春尽南山

隔着斑驳的铁栏,棕灰的细枝拈着些许粉色成团的晚樱,绿色的叶簇拥着夏日的模样,92路巴士上,肥硕的司机戴着墨镜,手搭在股骨般的手柄等待着门前的来人,车的前门敞开,一个个人踱步上去,等到柳明右脚刚收回来,车就猛地向前冲去,柳明刷完卡,便被甩到车厢最后,但他稳稳地握住那杆紫色的扶手,没倒,随后则依旧在车后轮旁位子上坐了下来。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大字的标牌,高耸的楼房在不断流转,如一盘磁带不断倒带播放,最后变成了平房零落的荒野。晚上的这节课讲的是东方文化,巴士在承载了他了两个小时之后便把他扔在了那条堆满落叶的马路上,一个戴着微笑的长脸女人迎接了,给他端了一个满是茶渍的杯子,一个戴着牙套的金发女孩吵闹着被女人拉了出来,女人则指着她说了几句,随后不好意思地向着柳明笑了笑,随后拢着嘴用英文对着柳明说:“上次,茉莉就说她喜欢你,希望你能多教教她中国文化,她想着以后可能要到中国去。”

凑近来的时候柳明鼻子里满是香水味,她穿着夏日的吊带,棕金色的头发搭在白得泛红的肩上,手上盘子盛着饼干,“这次我做了些曲奇,我不知道中国人会不会喜欢。”金发小女孩才十岁,一件长到膝盖的T恤罩在身上。她盘腿坐在凳子上,瞪着眼窝深陷的眼睛对着柳明说,“你可以开始讲了。”

柳明讲得有些发晕,他抚了抚额头,大该是坐了太久的车,女孩已经找了瓶指甲油来涂,柳明也只是继续硬着头皮讲,挨过时钟上的一个半小时,女人便从门框里探出身子来,说:“便餐已经准备好了,这次土豆拌猪肉。”女人脸上刻意摆出夸张的微笑说:“我希望你喜欢。”她凑得柳明很近,女孩也就沙发那边,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想吃。”

“饿是你自己的事。”女人脸上依旧挂着夸张的微笑将柳明邀请进了厨房,并将一盆糊状地东西和一个勺子交在了柳明手上。

“柳先生,你住在哪儿?”

“市西边的帕克里街。”

“哦,那是你自己的公寓吗,在市中心吗?”

“不是我的,我表叔的。只是一个单人间。”

“那个房价应该也很贵吧。”

“不贵。”

女人没吃几口,只是看着柳明一口一口地吃着自己做的土豆脸上露出了恬淡的笑容。

“做得还行吧。”

“嗯。”柳明慢慢地用勺子刮了一圈,然后吃得干净。

“你知道,今天我丈夫不在。”女人眼窝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脸色却显得异常平静。

“我吃完了。”

“稍等一下,我知道东方人很腼腆。”女人一手拦住柳明,趁势要坐到他腿上。

“抱歉,我不感兴趣。”柳明则低着头猛地站起身。

“为什么,难道你对白种女人不好奇?”

“我不感兴趣。”柳明转身去取包,随后又低着头对着女主人说,“麻烦把这次的工钱结算一下,应该是30刀吧。”

女人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她那泛着红色的手从紧身牛仔裤里掏出钱来,扔给了柳明,“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只对钱感兴趣,日本人、韩国人都一样。拿着钱快滚吧。”

柳明依旧低着头,从地上拾起钱,折叠好放入自己包里。

门重重地将柳明关到了黑暗里,亦或是将光锁在了柳明触及不到的地方,柳明听着屋里的谩骂声渐渐地远了,水泥小路上的枯了的落叶一片片碎了,而他耳畔的脚步声却逐步清晰。

柳明喝完好不容易从超市找到的这款酸奶,放下包从抽屉里拿出旧式手机,手机上按键都有些模糊了,屏幕显示了几个未接来电和四五条短信,柳明随手点开一条,是表嫂发过来的,柳明看了一眼,随后又看了看那个电子闹钟上的日期,“已经是29号了。”他从包里取出零散的钱,他抽了一些小额的散钱顺带几个硬币放回包里,随后抚平了12张十刀绿钞上的褶皱,放到了床头柜上,柳明倒在床上,床头旁边是两张照片,台灯的冷光打在塑料框面上,照片上的人露出恬淡的笑容。

电话是在深夜响的,“阿明,你妈出事了。”

“阿伯?怎么回事?”

“积年的老毛病了,你先别担心,我们这些老亲都在。”

“钱够吗?我马上回国。”

“主要是你妈想见见你,你很久没有回来了。”

“我过几天就订机票。”

“阿明,不用急的。”

“我后天订机票哦。”

“那你坐飞机要小心。”

柳明听到了电话里嘟嘟嘟的声响,他也按了电话。

天还没亮的时候,时针还停留在5点05分,柳明写了一张纸条附在了那叠钱上面,随后他拿起了柜子上的两个相框,顿了顿,随后两张照片从相框里取了出来,夹在衬衫里,塞进了背包。

清晨的街头,流浪汉还在沉睡,柳明像来时那样坐着气味怪异的大巴,晃悠着前进,宛若电视回放,路边的绿色连锁超市开始售卖昨夜剩下的三明治,柳明看着窗外,那味道并不好吃,雨水淅沥沥地点落在窗上,模糊了整个伯克里街道,随后是飞快闪过的林木和阴郁的云层,再后来是漫长的黑夜和渐渐远去的噪音。

公交车驶过南山路,摇摇晃晃的样子柳明也习惯了,他抬头按着地址走进了市一医院,周围的商铺已然变了模样,只是不远处的吴山烤禽店时不时会排起长队,一些路过的中年男女偶尔也会去凑凑热闹。

病房被窗帘隔成两个床铺,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女子手上打着吊瓶坐起着,看到柳明的到来,她愣了愣,“阿明。”随后她看了看身旁的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阿明他应该知道。”那男子对女子说道。

柳明看了看桌板上摆着的吃了一半的白粥:“妈,你吃饭吧,别凉了。”说着他放下包坐了下来,“这有苹果和梨。”说着那戴着眼镜的男人从柜子里取出两袋水果和一把水果刀。柳明接过了水果刀,说:“妈,还是我给你削一个吧。”由此接了刀,果皮不间断地被卸去,影子映在了惨白的床铺上,一点点被拉长。

南山街道那是那个模样,林荫道上两排树木,一座山对着一个湖,就把这个城镇围在了里面,城镇上的人偶尔在湖边散步,而此刻雨水清凉,柳明抬起头,看着着雨水稀稀疏疏地飘在棕色伞面上,家里还是老房子,绿色的宅院像是隐藏在人世的破旧古堡。一个白头发的老者撑着格子伞正巧走过,回头一看,蓦地问道:“柳明?是柳明伐?回来啦?你妈身体不好呐,你是该回来看看。”

“嗯。”柳明抬起头,那脸的模子熟悉得很,只不过须发皆变了模样。

柳明走入了家里的小巷,听到背后那老人对着门一个陌生的名字。落了几洼水塘的小巷里,一个梳着发髻的老太坐在后门摇着扇子,怀里搂着一个在柳明看来陌生的小孩。他低着头,而老太却叫住了他,“是柳明呀。”

“嗯。”柳明不得不回应。

“吱嘎”一声,铁门打开,柳明听见那个老太怀中的孩子似乎醒了过来,扯着老太问,“那人是谁呀。”柳明不由地顿了顿,走进了屋子。偌大而空洞的房子,黑漆漆的,这是柳明二十多年来的家的模样,空气中飘散着潮润的味道,而柳明却心中却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医院里与大伯的对话。

“你妈的意思,希望你还是能留在国内,有些东西该忘记,而有些东西是不该忘记的,至于老房子,你若是住的不习惯,可以卖掉,再买套。你妈实在不放心,你大伯我这也不放心。一个人在外的。”

“嗯,大伯,那房子可以给你,你也帮了我家那么多,你家里人多。”

“你别那么说,这样别人要说的,说我就看着你家房子,你大伯我不是这种人。再说你还是要找个人过日子的,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张罗着卖了吧。”

“我再想想吧。”

柳明就这样走回了家,他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那个房间还如旧时一样,绿色的玻璃窗上爬满雨丝,自己的照相就放在桌案,台灯似乎也一尘不染,旧日年少的生日贺卡还挂在床头,这里似乎定格着他的过去。

唐淑儿是在柳明走过街头的时候遇到的,她凸着肚子,在仔仔细细地挑着冷饮,她在价格里面犹豫着,抬头却看到了柳明。

“柳明?”她抬起头向他示意,脸色有些苍白。

“你还好吧?”柳明敛出微笑看着她,他其实已经看了她许久。

“嗯。”她抱着肚子,淡淡地掠过一笑,随后却侧过了头,“你妈的病还好吧。”

“嗯,在市一。”

“还好吧?”唐淑儿的语气显得小心。

“她还好。”

“你呢?”

“我也还好。”柳明取了酸奶。

“还喝这个,是小囡最爱喝的。”唐淑儿的声音顿了顿。

“嗯,改不掉的老习惯了。我该走了。”柳明看了唐淑儿一眼,随后迈开步子,她的脸已然变了模样。

“柳明。”唐淑儿轻声叫道,“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这不是你的错。”柳明回过头。

“这也不应该是你的错。”唐淑儿的声音有些艰涩,她抱着肚子,“我还是希望你找个更好的人过日子。”

“我知道。”柳明转过头去,“谢谢。”

“忘了小囡她们吧。”唐淑儿抓住柳明的手,“忘了她们吧,那样你会好受些。”

柳明沉默不语,等着唐淑儿放手,等着她离开,就像极了那个时候的执拗。

春天的江南湖畔是最美的,柳明记得那明媚的四月时节,他就常常带着小囡来湖边散步,也带着她去爬山,大囡上三年级了,以前去厌了就不再想去了,但是到了周末柳明还是会开着车带着一家人到山上去看景,而那天车子却卡在了一个陷坑里。

“叫你别开车了,你不听,得了,下车去看看吧。”唐淑儿歪着头,把柳明推出车。

“小囡她们爬不动。”柳明看着那石块抵着轮胎,车子又开不出去,铁杆又撬不动,柳明只得去找些东西来垫高这个坑。

唐淑儿对着大囡小囡吩咐了,便也从车里爬了出来。

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仿佛轰然间世界就开始翻滚倒塌,正巧是清明节,那天雨丝漫步在天际,稀稀落落地粘连在人的头上脸上汇成珠子,车子霎时倾斜,兀地往后面倒退,紧接着便翻滚起来,仿佛一颗水珠从天空落到了地上。

而此刻,柳明坐在自己黑漆漆的房间里,透过绿色的玻璃纸望向窗外,宛若那天。

Terminat hora diem, Terminat Author op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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