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一个人,孩子,或男女,没练到心如钝铁,别轻易看花。尤其是洛阳牡丹。

9月18日晨。八时许。匆匆去了趟公司,风雨欲来,天冰地凉。如此梦幻佳期,N年不遇,起一念:何不写写故事——吃吃滇菜,滋养浩然正气;写写故事,淬炼慈悲欢喜。——说干就干喽。海豹!上菜!

某日,海豹来电——我跟海豹死缠滥打N年,不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海豹绝不轻易来电——说他对某家医院的某个小护士有某种感觉。

空中表白。这事儿鲜。

我其实应该是大致听明白了,但脑海里闪烁明灭的,是他大半夜捏着手机电筒,在江边专注捞虾,一转身去清晨的菜场卖480的画面。

“有些给袋子憋去世了,老板死活不肯要。不然,至少可以卖个600。”我们坐在路灯下他专注捞过虾的江边,他比手画脚跟我说。

我跟海豹的约会成本超低,几乎不怎么花钱,随便找个草地,找棵歪脖子树,或是找条河什么的,就行。

多数情况下是我在教训他——我比他大一些,倚老卖老那种——然后他假装认真听着,有时候,出于生理需要,他会动一动。通常,他就禅定在那里,呆若木鸡,一言不发,几乎连呼吸也没有。

“你瞧瞧,多美丽的事情。”我自作主张,先就替他高兴起来。

“美丽?我怎么没发现有多美丽呢?”他的声音不再铿锵,似乎欲言又止。

奇怪!怎么会不美丽呢?

喏!你看到一座仙山在那里,想要爬上去;你看到一片草原在那里,想要打个滚;你看到一片肥沃的土地,想要将你的种子种下去……这难道不美吗?

虽然,你只轻轻问我,你爬过仙山吗?你指我看,瞧,那花,好蓝。你跟我说,种地,好玩。但是,我晓得你在说什么,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你心里的妖孽。

“怎么会没发现呢?你不就是在跟我分享你的美丽吗?”我在电话里提醒他。

有沉沉的呼吸从远方传来。四野惊悚,黑云盖顶,如深夜涌动的海。

“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跃跃欲试。

“你又吹牛B唬我!”他半推半就。(其实海豹从不讲脏话,我暂且替他龌龊一回。)

有一年,在广州华师,黄昏时分。

我在中心广场一棵大榕树下,碰到一个很会吹笛的男人。那笛声悠扬,有风有雨,有阴有晴,有山有水,有天有地,但是,我听了很久,没人,连一个背影也没有。

后来他收拾东西,像是打算离去。我大声招呼他,先生!过来抽烟!他看看我,显然,彼此并不认识,像一条受到惊吓的鱼,他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游过来。但终于还是过来了。

好好听。我诚恳赞美。娱乐娱乐而已。他笑笑回应——一面是被肯定认可的欣慰安稳,一面却是无可言说的落寞孤寂——未必是娱乐吧,无妨讲讲你的故事。我装作漫不经心。

这句话咒语一样,生出来神效,他将背包丢一边,在我身边坐下来。

“看得出来,你是外地人。”他递烟给我,我替他点火。

“没错。你很有眼光。我是外星人。”我没笑。我很认真。

他呵呵一乐,说,其实我倒没什么故事,但是我听过一个故事,说一个年轻人喜欢上一个洛阳姑娘,很喜欢那种,就像这树根和大地。

就快结婚了。姑娘说要回趟家。这一去,就再没回来。杳无音讯。下落不明。

年轻人当然去洛阳找,一找找到姑娘的母亲。那个老母亲说,孩子!你是不是记岔劈了?我们家姑娘,生来淘气,16岁那年盛夏,自个儿去河里游泳,出意外,走掉了。

年轻人哪肯相信?执意要看照片——才瞄一眼,天旋地转——画中身影,恰是伊人。

年轻人看看垂垂老矣洛阳母亲,满头霜雪,不便多问,郁郁走了。

年轻人不明白,明明心那么疼,明明爱那么真,结果呢,那个妈妈,语气笃定,跟他说起的,却是那个生来淘气的姑娘16岁那年的盛夏。

年轻人一直往回家路上走,走了好远,走了好久,却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放眼望去,是岁月无涯的荒野。

嗯。好故事。我说。看看身边,并没有人。吹笛男人不晓得什么时候起身走掉了,又或许,榕树下从来就没人来过。面前的湖水,波光粼粼,蚊虫在飞。

“你有在听吗?”我听到海豹那边出奇的安静,就问。

嗯。他轻轻吐一字,不晓得是在敷衍,还是在回应。

我不确定海豹身边,有没有湖水,男女,以及蚊虫在飞。

但我们还是约好,等他回昆明,一起约个会。一如既往:随便找一处河边,茂盛的树,或是周围没有人的草坪,都行。

有些故事,想忘记,不容易。

我就总是很难忘记那个吹笛男人的故事。呵呵,洛阳,好地方。洛阳姑娘,好姑娘。

据说洛阳牡丹,天地最燃。没去看过。倒是有一回,陪朋友去武定狮子山——山中牡丹,满眼满山——当时还在想,这看得见的花开都如此美丽如此璀璨,那么,看不见的花谢之后,该是怎样的一种颤栗与深邃啊?

就说那洛阳姑娘吧,她会是什么模样?云蒸霞蔚,好难想象。

倒是那牡丹花蕾,可以念叨几嘴:亭亭的,飒爽的,一柱擎天,目不斜视。芬芳,抿嘴,药香扑鼻,似笑非笑,如梦如幻。安静,笃定,不张扬,不闹腾。

爷爷养过牡丹,入秋一夜盛开,我们家的土狗阿虎,闭着眼睛,就可以看到二郎神。我们家的破麦草房,蓬头垢面,也气派如紫禁城。

我有用心守候过牡丹盛开。不只一次。记不清了,到底多少回。

牡丹初开。如小孩轻轻开虚掩的门,门外千里,大雪纷飞。闪一道缝,风起,皱眉,“耶”一声,匆匆关上,心兵躁动,却不曾破茧成蝶。一不小心,夹着手。哭。泪若珠玉。脸庞滚烫。

再等等,牡丹慢慢舒展,光辉如画眉眼水,对,像京剧青衣花旦驾到,凝眸,有声音飘渺,炸裂,眩晕。神啊,那一炉香来,你要站稳,扶好自己。

又等等,有云朵从蓝天飘过。那云朵,凤凰脸蛋,可以看见苹果肌的红晕。有孔雀翎的睫毛,可以看到幽梦恍惚的湖滨水草。有双眼皮,年轻,又古老,别多看,别瞎想,别发呆,咬咬牙,跟自己说,孩子!这是花,这是牡丹花,这是人间本草,这是芸芸众生。

再不走。理性冰雪化掉,天地一片光明。你已经很难分清,哪一根经络属于牡丹,哪一根血管蓬勃生命。这时候,顶好有人叫唤,傻叉!做作业。种庄稼。胀干饭。

然后,你涅槃重生,你死去活来,你从八万四千大劫的无量无边,瞬间缩骨为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130厘米。

后来,慢慢就学乖了:一个人,孩子,或男女,没练到心如钝铁,别轻易看花。尤其是洛阳牡丹。

是的。一个人——无论他是什么款式的海豹,还是别的什么生物——对某家医院的某个小护士有某种感觉——这算什么呢?谁TM晓得——或许是嫩绿的符咒,也或许是沧桑的封印。

怎么说更妥当些呢?真抱歉啊!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太恰当。怎么说都是无邪天真的叮叮当当笑声,怎么说都逃不掉悲伤凄绝的一汪眼泪。

好吧。你看到一个人在画日出,鲜艳血红,喷薄而出,力量充盈。

然后你就想啊,哇塞,这是人世间一粒饱满牛B的种子呀!

无论多么坚硬多么绝望的土壤,只须随手一丢,阴魂不散,死灰复燃,就能长成菩提。

也对。但是,你见过海豹吗?你能听到他的声音,欢快,灵动,像两岁孩子。

但是,你未必能看见海豹心里的断垣残壁,荒原万里。是的,有时候,我远远看着海豹朝我走来,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自己牵着自己的线,放飞自己。

我的意思是说,那些我们睡过的床榻,吃过的饭菜,趟过的泥泞,听过的故事……那些我们生吞活剥干下去的岁月胶囊里,有没有曾经叱咤山林的金钱豹?有没有刹那满血复活的木乃伊?有没有一个无声欢喜小护士的海豹?有没有一个在广州榕树下吹笛的男人?

有吧?这个应该可以有吗?问题是到底要不要有?

某日到底是哪日?或许只是一幕幌子。就像海豹到底是云是风是血是痛是你是我,有谁会在意?

所以,当你听完故事,该淫荡尖叫的时候,请务必肆无忌惮。该咬牙切齿的时候,请一定拼尽全力!

我猜,好故事啊,还得笛声悠扬。要有风有雨,有阴有晴,有山有水,有天有地,而且,要有心,有人。最不堪,起码能有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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