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勇敢面对生活了
阿廖沙坐在床上,就着昏暗的灯光捧读着一本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由力冈、袁亚楠翻译的黄色毛边封皮的2010年1月出版的《罪与罚》。四周是洁白的墙壁,中间有一扇窗户,从窗户中可以看到外面的红顶房子。他的对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他的姥爷,身上盖着被子。门边有一个卫生间。整间屋子的四面墙壁好像要攒在一起,显得愀隘褊仄。整个房子似乎都要被挤成一片干面包,就要被一个巨人抹上黄油后一口吃掉。
阿廖沙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下起了雨,打在一处铁皮上,也打在他的心里,发出砰砰的声音,他稍微打开窗户,飘进来一股泥土的清香味道。冲淡了消毒水的味道。他猛地呼吸了两口,肺部开合了两下。他第一次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之前看过周作人等的介绍,觉得很沉重,如铅一般,也不知道是小说的原因还是现实的原因。现在,他好像也变成了书中的人物,踯躅而彷徨,心里充满了各种思想的斗争,想要超脱又被环境束缚,想要奔腾却受命运裹挟。
护士走进来,问没什么事罢。他说没有。姥爷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容显出憔悴,像一张泛黄的纸,像放了许多碱的馒头。不知道是因为白床单的衬托还是自身的羸弱。姥爷坐起来,去卫生间,阿廖沙过去扶着。姥爷走得有些艰难,一条腿拖动着另一条腿,胳膊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拖着步子走。两人好像圆规的两条腿,以他为支柱,影子憧憧。走到墙壁边上时候,影子站起来了。他听到淅淅沥沥的小便声,又扶着姥爷走回去。过了一会,他听到姥爷略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好像杂乱生长的植物,绿意森森。也许人老了会变成植物,他想。他继续读书,他翻过一页又一页。在某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在读书。但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好像渐渐融在水中。他放下书,关掉灯。不知道为什么,关了灯反而觉得屋子里很亮。而刚才的困倦也逐渐化为乌有。他的头脑里充满了往事的风暴,找不到出口,汹涌澎湃着。
阿廖沙,他的姥爷说。他好像在睡梦中听到一般。但心里一亮,发现自己刚才确实睡着了,但没睡很久,而声音正是从姥爷口中发出。他看到姥爷盘腿坐在床上,好像一尊佛,身后有一层光晕。姥爷说,我叫了你三遍了。他说,姥爷,您为什么不睡,不舒服吗。姥爷说,没有,我很健康。我有时候简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好像是为了尽老年人的义务一样。这就是老年人的悲哀啊,但同时也是老年人的快乐。我一点也不清楚自己的内心啊,一会这样想,一会又变成那样。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想起来和姥爷办理住院手续时的情形。当时从外面传来救护车急切的声音,然后是杂乱而紧凑的步声,有医生的,患者亲属的,还有担架滑轮的。每一秒都无限拉长,都因为包容无数声音而显得臃肿。很多人从打开的窗户往外望。医生和护士像是白色的蝴蝶,四处翩翩飞动。后来听到赶来的家属说是出了车祸。不外乎是血与肉。他有时候觉得血管就像电线,连在一起机器就可以运转。人变身为变形金刚。他们排着队,病人们互相倾诉病情。处在共同厄运中的人似乎更容易成为朋友。而医生坐在办公室,看着人们的病历,好像很难看清,将资料放在太阳光下面看。人潮实在太拥挤了。医生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屋子可以装下多少人。有的病人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扯他的裤子;有的病人帮他扶正眼镜,告诉他要保护视力;有的蒙住他的眼睛,让他猜猜看是谁。医生安静地坐着,左臂压在桌子上,右手挥动着笔杆,一张又一张诊断书雪片一般飞舞在整个医院。
姥爷继续说,但让我觉得慰藉的是,你们也不会年轻太久。生活的重扼总会压在你们身上,压弯你们的脊背,让你们无处可逃,就像当初的我们一样。阿廖沙说,既然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就应当承担下来。姥爷,我明白你的想法。但年轻人是没有那么容易被压垮的。尽管我们也有来医院的时候,但我们是不会屈服的。姥爷哦了一声,说,虽说如此,你们毕竟涉世未深,不知道世界运行的规律。你们以为的常常和事实相反呢。我年轻时候,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但后来发现自己也不过如此。我是一个被命运打败的人,虽然我平时不承认这一点。但在命运面前,我是多么渺小啊,就像巨大车轮下的一只蝼蚁,一只盛世蝼蚁。我以前每天看新闻联播,关心国家大事,但有什么用呢,我身处在这个比针尖还要小的城市里,远离权力的中心,却希图掌握一种权力的要素,多么可笑啊。每当我想要靠近权力,反而会离权力越来越远。我有时候想起来自己的一生,觉得什么都没做。好像我的时间比别人的更快一些,好像一出生就老了。你说,世上是不是有许多同时运行的钟表,但每一个所显示的时间都不同,而且每一个都没坏。就像你去买电视,不同的电视播放着不同的频道。
阿廖沙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喜欢看动画片,而姥爷喜欢看新闻,他把持着电视,国家元首、人民代表、记者、要闻轮番在电视中出现,你方唱罢我登场,给人一种乱哄哄的感觉。事情与事情之间存在着似是而非的关联。姥爷除了喜欢看新闻频道,还喜欢看体育和戏剧频道。看的时候坐得离电视屏幕很近,声音也放得很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姥爷的听力视力都下降了。整个房间都回荡着电视震荡与周围事物被震荡时发出的嗡嗡的声音。好像整个房间只是轰隆驶过的火车的一个车厢。人们说,虽然他的耳朵不好,但别人议论他时候他倒听得很清楚。
姥爷看着电视中西装笔挺面容静穆步履端方的领导人,心中油然涌起一股豪情。他想象着自己走在其中。人们看到他向他问好,他也招手回应,好像喝各国元首会面一般。周围军乐团一般的人群奏起军乐。他负着手,踱着步子,在家中与院子里来回散步。他时常因无法抑制自己的激越情感而停下来,有时还要大吼一声。他虽然老大年纪,但依然喜欢激动,真是不可思议啊。他放任自己体内的潮水,潮涨潮落,不时将贝壳与鱼虾冲卷到岸上。
他的手中也曾握紧过权柄,就如握紧龙头拐杖一般。他曾是一个小镇的领导,听母亲说,他骑着高头大马,腰间别着枪,翻山越岭去追赶逃犯,追到了便就地解决,格杀勿论。有时候夜里突然接到通知,就提着一杆枪,带着人赶出去。在黑黢黢的夜中,举枪瞄准仓皇的犯人。那真是一段鲜衣怒马的快意生活。
现在,姥爷坐在病床上,身体似乎比往日小了一些,好像一件经过反复洗涤的毛料衣服。阿廖沙觉得。并将越来越小,直至化成舍利。远小近大,时光大概也是这样,从时光隧道看过去,越久远,人们看到的物事越小。
在病房独特的光线的映照下,阿廖沙看到黑暗中的姥爷背上凸露的皮肤上的亮晶晶的绒毛,闪着紫色的光,他穿着红色背心,脸部背着光,表情仿如烟气,看不清楚。他又说了一会话就累了,阿廖沙扶他躺下,没过一会就睡着了,发出齁齁的鼾声。
阿廖沙看了两遍《罪与罚》,第一遍看得较为粗略,第二遍较细致。大部分是在医院看的,因而他将其与消毒水、医院外的凉亭、姥爷联系在一起,好像是一起运行的星球。
姥爷的情况日渐转好,他的手上缠着针,支架上是吊瓶,好像系着混天绫的哪吒。阿廖沙时常观察其中的液体的位置。拉斯柯尔尼科夫背负起沉重的十字架。阿廖沙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阴差阳错的宿命感。就像许多决定人类命运的大事,如果再晚一分钟,或者更早,也许结果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想许多事本来是好事,但因为种种不为人知的情感的鼓动,反而酿成了悲剧。
有一天醒来,他感到姥爷变成了一只蝾螈,趴在床上,摇晃着尾巴,还流着泪。但姥爷还是姥爷,也没有流泪,他才想起来是自己的梦。他看着姥爷,半天才转睛。姥爷躺在床上,说,有人要来看望我。
果然,中午时候,大姨和姨夫买了水果与熟肉来看望姥爷。大姨问姥爷身体好些没有。姥爷说好多了,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大姨说好好养身体,好像在说养盆栽植物一样。她将水倒在杯子里,端给姥爷,他的手一抖,水杯摔在地上。他忽然大声叫喊起来,有人想要迫害我,人们在酝酿一个惊天阴谋,想要夺取我的权力。不然,我的身体这么好,为什么会生病。我这样一个被上天选中的人,竟然遭受这样残酷的迫害。我已经忍耐了很久,我每天处在崩溃的边缘。现在我忍无可忍了,我想要毁灭整个地球。但你以为我是一个坏人吗,或者以为我想要独断专行,但我是最和气不过的人了。我经常为伤害了别人而感到深深的懊悔。我想要向每个人道歉,但事到临头又因为种种原因搁置在一边。很多时候我都会忍耐,我是一个多么善于克制自己的人啊。但是大家都羊狠狼贪,动物凶猛,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生活在野蛮人之中,人野蛮起来真是比动物还要可怕。生活太复杂了。我完全是一个生活的门外汉啊。虽然我现在老了,但老实说,我对生活一无所知。说完后,他躺倒在床上,像是一片萎落的树叶。大姨夫说,谁能受得了这样的病房呢,你爸都被逼疯了。他摸了摸丈人的额头,说,大概是有些高烧,加上疲劳,糊涂了。于是拿出一根温度计,夹在丈人腋下。
姥爷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他坐起来,取出温度计,大幅晃动着里面的水银,一边看着里面的线。他忽然将温度计扔出去,温度计摔在地上,碎成几瓣。水银泄在地上。他跳到地上,大叫道,可是你们不要以为我老了就可以欺骗我,休想。我可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不要把我当成没有见过世面的人。阿廖沙急忙打开窗户,用扫帚清扫地面。大姨扶住姥爷。姥爷的腿颤抖着,像是一个弹簧,整个人好像在跳舞一样。大姨夫坐在一边捂嘴偷笑。人老了莫非会变得滑稽。越老越像孩子。不由自主地。阿廖沙想。
在大姨和姨夫走后,姥爷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和平日一样坐在那里。不过总感觉缺少了什么,大概是少了电视机,平时他总是坐在电视机旁边,像在大海边上捡拾贝壳的孩子。他目视前方,但目光空空荡荡,屋子里的空气缓慢流失。两边的墙壁好像要压下来。姥爷说,人为什么要活着。这个问题太大了,对此,阿廖沙没有很高明的见解,所以一言不发。姥爷说,我想,活着就是为了死去。死是唯一的出口与目的。阿廖沙感到有些害怕,恰巧这时候外面雷声大作,闪电频频。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如同一张白纸。姥爷又说,但那并不要紧,不过是一体两面。
护士为他扎了针,先用皮筋打结,然后拍他的手背,露出青筋,老人的青筋细微幽长,拍了好多下,才慢慢显露出来。然后将针扎过去。即便如此,血液也常常倒流,红色进攻白色,生命的河道淤积泥土。液体如雨一般从瓶子往下滴着,全世界的雨落在全世界的草坪上。三个输液瓶一瓶黄色的液体,两瓶白色的,大半天才能输完。等到悉数即将滴完时,阿廖沙去找护士。但这天护士们都非常忙碌,她们在楼道里来回穿梭,听到各种人的各种请求,有理的或无理的,他们说,让我死在你手里吧,看看我的脸吧,给我打一针吧。她们不停地走进某个房间,又走出来,奔赴一个又一个和病人的约会。有的病人紧紧抓住她们的手,吻她们的手,还将头贴近她们的胸脯,向她们倾诉自己的不幸与苦痛。她们的脚步互相交织,错综复杂,异常散乱。阿廖沙终于找到一个护士。但她说自己是一个实习的护士。她用低低的声音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廖沙对此表示理解,说,没关系,跟我走。他拉着她的袖子,飞快地穿过杂乱的人群,在迷宫一般的医院中穿行。有时候朝左走却来到了右面,有时候向右走却到了左边。两人穿过重重巷道,终于走到姥爷的病床前,这时最后液体已经将要滴尽,全部药液成一股细流流下来。护士屏住呼吸,用手按住针口,拔出针来。阿廖沙连声道谢谢。护士的脸上呈现出葵花一般明丽的笑容。姥爷问护士多大年纪,有没有男友。护士说二十,还没有。姥爷说,那么,你看我的外甥阿廖沙如何。在我看,你们倒是很般配的一对。护士的脸渐渐红了。阿廖沙说,姥爷,我们才刚刚认识。姥爷说,没关系,最重要的就是认识,认识就是成功的一半。两人都有些难为情。这时恰好有其他病人家属来找护士,她就先走了出去。姥爷对阿廖沙说,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想法,你的眼神暴露了你的心事。你想要和她在一起。阿廖沙辩解着。姥爷哈哈大笑,他说,你青涩的样子让我想起自己从前年轻的时候。但当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应该勇敢去追求。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又有人来看望姥爷。是城南的五金店程老板和城北的服装店老板王先生。王先生抬起姥爷的手问他,好一些了没有。程老板说,等你出院了,我请你去海德小剧场看越剧,新来了一个戏班子,唱功不错。姥爷笑着用满是针孔的手和他们握手。以前,三人常常一起看戏。他们坐在剧场的前三排,一边听戏一边评说着。两人曾是姥爷的部下,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雨,王先生的妻子还是姥爷介绍认识的。他们有时候三个人在一起就好像一个人一样。
王先生送给姥爷一件衣服,姥爷穿起来很合身,量身定做的一般。王先生看着姥爷的绯色眼珠说,人需要用美好的衣物修饰自己,比如孔雀羽毛,珠宝玉石。王先生说,我对衣服还是有一定研究的,他以前学过服装设计,可以一眼看出不同服装的奥妙。王先生亲自将新衣服披在姥爷身上,好像黄袍加身一样。他说,人应该穿上属于自己的衣服。姥爷穿着新衣服,笑得露出假牙。
兴之所至,程老板和姥爷一起唱戏。他们只记得一些著名的选段,便唱了不多几句,还加了自己的改编。程老板一边唱一边比划着手势,好像京剧大师一样。姥爷也唱得有板有眼,两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唱得不亦乐乎,阿廖沙和王先生一起鼓掌。
年轻时候,他们三个都是镇上很有影响力的人。他们每天坐在家里讨论国家大计,整天不出来,一谈一整夜,出来时候都带着浓浓的黑眼圈。他们用广播上的语言分析着国家的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大力发展生产力。我们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他们坐在三把交椅上,姥爷坐在中间,王先生坐在左面,程老板坐在右面。逢到节日时候,他们就点燃三炷香,一起拜关公,头上缠着红色头巾。
临走,程老板单独对阿廖沙说,我和你姥爷都有些老了,从前我们唱得才叫完美呢。而现在,我们不是忘词就是走调,但你姥爷似乎比我要健康得多呢。他起码早早发现了自己的病,而我至今还处在蒙昧之中,真是可悲啊。我应该将店铺的权力让给别人了。阿廖沙说,您大可不必担忧,我想您还能再活一百年呢,您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好像一只老虎啊。程老板哈哈笑着说,老虎吗,两只老虎,跑得快。王先生则说,我有点喜欢这里了,我还会再来的。
阿廖沙想,姥爷的朋友是有意思的。
一天,阿廖沙将《罪与罚》夹在腋下,走到医院外的凉亭里,坐下来看书,从远处飘来孩子们的嬉戏声。蝴蝶远远近近地飞舞,空气里洋溢着花香。假山那边传来水流的流动声。他翻着带有一种古雅气味的书页,略带一些咸味,好像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盐。时时陷入不可测知的遐思。人生、情感、景物,每一样都好像一门宏大的学科,再活一辈子也不够。阿廖沙在亭子里走来走去,他的脑海里装载着整个世界。他想到人类的命运,世界的前途。世界还有救吗,如果上天要选定超人,会选他吗。他可以使用上天赋予人类的权柄吗。
姥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害羞,甚至害怕,好像自己是一个女子一样,面对一个狂暴的老人。而老人正在步步紧逼。他退后两步,姥爷却走得很快。姥爷走近,坐下来,对他说,坐吧。我们来谈一谈吧。两人坐在一起。姥爷说,该说的其实已经说完了,我几乎想不出新的话题,但我还是觉得有说话的必要,因为人是需要表达交流的动物,即便是一个沉默的人。可是我想说什么呢。我需要经过一定的思索。我可以像国王一样颁布命令,比如让你到我的病床前,但我没有,因为我认为人和人的关系是脆弱的。一旦这个命令成立,就意味着其他附带命令的成立。阿廖沙听得一头雾水,姥爷似乎在论证一个深奥古朴的哲学问题,用迂回的方式与错杂的语言。
两人又站起来走,阿廖沙扶着姥爷,他感到姥爷从未这样重,几乎难以承受,几乎像是一座小山。每一个姥爷都像是一座小山。每次路过医院住院楼门口时候都拐过去。好像从来没有入口一样,他们在外绕了三圈或者更多,好像难以射中靶心的箭。阿廖沙走得满头大汗,姥爷的兴致却很高,说自己很少有这样的快乐了,他甚至要吃一根火炬。阿廖沙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根火炬。姥爷像是小孩一样吃着,他的牙已经掉光了,依赖一副假牙。他可以用牙齿咬自己的鼻子与下巴,可以咬身上的任何部位。当天两人走了很久,到后来阿廖沙不再觉得沉重,反而觉得姥爷很轻,轻得像一块丝绸,可以随风飘荡起来。
他觉得自己在医院住了不知多少年月。相较于外界,这里似乎更为纯粹,更像世界的终点或起点。好像是大海尾闾或是其他什么。一切在这里都如经过折射一般发生了变化,或多或少。说不上好坏,且在走出医院后留下较为持久的影响。
实习护士时时来看望他。阿廖沙了解到,护士来自于不远的城市,还有一年就要毕业,将在另一家医院上班。护士说,你可以去看我。阿廖沙说,我有时间会去看你的。你喜欢医院的工作吗。护士说,谈不上有多喜欢,但也不讨厌,很多事都都是这样,只是刚好做这个而已,就像开车刚好走上一条路一样,而且是单行道,难以回头。阿廖沙也打了个比方,开弓没有回头箭。在阿廖沙姥爷睡着后,护士带阿廖在医院漫游,就像带领但丁走向天国的贝雅特丽齐。医院太大了,阿廖沙意识到。就连护士也说,医院的很多地方我都没来过。医院真是无穷无尽的存在,一个无限不循环小数,我也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只是看到了医院的表面,还有多少珍奇异宝值得发掘啊。他们走过住院部、急诊区、体检区等区域。他们经过住院部时候,一楼大厅里有许多人,再往上住着各种各样的病人,有的还发出痛苦的呻吟,好像正在遭受地狱一般的磨难。还有的大放悲声,他们在哭诉着命运的不公。人很多,有病人,还有家属,还有来送外卖的快递员。他们在电梯前等了两拨才走上电梯。坐在电梯里小凳子上的电梯调度员问每个人要去的楼层。当电梯停在十七层,他们走进去。这里是重症区。有的病人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向外望着,有的坐在轮椅上,有的被家人搀扶着来到走廊,有的自己走出来,和阿廖沙攀谈起来。一个说,年轻人,请将福气赐给我们,我们刚做完手术,你知道吗,从手术台上下来,好像去了鬼门关一趟啊。一个拉着他的手说,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熟悉呢,是因为勾起了我往日的回忆吗,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你说你是不是他呢。还有一个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今天我梦到将要有人来,并将好消息带给我。你有什么好消息呢。他们将阿廖沙围在中间,拉着他的胳膊,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额头,亲吻着他的手。阿廖沙流下热诚的眼泪。他说,我真切地为你们祝福。你们也要答应我,病好了之后,做一个幸福的人、善良的人、正直的人。你们要活出自己的真我。不再互相欺骗,不再自私自利,而是真的努力生活,过好自己的一生。病人们都说好。阿廖沙摸摸每个人的额头,并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他们的额头上。每个人都带着渴望的眼神看着阿廖沙。阿廖沙用婆娑的泪眼回望着他们。病人散去后,两人继续前行。护士说,你看起来就像救世主一样。阿廖沙说,有一刹那有这样的感觉,但谁又能救得了谁呢,都是自己救自己吧。每个人都是一堆流沙,只是暂时存在于某个地方。等风大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阿廖沙说,我去一趟卫生间。卫生间的窗户狭长,从其中可以俯瞰外面的景象。医院北门的喷泉与红色的横幅、巨大的充气气球、一排排的小汽车,阳光切分医院,一半光明,一般黑暗,随着日影偏离而变化。人们往来其中。她说她也要去。她去了女卫生间。出来后,她说,十七层楼还是很高的。
两人回去后,姥爷已经醒来了。护士检查了一番后说自己要先走了。他对阿廖沙说,其实我是故意假装睡着的,为了让你们更好地结合。你想想罢,什么事能瞒过我呢。就算睡着了,我也还是很清醒呢,比你们所有人都清醒。不要以为我老了,身体功能退化了就可以欺瞒我呢,虽然我得病了,但我的身体比一般年轻人还要好很多。阿廖沙说,是的,姥爷,您的身体是好的。姥爷说,但有什么用呢,总也逃不掉自然的法则。我要实话告诉你,我一点也没有病,但为了迎合人们对老年人的判断,我就住在医院里,好像住在摇篮里一样。我们不都是从医院出生吗,以后也要回到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我来到这里就像回到了故乡一样。故乡风景多么美。我们需要回到故乡,成为大地的亲戚。虽然这里狭小无聊,虽然这里是二流病房,但我依然喜欢它。
阿廖沙想,姥爷之前的身体确实不错,他可以一顿饭吃五碗饺子,一口气爬十层楼梯。但现在毕竟有些老了。吃得多就会去很多次厕所。但焉知那不是姥爷的伪装呢。他是在欺骗亲人呢,还是在欺骗上天,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玩弄在股掌之间。不管怎么说,姥爷真是太善于伪装了。他几乎像是一条变色龙。他看着灯光下的姥爷,他躺在床上,一半身体被被子盖住。头发已经灰白了,但剃得很有精神,好像一根根银针。他的身体随着光线在变。有时是窗帘一样的灰色,有时是床单一样的蓝色,有时是夜一样的黑色。
姥爷问,我看你一直在看一本书,你看的是什么书啊。他将书递给姥爷,姥爷翻了翻,书页发出哗哗的声音,问道,你真的喜欢看这本书吗。如果我要问你,这本书讲了什么,你能回答出来吗。阿廖沙想说一说这本书的内容,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忽然空空如也。他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来。姥爷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想,姥爷拥有一个多么奔放而率真的性格啊。姥爷将书还给他说,我看你并不是真正在读书啊,你到底在读什么呢。
姥爷偶尔也看书,像武侠小说、毛泽东传之类。小学时候,阿廖沙看一本武侠小说,情节有些俗套,当时却觉得新奇。道是男子受了伤,唯有和女子结合才能疗救。于是男女媾精。姥爷借他的书看,后来也看到这一节。阿廖沙直觉得窘。他的案头还有一本古旧的赤脚医生的书,是五六十年代的书,前言是鼓励大家了解医学知识,以更好地解决医疗问题。他有一盒细细长长的针,很会给人扎针,还会写一些药方。他还有一些医生朋友,有一个得了不治之症。
一天中午,姥爷说要出去吃饭,不想吃医院里的饭了。阿廖沙带他出去。医院外面有夹着文件穿着白衣的匆匆走过的医生,还有穿着蓝色条纹衣的病人,正在一排公共健身器材前扭动着柳枝一样的腰肢,有的将腿搭在栏杆上压腿。他们走进医院外面的一家饭店。姥爷吃了很多。护士这时也走了进来。于是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护士说,您的精神真好。姥爷说,是很好呀,等过两天我就出院了,虽然我很喜欢这里,虽然这里的床不如家里的舒服,房子也窄小,但我就是喜欢这里。阿廖沙说,姥爷来到这里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护士说,您真是不同寻常。姥爷用筷子夹住一个很滑的丸子,一口吃下去。阿廖沙问护士,你常来周围吃吗。护士说,偶尔来。工作忙时候也顾不上吃。姥爷说,病人太多了吧。护士说是啊,总是源源不断的病人,就像出了故障的车,一直在堵车。
王先生和妻子来了,带着果篮。他们坐在姥爷的旁边,姥爷说,你们一起来了。王先生说,想不到吧,我们三个在医院相聚。王夫人说,好久没见阿廖沙了。阿廖沙说,您好。王夫人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姥爷说,就快好了,过两天就要出院了。阿廖沙想起前两天就听过这句话。在里面还习惯吗。姥爷说,喜欢得很。我是自愿来的,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病。这里几乎像是疗养院,我打算以后每年来这里一段时间,这里的水也甜,饭也好吃,护士也好看。这时护士刚好经过,她探进头来,看到大家。姥爷说进来坐一坐吧。护士说不打扰了。阿廖沙随她走出去。
护士说,你的姥爷似乎很开心呢。阿廖沙说,是啊,老朋友从远方来,不亦乐乎。护士说,听你姥爷说你喜欢看书。阿廖沙说你们一起谈过吗。护士说,是啊,我们谈了许多,你姥爷真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但他又那么谦虚,好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他说愿意向我学习。他还说了什么,阿廖沙问。他说你可以和我外甥多交流,他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阿廖沙拍着胸脯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护士说,你应该像你姥爷学习,他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啊,虽然有时候有点神经质。阿廖沙说,大概因为你自己可爱,所以看到别人也是可爱的吧。护士笑了笑,将头发撩起来,拢在耳后。露出洁白如瓷的耳朵。他说,你的耳朵真好看。
两人一起走到夜深人静时候。有一刹那,天还亮着,但下一秒,或者更短的时间,仿佛有人说,暗,立时就暗了下来。一天之中的分界线,只在那一瞬间。他们一起往回走。树木森森,有的地方泄出灯光,有的地方错落着不同层次的暗,深绿浅绿交叠。远处传来蛙鸣,风暖暖的。
回去后,王先生和妻子已经不在了。姥爷还没有睡,他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阿廖沙的书。姥爷说,我又翻了翻你的书,你的书挺有意思。我也想要拥有这样一本书,可以翻来覆去地看。随便翻到哪一页都很有意思。是不是每本书都可以这样,不过是改变叙事顺序,倒着讲,正着讲,最后讲的还是一件事。阿廖沙说,您的想法是很好的。姥爷继续说,我想一个人一生中大概只能拥有一本这样的书,随时翻看,翻得边角都卷起毛边。每一次看都好像是和一个老朋友交谈,但并不乏味,每一次都有新的发现。
次日,姥爷很早就醒来了,他对阿廖沙说,我想我这次大概真的要出院了。任何事物之所以美好,都是因为短暂。这样才让人格外珍惜,为以后留下念想。而且,你知道,人不能总是伪装,总有一天不想伪装的时候。我离开生活太久了,我离开大路,一个人在偏僻小径中走了那么久,欣赏了那么多美好的风景。现在,我想要回家了,我有点想念电视新闻、剧院和宽敞明亮的房间了。是时候勇敢面对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