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念亡妻!元稹《遣悲怀三首》深度解析和鉴赏

【解题】
这组诗三首作于宪宗元和四年(809),乃元稹为悼念当年七月去世的妻子韦丛而作。时作者以监察御史分司东都洛阳。遣:排遣,抒发。悲怀:悲痛的情怀。元稹于贞元十九年(803)娶韦丛后,夫妻恩爱,故韦丛去世使元稹异常悲痛。第一首写韦丛的贤能,安贫乐道和对自己的体帖;第二首写韦丛死后的家庭生活变化和自己的痛苦;第三首写自己对韦丛的怀念,表示生死不渝的爱情。三诗互为补充,构成完整画面,感情深挚,语言平易。为古今悼亡诗中难以企及的杰作。

元稹《遣悲怀三首
(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①,自嫁黔娄百事乖②。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③。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④。今日俸钱过十万⑤,与君营奠复营斋⑥。
(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⑦。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⑧。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⑨。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⑩。
(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11)!邓攸无子寻知命(12),潘岳悼亡犹费词(13)。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14)!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15)。
【注释】
①此句意谓谢(韦)公偏爱最小的女儿。谢公:指东晋宰相谢安,最爱侄女谢道蕴,因她很有才华。元稹妻韦丛,是韦夏卿最小的女儿,韦夏卿官至太子少保,死后追赠左仆射。此处以韦夏卿比喻谢安,以韦丛比喻谢道蕴。偏怜:最爱。②黔娄:春秋时齐国贫穷而有才学之士,其妻甚贤。元稹自幼孤贫。故以黔娄自喻。乖:不顺当。③二句写韦丛的体贴,意谓看到我无衣就翻草箱找衣,我软缠她买酒她就拔下头上的金钗去换酒。顾:看。荩(jin)箧:草编的箱子。荩:草名。泥他:软缠她(指韦丛)。④二句写韦丛安贫,意谓韦丛甘心以豆叶野菜充当膳食,依赖古槐的落叶添作柴火。长藿:豆科植物的蔓。添:增补。仰:依赖。 ⑤俸(feng)钱:官员的薪金。过(guo):超过。⑥君:指韦丛。营奠(dian):安排办理祭品致献。斋:为死者求福、超度灵魂而延请僧人举行的宗教仪式。⑦二句意谓过去夫妻俩开玩笑谈到死后将如何的意思,如今都摆到眼面前来了。⑧二句意谓你嘱咐的死后将衣裳施送给别人,眼看即将送完,而你亲手做的针线活还保存着不忍心打开。施:施舍给别人。行看:眼看快要。
⑨二句意谓还想着过去的感情仍怜爱婢女仆人,也曾因为梦见你而到庙里去布施钱财,为你求福。⑩二句意谓真正知道丧偶之恨世人多有,而贫贱夫妻一旦丧偶则每件事都会引起不同寻常的悲哀。(11)二句意谓闲坐室内为你悲痛也为自己伤心,你只活了二十七岁,但人生即使活到百年又有多少时间!(12)此句意谓邓攸无子想来命该如此。邓攸:字伯道,西晋河东太守,战乱中为救其侄而弃子,后未再生儿子,时人乃有“天道无知,使伯道无儿”之语。韦丛未生儿子就去世,故借以为喻。寻(xin):寻思,思考。知命:知道命该如此。(13)此句意谓潘岳丧妻后写了三首悲痛的《悼亡诗》不能使死者复生,也等于还是白说。此处以潘岳自比。费词:浪费言辞。(14)二句意谓夫妻死后合葬同穴,但洞穴深暗也难以相望,来世姻缘相会更加难以期待。同穴:夫妻死后合葬在一起。窅(yao)冥:深暗难见貌。他生缘会:佛教中生死轮回的再世姻缘。(15)二句意谓今后只有整夜失眠开着双眼,思念着你,以报答你平生皱着眉头过的清苦生活。终夜:尽夜,整夜。长开眼:表示思念而不眠。未展眉:皱眉,清苦生活而心情不舒畅。
【鉴赏】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元稹登科授校书郎职,并与韦丛完婚。宪宗元和四年(809),元稹任监察御史,妻韦丛亡故,时元稹年三十一,韦丛年二十七。元稹对此甚感悲痛,曾先后写过三十七首悼亡诗。这三首七言律诗便是其中的佳构。
   第一首回忆妻子生前的作为,缅怀妻子在艰难家境中安贫劳作、恩爱贤惠的品行。首联借典言事,写妻子屈身下嫁。韦家是大族,时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韦丛父亲韦夏卿嫁女前后又官至京兆尹、太子少保。所以诗中以最得东晋宰相谢安袒护、宠爱的小侄女谢道韫喻指韦丛。
  元稹另据元稹文集所载,元稹的两个姐姐,一嫁普通人,一出家为尼姑,可见当时家境确实困窘。所以诗以春秋末年齐国穷士黔娄喻指自己。两个典故,用得颇为贴切。以名门贵嫒下嫁寒门穷士,自然是百事乖违。但颔、颈二联,诗人却以四个行动细节——我无衣她搜箧典当;我要喝酒她拔金钗沽买;家无粮米,她以豆叶充饥;家无柴薪,她扫古槐落叶,生动地刻划了妻子对自己的体贴,对家庭的辛勤操持,表现了妻子安于贫贱、以苦作甘的精神,寄托了自己对亡妻、对往昔夫妻恩爱生活的深深怀恋。而“搜”、“泥”两字写活了夫妻间感情的深挚和细密。尾联转中作结,祭奠建斋,明知无补,聊作报答,平淡的语言中充满着无限的辛酸和遗憾。
第二首追念妻子生前的戏言竟成遗嘱,来表达自己的哀痛和痴情。少年夫妻,戏言后事,毫无顾忌,原以为笑话一时,想不到终成谶语。悲痛之情,溢于言表。颔、颈二联,既写“戏言”,又写自己把“戏言”作遗嘱来践行的痴情:你生前说“好女不穿嫁时衣”,留待将来作布施,现在我一件件已布施将尽;你说针线包要留作纪念,我珍存着它不忍开;你要我厚待随嫁婢仆,我见仆念主,特别加以照顾;在梦中见到你,我频频营奠营斋。但即使如此,痴情的举动也无法排遣这刻骨铭心的悲痛。尾联宕开一笔,一句一递进,在具体描述的基础上,概括地点明,共历贫贱患难的夫妻,一旦诀别,回首往事,事事可哀。尾联语言平易而感情沉挚,并带有一定的哲理,所以成了千古传诵的名句。
    第三首首联承上启下,由妻子早丧想到人生短暂,悼妻之际自伤自怜。颔、颈二联,一句一设想,又一句一推翻:经常给你的亡灵祭奠吧,可“天道无知”,我象晋代好心人邓攸一样膝下无子,对此,我只好认命,望你九泉之下也别悲伤。我象潘岳那样,经常写诗悼念你,但那对于排遣我的痛苦、抚慰你的幽灵又有什么用呢?生不能同寿,死总可以同穴吧,但墓穴黑暗,互见一面尚且不能,另外又有什么指望!等待轮回转世来生相会吧,则更是虚无缥缈,难以期待!这安慰亡灵、排遣自我的种种方法的设想和推翻,这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更深地抒发了诗人怀念亡妻的无可减轻的痛苦。最后,诗人终于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深情绵邈的许诺,一声悲不自胜的呼喊: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三首诗,同是表现悼亡之情,却各有侧重,第一首重在回忆妻子家业维艰之际的行动;第二首重在追念妻子生前的“戏言”;第三首重在展现自己的心灵。但无论叙事、言情,都具体形象,婉曲深挚,逼真动人。三首诗,是一个整体,由生前写到身后,由昔日写到眼前,由回忆写到展望,题曰“遣悲怀”,实际上,是越“遣”越“悲”,越“遣”越不能忘“怀”。真切的“悲怀”,贯穿了全诗,充溢了全诗。三首诗,有着共同的特点。语言上,浅易通俗而又贴切情事;取材上,是家常起居中平凡细屑之事而又本质典型;表情上,自然平淡地流出而又真切诚挚。简言之,就是语浅、事细、情真。读着它们,就好象聆听着诗人面对亡妻在娓娓地倾吐心曲,款款哀思,感人肺腑。总之,它们是既有充实内容,又能成功运用口语的七言律诗的典范,体现了元和时期元、白“浅切”诗派的高度成就。
  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出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 〔清〕孙洙《唐诗三百首》)
   (其一)前六句,极形容其甘受贫苦之况,毫无怨色。入后第七句,写出富贵,极力一扬。末句转到题面,有力。叹其不能同享富贵,凄惨悠扬,将悲怀二字显然跃出。(其二)此从死后咏到生前,留言遗物,真情幻梦,一一描出,何等悲怀。(其三)既悲其生前受贫贱之苦,复悲其殁后未享富贵之荣。展转长宵,双眉锁皱,而悲怀何以遣也?此诗纯用衬托法。(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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