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
黄生掐指一算,根据日影与花瓶偏离角度推算出五日之后必有一劫。他的手哆哆嗦嗦,口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在床上躺了半日,待到身体稍许恢复,他的朋友正好过来找他,告诉他说过五天就要英语考试了。
一年一度的英语考试像是候鸟一样飞来了,落到五月八日的头顶上。
这天正是五月二日。黄生说,只有五天了。朋友说,不着急,我相信你可以的。黄生说,你上次过了没有。朋友说,刚擦边过了。黄生叹说,都怪我每日专研道术,不曾早些得知消息,若不是你,我还蒙在鼓中。执着朋友的双手,黄生的眼中流出了老牛一般浊黄的泪水。朋友说,我特意给你带了一本牛津英语高阶词典。说罢翻出书包内的一本砖头厚的大书递给黄生,黄生道谢不迭。朋友说,如果你在五天之内能把这本词典背完,那你考试就没问题了。
黄生紧锣密鼓地备起考来。他将日子像切蛋糕一样切成无数小块,将任务填塞进去。
清早起床,他大声朗读英语短文,他的声音又脆又有力,像是在吃青豆,嘎嘣一声。并陷入短文中人物的角色难以自拔。一会男扮女装变成琳达,一会又回归男身变成汤姆。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然后才吃早饭,有时候甚至一直读到午饭时候,看了一眼表说,原来已经中午了啊,我说为什么感到那么饿。吃过早饭后就阅读英语小说,一边阅读一边在旁边批注;听英语广播,每当听到自己能够理解的句子时就高兴不已。傍晚背英语词典,一页一页地。
为了坚定自己学习的决心,信奉“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的他招募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和自己一起学习。他们一起切磋英语问题,就英文发音、文法方面做长久的争论,有时还要打上一架方才罢休。直到两人冷静下来,这时黄生掩着满是淤青的眼睛,同伴捂着流血的嘴角,不再继续之前的讨论,而将目光引向他处。
他的手上、脚上(为了出恭时候方便学习)都写着英文。这些英语刚好每天都能洗掉,可以日逐学些新英文。对于一些经典的句子,他则将之纹在自己的胳膊上,反复温习。
他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在梦中杀死英语单词了。他们像是两个摔跤手,互相扭抱着对方,将脚伸到对方后面,往前一扫,一举撂倒对方。为此他和英语或者自己的记忆进行了殊死的搏斗。他拿着那本砖头一样的词典,背了后面忘前面,背了前面忘后面,背了中间忘两边。他无数次将书砸在地上,又无数次将书捡回来。一会将书页揉皱,一会又平展开来。他又爱又恨着这英语。
他也不记得多少次枕着英语书睡倒在床上了,有时候还戴着播放着英语短文的耳机。为了避免用功过度带来的困乏,他开始仿效悬梁刺股,手里拿着一根针,在陪伴他一起复习英语的同班腿上扎一下,同伴本来也已经很困乏了,被他一针扎醒,就打他,他们就同时清醒了许多,而后继续学习。
他还设计了一个读书桌,桌子平面是灵活的,可以承受少许重量,联结着其上的一个小摆锤,如果将身子趴在桌上,桌子就会倾斜下来,带动摆锤砸向他。因此他不敢趴着睡觉。
他将英语报纸贴了满满一墙,将英文歌曲塞满了播放器,站在屋子里,随时都能看到、听到英语。还在电脑上下载了许多英语电影。他没日没夜地练着。在最困倦的时候,也只是打一个盹就立时醒来,心中仿佛有一个大钟敲打着,也如冷雨敲打着窗棂。
他和同伴举着英语书在大街小巷、公园、公交车上练习,无时无刻不用自己高亢而又鲜明的嗓音来朗诵英语。在路人的注视下,他愈发感到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他不只是在读英语,而是在读一种失传已久的东西,一种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距离。如同宣读诏书,所有人静静听着。他正是秉承了这样的天命。所有人的命运正在被诏书决定。没有人不为这样的精神所打动,还有一个老人不停地擦拭着从自己的眼眶里流出的泪水说,好久没有见过这么用功学习的人了。一众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有的还湿透了半身衣襟。
临到考试前两天,朋友送给他一副眼镜。他说我一般不用眼镜。朋友打开眼镜盒,夹起一根细细长长的头发说,你看这是什么。他说头发。朋友附耳说,我请微雕大师在上面雕了最常用的六千个单词,如果你碰到什么生词可以用眼镜来查。你怎么不早说。朋友说我也是刚想到。黄生谢过了。朋友问,你染发了吗。黄生说没有。那你的头上怎么长出了黄头发,而且鼻子也好像高挺了一些。他照照镜子,发现果然是这样。两人俱各稀奇不已。同伴回来了,他又买回三四天的口粮。黄生说这是和我一起学习的同伴。朋友说,你们怎么还储备粮食呢。同伴说,这是一场持久战,不做准备怎么能行。黄生也笑着说,这样我们就不用出去吃饭,将时间节约下来看书了。朋友说,那我不打扰你们了,祝你们马到成功。黄生说那我不送你了,学习要紧。朋友自去了。同伴也问,咦,你如何却变了模样。黄生说这我也不知道,管他做甚,难不成还变成外国人,学习罢。
前一天时候,同伴累倒了,像一辆没了油的车。黄生推他,打他,锤他,扎他,都不见醒。一连大睡了数日。
等到英语考试那天,黄生俨然变成了一个外国人,他黄色的头发随风飘荡,他蔚蓝的眼睛如海浪翻涌,他高挺的鼻梁如同山梁拦住道路,他深广的眸子如同湖泊盈贮,他白色的皮肤多毛的体质,都让人以为他做了整形手术。监考员将他的身份证、准考证与本人相貌核对了半日,又请示了主监考,问他些语言,黄生对答如流,但都带着外国人那种不分声调的口音。在被闻到是否整过容时,他保证没有,又请专人来做了鉴定,才放他进去考试。坐到座位之前,他往身上喷了几下香水,耸耸肩,揩揩鼻尖,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黄生看那题却像看小学试卷一般,无一个不会,无一题不晓。每个单词在他心里都有了记忆,来自于很小很小时候,那时候他站在门槛上看着飘雪,家里传来喷香的火鸡味道,他的哥哥和父亲在装扮着圣诞树。还有关于雪橇的记忆,他们坐在宽阔而豪华的雪橇上,唱着歌。他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外国人。他几乎找不出他在中国生活的痕迹。
啊,他扔掉不由自主地填写着答案的笔,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外国人,一个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他尝试着回忆一种最简单的母语,国骂,是操什么来着。他痛苦地抱着头,抓起一绺黄头发来。他将椅子往后一挪,丢下还有一小半未答的卷子,夺门而逃。踉踉跄跄地,差点撞倒一盆柜子上的天竺葵。
他在大街上含含糊糊地哭诉着自己的遭遇,用英语。一群人围住他,显出好奇的样子。一个懂得英文的年轻人问,你怎么了。他抑住哭声,将自己的境况又说了一遍。年轻人又向大家翻译了一遍。大家说,原来是个中国人啊。中国人学多了英语竟变成了外国人,真是匪夷所思啊。人群正纷纷议论,这时走出来一个人说,去黄河。我们的母亲河那里洗一洗就好了。年轻人将他的话翻译给黄生听。黄生说,the Yellow River?年轻人点点头。大家一起帮他买了票,送他上车,黄生称谢不已。辗转大半日,抵达内蒙包头。看看天色已晚,在市区住了一天,坐车到达黄河边上。黄河边上布着绿色的草,里面浮着黄色的沙,黄生捡水浅处稍稍盥洗一回。他看到周围还有一些和他体貌差不多的人在澡洗着身体。他问他们为何来这里,他们说因为太过努力学习英语以至于此。他说我也是这样。他掬一捧水浇在胳膊上,胳膊泛出黄色来,他想起童年时候他看的西游记动画片,那时候同学中间还流传着做工精美的漫画书。他又将水浇在自己的腿上,腿上的毛发褪去一些,也变黄了,这时他想起在公园练车时候托载着弟弟绕着人民英雄纪念碑一圈又一圈地骑着。他将水搓抹到头发上,脸上,这时头发变成了黑色,脸变成黄色。这时他想起来小学时候因为不会背乘法口诀老师罚他们站在厕所的事来。洗过全身,他就完完全全地变回了中国人。也痛痛快快地喊出了那句国骂来,操——你——妈。
此时他已太累了,喊声殚竭了他最后的力气,他躺倒在地上,深深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