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晚报

□张华

有些人，注定只能识别，无法定义。

比如可以说某某人是“性情中人”，那什么是“性情中人”呢？这就难了。有道是“是真名士自风流”，真正的性情中人，有由内而外的气场，有源自灵魂的洒脱，有不管不顾的执著，有风风火火的炽热。比如风流倜傥、才气侧漏的苏东坡，他年少成名，21岁赴京参加科举考试便名动京师，欧阳修读罢他的文章，说：“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苏东坡每写一篇新作，大家都争相诵读，连皇帝都是他的铁杆粉丝。居庙堂之高时，苏东坡单挑司马光，手撕王安石，他的命运很背，一生中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42岁时，苏轼任湖州知州3个月，因“乌台诗案”锒铛入狱、险些丧命，后来死里逃生，被贬黄州。即使如此，他照样好吃好喝，自创“东坡肉”，还把烧制过程写了下来，取名为《猪肉颂》：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苏东坡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在城东开垦荒地时，还不忘给自己取了个雅号——东坡居士。57岁时，他又被贬惠州。他还看上了广东特产——荔枝，并写下了著名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60岁时，他又被放逐到海南，那时的海南还是一块蛮荒之地，百姓的主食多半是切碎成粒的甘薯。他在海边研究起了生蚝，深入骨髓的乐观旷达再次挽救了他，留下了“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绝美诗句。有朋友拿野菜招待他，他说：“人间有味是清欢”。这就是苏轼，他总能将“失意人生”变成“诗意人生”，纵然面临万般挫折，也能将它们变成美味佳肴。苏东坡一生沉浮，饱经拂逆，他经得起这世间的恶，也品得出人间的美，却没有变得尖酸刻薄，他最好的文章都是在最失意的时候写的。

林语堂先生认为苏东坡有明亮的人格魅力：“苏东坡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实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假道学的憎恨者，一位瑜伽术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心肠慈悲的法官，一个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 一个月夜的漫步者，一个诗人，一个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苏东坡绝不委屈自己，不被生活磨去原有的棱角，我行我素，特立独行，逍遥自在，他简直就是一个快意人生的“钉子户”。《小王子》中有一句话：“所有的大人曾经都是孩子，只是有些忘记了。而那些不曾遗忘自己曾经是个孩子的人，我们叫他们性情中人。”东坡先生就是这么没心没肺、天真烂漫。金圣叹也堪称“性情中人”，他被斩首时叫来狱卒说“有要事相告”。狱卒以为他会透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拿来笔墨伺候大师，哪知金圣叹指着狱卒给的饭菜说：“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

刀起头落，从金圣叹耳朵里滚出两个纸团，刽子手疑惑地打开一看：一个是“好”字，另一个是“疼”字。一个文友说，他读高中时，县委书记来校视察，路过他们班级时，语文老师正在讲古诗词，县委书记一时兴起，请下老师，自己上去讲了半小时，汪洋恣肆，上下五千年，口吐莲花，纵横千万里，把学生们讲得不愿意下课。事后一问，原来书记是中文系的，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自己的文学梦想。说到性情中人，李敖算是一个。他才华横溢、狂放不羁，他独步文坛、风流多情，或恃才傲物，或愤世嫉俗，或玩世不恭，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写回忆录，趁机往脸上贴金，竟动用了16个响当当的“不”字，标榜他一生是如何“倨傲不逊、卓尔不群、六亲不认、豪放不羁、当仁不让、守正不阿、和而不同、抗志不屈、百折不挠、勇者不惧、玩世不恭、说一不二、无人不骂、无书不读、金刚不坏、精神不死”。

李敖树敌无数，同时代的人里，想找一个他没骂过的人很难，可谓“打遍天下无敌手”“人见人怕鬼见愁”。他终其一生都在战天斗地，最终也未能逃脱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在绝症确诊后，他发表了一封公开信：

致我的家人、友人、仇人：

你们好，我是李敖，今年83岁。年初，我被查出来罹患脑瘤，现在刚做完放射性治疗。现在每天要吃六粒类固醇，所以身体里面变得像一个战场，最近又感染二次急性肺炎住院，我很痛苦，好像地狱离我并不远了。我这一生当中，骂过很多人，伤过很多人；仇敌无数，朋友不多。医生告诉我：你最多还能活三年，有什么想做、想干的，抓紧！

我就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除了把《李敖大全集》加编41~85本的目标之外，就想和我的家人、友人、仇人再见一面做个告别，你们可以理解成这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会面，《再见李敖》及此之后，再无相见。因为是最后一面，所以我希望这次会面是真诚、坦白的。不仅有我们如何相识，如何相知，更要有我们如何相爱又相杀。

对于来宾，我会对你说实话；我也想你能对我讲真话，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或许我们之前有很多残酷的斗争，但或许我们之前也有很多美好的回忆；我希望通过这次会面，能让我们都不留遗憾。不留遗憾，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也是我对你的期盼。

对于来宾，不管你们身在哪里，我都会给你们手写一封邀请信。邀请你来台北，来我书房，我们可以一起吃一顿饭，合一张影，我会带你去看可爱的猫，我会全程记录我们最后一面的相会，一方面是留作你我纪念，另一方面也满足我的一点私心：告别大陆媒体近10年了，我想通过这些影片，让大家再一次见到我，再一次认识不一样的我，见证我人生的谢幕。谢谢各位！

爱因斯坦赞美圣雄甘地说：“后代的子孙，很难想象，在我们这个时代，曾经走过这么一位血肉之躯。”李敖，有这样的血肉之躯，更有侠骨柔情。李敖曾说过：“我死了之后你们会疯狂地想念我的。”果不其然！性情二字真的太过奢侈，“虽千万人吾往矣”，世上再无李敖，如此义无反顾、至情至性。

在我看来，所谓性情中人，就是你我都想成为、却不敢成为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