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路上

在张楚上班路上,有一所学校,这几天每当他路过那里,就会看见一个男生在大约四五楼的楼梯位置徘徊。他的徘徊是那么没有目的,那么不由自主,让人为他担忧。却不仅是担忧他跳下去,而更是担忧他不跳下去,却一直徘徊在两种可能性之间让人费尽思量。

他似乎没有形影,在略显突兀的楼梯中走来走去,似乎在思索什么,让人不忍打扰。他的胳膊枕在楼梯上,腿似乎悬空垂下来,裤管空空荡荡的,在风的吹动下来回抖动。整个身体也宛如吊在半空,就如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操纵着。

张楚匆匆走过去的时候,常常会忽略他。但没走过两步,他又忽然着魔似地想起他。他想问那个学生,你不去上课吗。站在哪里干什么呢。但他没有问。他只是看了他一眼。眼中满含着讶异、惊奇与期望。但随之他又被喧杂的市声与熙攘的人群所吞没。直到下班时候,他才再一次看到他。他一次次走近楼梯,似乎就要从楼上跳下来。但每次都欲跳还休。然后像折叠刀一样折回去。

张楚有时候和同事一起走,他们一起谈论着工作中的种种,在大笑与高谈中间,他总会突然之间像打了个冷颤一般被那个学生所吸引,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学校楼梯。他感到那个学生也在望着他,以一种无法言说的表情。有时候学生并不在场,他终于舒了口气。想着他可能以后会离开,就感到一阵惬意。

他恍然听到剧烈的哭泣声与鲜红血液的流动声。但当他揉揉眼睛与耳朵,发现面前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天空还是天空,太阳还是太阳。

他并没有将这件事告知别人,因为他想如果别人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他的告诉就像是小孩子出于害怕而产生的哀求;如果别人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他就是给别人徒增烦恼。而如果是第一种情形,那么大家就是共同守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如果他事先挑明,难免会喧宾夺主,且有遭逢厄运之虞。

妻子似乎发现了他的心事,他的妻子就像一个测量仪,将他的心思测得一毫不差。但他这次没有坦白真相,他说没什么,等到妻子第二次小心试探时,他说单位的事没有做好。甚至当他与妻子春风一度的时候,一旦想起那个学生,他就急流勇退,一时兴致全无。妻子说,你还有事瞒着我,他说没什么。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如果在夜里,他就会不在那里了吧,一定是这样的,可是谁知道呢。这个想法控制了张楚,让张楚禁不住想要在夜晚去看一看。他首先要克服的是胆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走在幽长而寂静的路上,心中怀着一种不知名的期盼与慌张。当然,他可以找人结伴而行,但他没有,他认为只有自己前去才让整个行动成为探险,并使其富有意义。

他悄无声息地从睡梦中挣出来,像是一张从自动取款机里取出的钞票。在黑暗中穿好衣服,一件圆领上衣穿了两次才穿好,将脚伸进隧道一般黝黑的鞋中。像猫一样蹑着步子,弓着身,贼一般打开门。虽然并非真的做贼,却像贼一般心虚了。像是平常上班一样走到学校那里。像是为了最后揭晓答案,他刻意不去看楼梯。他直直走到校门口,发现门虚掩着,他推了一下,发出哐当的铁声,在夜里显得格外空灵。就像玻璃包着的世界。铁器撞击声提醒他注意楼梯。他抬起头,仰望着楼梯。一个比黑夜更黑的身形在楼梯上四处游荡。他忽然想要大声呐喊,但他没能喊出声,他的勇气在喉管里已经溶解了一半,另一半在口中融化。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他开始后悔。他几乎忘了什么是胆量。他的脑子被黑色的形影布满。他似乎还听到那个黑色影子走路时发出的滴滴答答如钟表的声音,他的心里时不时咯噔一声,仿佛老式挂钟到了整点数时的报时。声音越来越大,脚步越来越近了。

他忘记了昨晚的事情,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看到白色的墙体在眼里固定。他依稀想起来自己是晕倒的。妻子走了进来,说,你昨天怎么晕倒了。他说我可能是梦游吧,最近心绪总是不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妻子擦擦他脸上的汗,说,你有什么话也不肯直说,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这次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事后当他回想自己是如何晕倒在地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头绪,他记得的最后情景是,黑色的形影膨胀得越来越大,就像碎裂的乌云。突然一只毛茸茸的巨手从里面伸出来。

走进办公室,同事对他的存在置若罔闻,他们并不知道他昨天没来上班,还是像往常一样点头招手。只有一个领导走过来,带着鹰隼一般凌厉的眼神与狰狞的态度,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时传过来一张纸条,传的方式非常平淡,是不留痕迹如同无物一般,在转身后一张纸条先是从指缝飘落到地上,而后又被开门时候挟带的风吹到张楚身边。张楚捡起来,上面写着,不准走失。他苦笑了一回,觉到世界与人的关系也就像这样。世界的居心常常使人感到苦涩。

这时他的铃声一震,收到一条短信,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上面写着,人生就是这样艰难吗。他回答,不是的,比你说的还要艰难。可以想象,人生是一个障碍赛,不断有人在各个地方跌倒,但有人很快会爬起来,有人却不能,并将自己不能跨越的地方视为上限。那个人又回复说,原来这并非最艰难的,我还以为我已经到达顶峰了,其实我不过在谷底或山腰。谢谢你的提醒,以后每当艰难的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这并不是最艰难的时候。张楚回复说,你的观点同时也启发了我,共勉之,不过你是……对方没再说话,他没能知道对方是谁。也许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漂流瓶之类的信息呢。

他记不清多少次见到那个男生了,渐渐地,他对男生的存在已然习以为常了。他不再焦虑于他的在场与否。他喟叹了一声,感慨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个男生。

但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男生的样子。红白相间的校服,将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裹得很紧。除此外,男生给他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光滑,他的手,他的胳膊,都是那么光滑,像是绸缎,又像是从海里跳出来的一尾鱼。他有着一张椭圆的脸,眼睛像是一条峡谷中的泉流,闪耀着流动的悲伤;他的眼睛却是三角形,呈一个钝角。但就连三角形,也被脸部的表情润泽为舒缓的圆形。男生的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一种优柔的气息,像一个未完成的梦。他竟想用网捕获他。

自从他看到那个男生以后,他的耳朵时不时充塞着鲜红似血的叫唤与锐利而不规则的喊叫。如蚊蝇聒杂在眼中。有时他几乎会听到鲜明的叫唤,就像刀子划破纸张,用哭尽的沙哑嗓子喊着,我可怜的孩子啊。今天早上他还和我打招呼说再见了,昨天他还问我如何做鱼香肉丝我却没有教他现在他永远也学不会了我为什么没有教他啊。他捂住耳朵,但声音仿佛是从一个隐秘的隧道传过来的,怎么也掩不住。

因此虽然他并不在乎男生的出现与否,但他的心依旧悬着,忐忑着,并不曾真正放下。他觉得自己是在万人面前走钢丝。当他想要宁静的时候,他得到的只是躁动与不安。面对自己一团乱麻的情感,他常常无计可施。越挣扎就被捆缚得越紧。

妻子说我觉得你越来越胆小如鼠了,一杯茶都能将你的影子吓坏。难道你对于恐惧产生了渴意,你想要一刻不停地痛饮,你想要不顾一切地在不安中穿行。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呢。张楚说从今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少来试探我的深浅,在浩瀚的大海面前,石子的力量是微弱的。好的,以后你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受活。张楚问一个女人在什么情况下最为悲痛。妻子没有理睬他,径直走出去。走出去后妻子又折回来,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妻子脸上浮现出略显诡异的笑容,说,今天是中元节。他听到后产生一种在凛冽的冬天吃了冷饮的感觉。

这天闲来无事,他几乎是听从命运的安排,打开了几天前一直没有看过的报纸。当他看几天前的新闻时候,他感到异常吃惊。新闻上说,有一个男生前几天从该学校楼上跳了下去。没过一会,他接到一个电话,问他和那个男生的关系。他说哪个。就是跳楼那个啊,不然他的最后一个联系人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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