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美的夜晚
有一天夜里，有人对我说，出来吧，你的朋友受伤了。我当时便知道，这注定是一次奇异的夜半旅行。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将胳膊套进袖子里，腿伸进裤管里，蹬上鞋，抄起一个放在桌子上的背包就往出走。将门哐当一声关上。其实我刚脱下衣服不久，正躺在床上等待睡眠之神的光降。在回家之前我先是去小酒馆喝了一瓶半酒。
“我哪一个朋友。”
“你的任何朋友。”
“我好像知道一些什么了。”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那么你要不要和我走，去寻找你受伤的朋友。”
“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愿意相信你的话。即便历经千辛万苦，我也要找到我的朋友。因为如果我失去我的朋友，就相当于他们也失去了我，这样我就不会存在，至少在他们的世界里。”
他一直在前面领路，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容貌，他的身量并不高大，在路上起起伏伏，像是一只颠簸不已的船。
“要去哪里。”
“去天一阁。”
“天一阁不应该在这面吗。我们走到了相反的方向。”
“我们要学会用最温柔的方法接近目的，同时也要努力保持优雅，就像猫接近老鼠一样。地球是圆的，而我们的行进方式当然也可以是圆的。也许你为了快速地到达，但忽略了周边的风景，即便你每天都见到它，可你还是想不起它。”
“可是如果耽搁时间，我的朋友就无法得到及时的治疗，现在可不是什么欣赏风景的机会。”
“没关系，你的朋友受的伤也许并不严重，也许你根本没有这样的朋友。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拥有一个受伤了然后指定他去安慰的朋友。”
“那么你是我朋友的什么人。”
“我和他萍水相逢，我们之前并不认识，但一见面就知道对方是自己等待已久的那个人。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来，但如果来了，就是我们一生的幸运。”
他突然走得很快，我紧紧跟在后面，走得气喘吁吁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为什么突然走得这么快。”
“我的步调随着我头脑里曾听过的自动播放的音乐而变化。你知道吗，我的头脑曾经被门挤过，也被驴踢过，还被车轮碾过，但都保持完好，大家都说我铜头铁臂。自从我的头遭受这些磨难后，我的脑海里就一直播放着各种音乐。好像一个音乐设备一样。”
“原来你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不过我就喜欢和不正常的人交朋友。我曾有许多这样的朋友。有的可以用舌头打结，有的眼珠可以从眼眶里滚动出来，还有的拥有超人记忆力，像一个硬盘，但只能储存一天的记忆量。”
“那么，你也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了。”
“我本身倒不是，我是一个不正常人类的研究者。我可以给你介绍周边的疫苗医院。不正常的人可以通过接种疫苗与不正常的习性和平相处。但为了避免我是一个推销员的嫌疑，我不建议你去。”
他笑了。然后停下脚步。
“你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那大概是你心中的声音。”
我们继续走，似乎走了很远，渐渐走出我熟悉的地方。由城内到了城外，沿路是一些汽车修理店。
“你认识这里一个叫做小可的维修商吗。”
“我不常来这边。我们要出城吗。”
“是的，我们需要换一个新的环境。就像鱼需要时常换水一样。我们也需要不同的空间。”
我们又走了一段。马路上车辆往来不息。
“为什么不搭一辆车。”
“搭车很容易，但搭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车很难。你知道吗，前一段时间，一个人搭了一辆车，后来听说那辆车是谋杀犯运送尸体的车。”
“没关系，我们总会搭到一辆好车。”
我们走到马路边，车辆飞驰而过，我伸出手，上下晃动，没有车停下来。后来一辆面包车驶过，司机看到我们，在我们前面停了下来。我们追上去。司机问我们要去哪里。他指着前面的方向，司机说上车吧，司机又开始向前走。司机问，你们这么晚出来做什么。我说，我的一个朋友受伤了，要我去看他。司机问，你真有这样一个朋友吗。你要小心，不能被别人迷惑。说着司机向我后面的他看了一眼。我说，我想我确实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司机忽然大怒，他拍打着方向盘，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你深夜坐在我的车里，就是来和我说这些吗。难道我不了解像你一样的深夜乘车的人吗，半夜都喝得醉醺醺的，满身酒气，和我说些无谓的话，让我去这里，又让我去那里，好像我是一个陀螺一样。像你们这样的人，就应该睡在马路上，让野狗咬你们的腿，连带中间的最好也咬下来。他的言辞越来越激烈，火气越来越旺盛，仿佛将我们当做了燃料。有一刹，他放开方向盘，两只手紧抱在胸前，任由车向前自在驰骋。我们差点撞在电线杆上。情急之中，我扭转方向盘。他将我推到车玻璃上。我说，你快来帮我。但我朝后面望去，没有一个人。那人又去了哪里呢。我想喊他，但我想到直至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人的一生要见到多少不知道名字的人啊。我将他推开，车又要撞到一面墙上了。我急忙将脚踩在刹车上，车滋滋地响着，停下来，我们都往前倾去。我一脚踹开车门，他又拉住我。我打了他一拳。这时候那人也从面包车里跑了出来。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也跑了出来，而在此之前我竟然没有看到他们，他们就像隐藏在木马中的希腊联军，如同潮水一般奔涌出来，顺着不同方向流走了。
我和那人一直跑到一个偏僻的胡同中去。两边阴影很深，像是已经休息的胃袋，一些角落里亮着幽微的灯光。前面忽然出现一个人，他拦住我们，对我们说，如果你们想要从这里走，就要给我留下买路钱。在夜幕中，我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我回头，看不到带我出来的那人了。我摸了摸裤兜，什么都没有，我说，我出来得太匆忙，什么都没有带。他说，如果你没有带，你就回去取。我说我有急事，我的朋友受伤了，我得抓紧时间去看他。那人说，今天就放你过去。他转回身和我一起走。后来，我也不知道走在我身边的是另一个人，还是带我出来的那人。夜晚模糊了一切，包括记忆。
“刚才有一个人要打劫。”
“有人打劫吗，那人在哪里。”
“我不大知道。他好像在我身边，又好像已经远去。”
“好吧，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
“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一直和你走在一起。难道我们分离过吗。”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
“我有些困了。我想要躺一会，在随便什么地方。”
我觉得一切都变得恍惚，像是走在梦中或是云雾中一般。我的脚像消泯于云雾一般消泯在我的知觉中。我从未如此困倦。我的双眼皮不时合在一起，就像天与地一般，但是中间没有盘古可以撑开它们。我向前的步伐完全是出自某种神秘的力量，它仿佛来自远古中一样，召唤着我的身体而非意志。
“你应该克服你的疲倦，毕竟你受伤的朋友在忍着痛苦等待你。每一刻对他来说都等于一个月，一年。他不停地眨着眼睛，有时候甚至忘了呼吸，望着你将要走过的路。他绝望地说，为什么他还不来，难道他已经忘了我吗，如果他都忘了我，那么还有谁会记得我呢。大概我就是这样的命吧，我注定要承受无止境的苦痛。你忍心让他忍受这样的苦痛吗。”
我摇摇头。
“那么，加快脚步吧。我们一定要看到他。”
忽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在我身上，我才清醒过来，原来是一个一个女人，她像是扑火的飞蛾一般扑到我身上，抱住我苦苦哀求。行行好，救救我吧，有人想要追杀我。他在哪里。他就在我后面。她指着前面说。我们等了一会，看到一个人隐隐约约走过来。那人说，是小可。我问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维修商吗。他说是的，你怎么来到这里了。小可说，我原本就在这里。小可左手拿着活动扳手，往摊开的右手掌心上缓缓地敲，他的一条腿直立着，像一根柱子，另一条腿向前面迈着，上下弹动着，像踩在弹簧上。头向一边倾斜，做出睥睨一切的样子。小可昂起头，用鼻子对着我们说，此路是我开，此花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那人说，小可，你莫非不认得我了。小可说，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把钱交出来就放你们过去，我数三个数，三个数过后还不给钱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三，二，一。他数完后，那人说，我看你嚣张得很。小可将扳手递到右手上，扬起扳手，作势要打他。他飞起脚，将扳手踢到半空中去。扳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可扑过来，那人伸出胳膊将他格开。小可跌倒在地，像一个废弃的弹壳。那人捡起扳手，说，这是一把好扳手，也许我们也用得着。小可开始在地上打滚，他像一个哭闹的孩子一样大喊大叫，他说，你们都是强盗，不仅打了我，还抢走了我的扳手。他的哭声嘹亮而富于变化，像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河流，不断冲击着我们耳朵的堤岸。我说，要不还给他罢。那人不说话。女子此时跟在我们后面，就像一个幽灵。女人说，谢谢你们，像我一个无依无靠的人，遇到了他那样凶狠的人，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那人说，没什么。不过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小可是一个像羊一样温柔的人，他还是一个孩子。不过我现在没有太多时间和你解释，因为我要和他去找他受伤的朋友了，我们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了。需要我们送你回去吗，我问女子。女子说不用，她可以自己回去。我们说了再见。
“我们应该跑步前进。”
他做出跑步的姿势。
“跑步之前，我们应该进行充分的热身，不然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
于是我们在原地做起了热身运动，弓步压腿，做了几十个高抬腿，左右扭动身体，而后是俯卧撑。而后又将俯卧撑与跳跃击掌结合起来。我们出了许多汗。
“开始跑吧。”
我们并排向前跑。有时候他快一些，有时候我快一些，我们的步调参差不齐。我们互相对对方说，你跑得太快了。我们慢下来。因为我们都感到累，热身已经消耗了我们身上很大的精力。
“我的阑尾疼。”
他捂着自己的腹部，弯着腰。
“那么我们休息一会吧。”
“在休息前，我们可以做一些拉伸运动。”
拉伸过后，我们坐在街边的一条黄木长凳上。旁边有一丛丛紫色花朵，散出微小的香味。这时候天很黑，就像眼睛中最黑的部分。凉爽的风吹过来，将衣服卷成花边形状。
“我们已经奔波了很久了。”
“但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
“是不是走越多的路，就有更多的路等在前方。”
“有时候是这样，但你应该对前景感到乐观。如果说今天我有什么想对你说的，那可能就是这一句了，虽然这一句话本来也是假的。”
“当然，我们谁都可以说一些道理的。但我们很少将道理和生活联系起来，因为道理总是生活的附属品，在生活以后才总结出来的，而当新的生活来临时，自然就失去了效用。但我不是否认道理的普遍性，我只是说，即便一些微小的变化，也会使结局朝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
“是的，有时候我也这么想。”
我捶着自己的腿，像是捶打不公平的命一样。与风的成因一样，命也是此竭彼盈的结果。因此没有人的命是全然的幸福或不幸。又转了转脚踝。
“我们继续走吧。”
我们站起身。在有一刻，闪耀出重新踏上征程的决断的光辉。但很快我们的热情就趋于平淡了。而真正的欢乐在成功之后，但也并不能持续很久。
我们走过树木、房屋、电线杆，在文明与原始之中颠簸，仿佛一夜里从高原走到平原，从丘陵走到盆地，从南方走到北方，从龟兹走到北京。我们的两条腿麻木得像是两根高跷。
“我们要绕地球一周吗。”
“我们要徒步走到月球上去。”
“我怀疑我将不能够见到我的朋友。”
“你可以见到他，你不仅可以见到他，还可以通过他认识更多的朋友，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通过这些朋友，反过来，可以促进你和你朋友的关系。这样，在你受伤的时候，他们也会翻山越岭去看你。想一想，当你躺在病床上，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本以为是平淡无奇的一天，忽然发现你最喜欢的朋友都坐在你身边，你可以挨个摸摸他们的头，他们依次亲吻你的手。这是多么温暖的画面啊。”
走了许久才发现，我们走上了一条极其陡峭的山路。脚步踩上去，细小的石块窸窸窣窣地往下掉，仿佛掉渣饼一样。
“这几乎是和地面垂直了。我们为什么不绕过去。”
我几乎四肢并用，像一只壁虎。
“最艰难的道路是最瑰丽的道路，你可以欣赏到一般路上看不到的风景。”
他走得愈加快了，就像猿猴一样，但走一段就会停下来等等我。我有些不大敢向上走了，夜太黑了，我不知道自己踩中的是虚空还是山石。我只觉得自己在不停地向上走，有时候不知道前后。我说出的话如同投在崖底的石子，显得空空的。我张开自己的嘴，感觉自己的嘴里弥漫着一种麻木的感觉。
“我觉得我们在蜀道上行走，可是我从不知道我们附近有这样高的山。”
“我们周围确实没有这样的山，但是到了晚上，一切人、一切地方都会移动。我们现在也许确实在蜀道上。而你的朋友，也许就在山顶的一座阁子里。”
我听到了迅疾的风声，闻到了树木的清香。我想我的朋友也许真的在那座阁子里。这是说不准的事情，我的情绪高涨起来，像是突破冰层的潮水一样。
“我感到地球在上升。”
“这是地球上最美的一个夜晚。”
我抬头，看到点点星光，好像是钻透了重重夜幕的钉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不想再上去了，虽然朋友可能就在那里等着我。
许多千纸鹤迎着风飘了起来，边飞边扇着翅膀。
“这确实是地球上最美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