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经过人世时,我脚步放得很轻”/朱必圣
作者:朱必圣
我怎么也无法查阅到食指成为疯子的详细记录,他是怎么了?什么事或什么原因或怎样,将一个诗人改变成一个疯子?没有解释,仿佛一切是天生的。遇到这种一无解释的、不可理喻的、突如而来的厄运,我们总会喊一声:"苍天呀。"
苍天,即使是人类仰赖的一位智慧老人,他也没有义务回答人类的问题。因而,思想总归是人类的使命。关于诗人食指是如何成为疯子这一问题,我们不用去询问"苍天"。
在查阅有关诗人食指的资料的时候,食指的一句话出现了,他说:"我把自己定位为疯子。我戴着一顶疯子的帽子,在思想上和精神上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爱怎么想怎么想,因为我是疯子。"诗歌需要身份,疯子最适合了。
疯狗
--致奢谈人权的人们
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当人看,
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
我还不是一条疯狗,
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
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
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
我还不如一条疯狗!
狗急它能跳出墙院,
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
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
就能挣脱这无情的锁链,
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
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1978年
对于普通人来说,有些命运或许只是遭遇,一旦得到生活上的补偿,不幸的遭遇是可以忘却的;而对于诗人而言,它就是没有尽头的折磨。人们猜测食指精神分裂的原因,大抵有三种,困惑、恐惧和失爱。困惑发生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诗人天性理想,生命本来就该生活在享受自由、尊重和希望的光芒中,可现实无限残酷地扑灭诗人心中的理想,每一理想之火的出现,总是受到一次更超一次的严酷的现实打击。不断加码的打击让诗人去怀疑心中理想的存在,而承认现实甚至顺从它。对于诗人而言,这比认贼为父更难。
恐惧和失爱都发生在诗人的现实世界里,当时他在部队当兵,他的入党申请接受调查,食指担心自己档案中的政治"污点"被翻查出来而致厄运;又一种说法是失恋的原因,但资料中找不到让其失恋的那个女性的一切记载,或许诗人心中有这么一位,但谁知道呢。
无论哪个因素致使诗人精神分裂,这总是精神事件。要,不是诗人;只是一普通人,不幸伤害的只是身体和情感,但对于诗人,情形却大为不同,诗人的精神总是向自己的身体和感情大敞门扉,身体和情感的伤害很容易纵深而入诗人的精神领域,将普通的身体不幸和情感伤痛上升到精神层面。一切伤害对于诗人都可能是造成道德困惑或者精神危机,致使精神沦入深渊而无力自我拯救。
《疯狗》这首诗,写于1978年。那个年代,诗人食指肯定不是最不幸和最痛苦的那个人,在遇到困惑中,食指并非困惑得最深的人;在恐惧中,食指当时并非受到最险恶的威胁;在失爱中,食指也并非最深痛的那一位。但是,他离疯最近。
诗中,食指写道:"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正常的人生就被彻底颠覆了,甚至健康的人性都无以存在,"我不再把自己当人看",人的生命并没有获得本该有的地位和自由。因此,一次的戏弄足够暴露命运的荒谬面目,它是巫师,以戏弄人类的善良为乐;它是强盗,以劫掠人的良知为食;它是暴君,以他人的痛苦和屈辱来架构他一个人的宝座。《疯狗》的这两个诗句之后,其他的任何描述全都丧失了精神力量。这两句像洞穴的黑暗入口,只要进入了,就意味着跟一切光芒永远隔绝。对于诗人食指,人的生命是无法生活在洞穴,因此他无奈地选择了"疯狗"。换一个身份,以一种屈辱的方式求得生命的自由。其实疯狗的自由并非真正意义的生命自由,徒有自由的形式,失去自由的本质,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的自由。
尽管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食指是中国朦胧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即使他与朦胧诗派的诗人们有着多少深厚的渊源,但我固执地认为,食指并非流派或者潮流诗人,他是自己心灵的诗人。
食指本名郭路生,1948年11月21日出生于山东朝城。母亲时维元在行军路上分娩,当时正值初冬,天气很冷,母子被送到冀鲁豫军区一所流动医院后才剪断脐带。所以母亲给他起名叫"路生"。很多资料上都这么记载着诗人的诞生。
1965年、1967年和1968年食指写了《波浪与海洋》、《再也掀不起波浪的海》和《给朋友们》的组诗《海洋三部曲》,这被认为是真正成熟的诗歌作品。从这些作品可见其昂扬的革命激情,把生命夸大到无限激越,将人生叙写成广阔无边的革命。以革命为诗性情感,世界上有许多诗人是这样,像深刻影响过食指的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他们叙写的都是一种英雄体,表现的是仿佛在人们眼前存在过一种高大、勇武、性格热烈、意志如钢的伟大人格。其实,这就是那种分裂出去的人格,是过度膨胀的激情幻生而成的人格幻象。
那时是中国的20世纪60年代,尤其青年一代都储备了巨大的胸腔,随时准备呐喊,准备以生命铸就革命事业。食指的生命充分汲取了那个年代一切悲欢的情感,以整个生命去塑造那个时代的政治情感。
喧响的波浪
深沉的海洋
引我热烈地追求
使我殷切地向往
(《波浪与海洋》)
《海洋三部曲》之一的《波浪与海洋》,一开始就已经失去平静,那个时代的语词特征异常鲜明地呈现在诗句中。诗人食指真诚地向那个时代祭献出了自己珍贵的诗歌语词和跟生命一样珍贵的激情,而时代不予以任何回报,并没有将诗人所冀许的希望作为礼物回赠诗人,以答谢他的虔诚。
哪一个诗人会漠视自己存在的精神性呢?如果食指笔下的"波浪"不仅能够代表诗人的激情,同时也能够代表诗人的精神;诗人心中激越和亢奋的不仅只是激情,同时也是崇高的道德精神和信仰。那么在"波浪"里涌动的就不仅只是"激情",而是诗人的生命。
燃起的香烟中飘出过未来的幻梦
蓝色的云雾里挣扎过希望的黎明
而如今这烟缕却成了我心头的愁绪
汇成了低沉的含雨未落的云层
(《烟》)
这"低沉的含雨未落的云层"才是生命的,它是凝结而成的。在这,诗人才看清了生命不可替代的价值,看清了激情替代不了生命,幻想替代不了希望。
生命要是被虚幻的激情燃烧过,再被浇灭,它永远无法恢复原本的天真。就像木头被火烧过之后,即使没被烧透,剩下的也就是一截半焦半生的木片。原先靠激情抵达的理想之地,现在连眺望它的视力都不及。这种遭遇不仅只发生在食指一个人身上,不过其他人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一截半焦半生的木片,他们很快就接受了现实,而漠视那看不见的理想。在他们眼里,只有现实是合理的,而理想是疯狂的。但,在诗人食指眼中,只有理想是合理的,而现实是疯狂的。
那么,是诗人捍卫理想,为理想而战的时候了吧!可是那个时代的诗人并非具备应有的战斗力量,他们只是在现实中寻找理想,并且在现实中失望甚至绝望。理想失去信念的合作使其失去了应有的魅力,而显得虚幻和遥不可及,甚至人们几乎望不见它的存在。这样的失望感成为那时候诗人的重要诗意。
食子有着北方汉子的高大身材,由其胸腔而生的是豪迈而壮阔的诗情,这才契合他的性格。可是他的这部分自由的性格被时代改造过了,迷惘充塞本应属于自由的那部分心性,使其自由丧失了信念的支持,自由只会加剧他的迷惘,因而最终自由令人恐惧,仿佛自由的全部意义就是迷惘,就是失去方向。食子所看见的自由,此时宛如他手中的烟。
据说,有段时间,食子拿香烟当粮食。烟不断在他的眼前升腾直至消散,烟从出现到消散的这个过程通过吸食香烟不断在地食子面前重现,仿佛是他人生的谜,一道没有意义,没有答案的谜。他的双眼沉迷下去,不再如前那么锐利地直视自由的内心,也不再执着于令人失望的现实。他的面部表情因而也逐渐失去之前的明朗,失去了表达心灵欣悦的表现力,而显得木讷和呆滞。
"经过人世时,我脚步放得很轻",由这一诗句可以发见,诗人食指的木讷针对的只是现实生活,呆滞的只是他的身体。诗人的心灵还是受到他自己很好的保护和照顾,使得他依然能够体会轻重,体会自己脚步的飘摇不定。
假如深夜是我的满头黑发
那么月色便是我一脸倦容
沙沙作响的树丛是我的脚步
晚风便是我漂泊不定的行踪
别去理会白天轻佻的玩笑
不过是一时忘却了内心的苦痛
只有这寂寞的晚上唱出的歌儿
才是在揭示我内心深处的伤痕
别去追寻,我仅仅只有歌声
甚至连歌声也会无踪无影
听到它的人会向后人讲叙
经过人世时,我脚步放得很轻
(食指:《灵魂之二》)
若以生活的现实来衡量生命,诗人食指知道,自己踏在人世的只有轻轻的脚步,这是必需的,是心灵的要求。脚步不仅只属于诗人的身体,更是归属于诗人的内心,灵魂的重量便是脚步的重量。
食指1973年2月从部队退伍回家,家人便发觉他抑郁的情形并没有改观,经过医院诊断,断定诗人食指患有精神分裂症。由此,诗人的又一身份"疯子"出现了,并成了他现实生活的主角。诗人患病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丧失了清醒的生活理性,呈现自我消失。
有关食指的资料里,有过对其病状的描述:1974年他前往兰州,在兰州火车站发病,流落兰州街头20余天,乞食度日。之后,神志突然清醒,他记起新乡技校有一叔伯哥哥,便用腕上尚存的手表换了5元钱,用4元钱买车票,剩下的一元买了一碗稀饭和一包香烟,便去新乡技校找他叔伯哥哥。车坐过了站,食指下车连夜走了几十里的路,清晨才到达目的地。到堂兄面前,食指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
如此,我们似乎看到了诗人的轻轻的步伐,这是他所捍卫的诗意,属于灵魂的。食指以身体的病态来珍藏自己内在生命的诗意,他以为这是诗人的使命。
诗人的桂冠和我毫无缘分
我是为了记下欢乐和痛苦的一瞬
即使我已写下那么多诗行
不过我看它们不值分文
我是人们啐在地上的痰迹
不巧会踏上哪位姑娘的足迹
我看这绝不是为了沾上我
一定是出于无意绝非真心
我是我那心灵圣殿的墙上
孩子们刻下污秽的字文
岁月再长也不会被抹去
但对这颗高傲的心却丝毫无损
人们会问你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都行但不是诗人
只是那些不公正的年代里
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食指:《诗人的桂冠》)
这首《诗人的桂冠》,食指写于1986年的精神病院。不仅诗人踏在世上的脚步是轻的,甚至只是人们啐在地上的痰迹,诗人更深一层地否定存在的意义。无意义就是诗人的病根,他不断以所有的方式在否定自己和自己的存在,仿佛他的存在就是在证实自己的虚无,这种空洞发生在诗人的精神世界,而且至今无法得到充实。这一切注定了食指是一首哀歌,历史挑中他作为这个精神匮乏时代的喻体。
1972年,食指24岁,他突然在人们面前沉默了,不再读诗,连话都不愿多说。这一转变没有任何过度,只有"突然"两个字,谁也不知道在他的内心里有过怎样的风暴,他的性格跟这一精神风暴有过怎样的抗争。人们只知道《相信未来》的诗人沉默了,可能不像他自己所写的那样对未来充满信念,而是相反,也不怎么相信未来了。
可能很多人解不了食指沉默的谜,我想至少在他的沉默中包含了"自我否定",对自己曾经的艺术理想和精神信念进行过幻灭性的斗争。这样的斗争,要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或者可以达成另外一种效果:消灭了一个诗人,但造就了一个官员或者商人。但,在食指身上,这另外一种效果无法达成。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存在跟那要消失的艺术理想和之前所存的生活信念之间根本就不是衣服和身体的关系,可以把这件脱了,换另外一件穿上;而是根本无法割裂的,甚至他已经将自己的存在全数交托给了眼看就要遭其抛弃的理想和信念,没有理想,意味着永远失去快乐的自己。诗人食指不像其他人那样,失去这一个,可以产生另外一个;食指只有"失去",没有"产生"。
发生在食指身上的"失去",也可说成是"自我否定"(反正是发生在个人心灵深处的风暴),现象上看仿佛是突然而至,但我相信其必然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只是这个渐进的过程并没有从开始就反映在诗人食指的性格上,直到摧毁性的那一刻到来。这一刻的来到,从外在上改变了食指的性格,使其从活跃而进入沉默;从内在生命上中止了他的艺术甚至人生,把他直接改变成一个终身都很难痊愈的精神病人。
没错,即使今天,人们还读到食指的新诗,食指并没有因病而彻底中止诗歌写作。我以为的艺术上的中止是指食指在诗歌艺术上,丧失了艺术精神,他延续的只是诗歌写作,但艺术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从诗歌上看,食指上世纪70年代的诗歌和90年代的诗歌,甚至是新世纪这10年的诗歌,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艺术上的改变。我相信他是执著地保留了一个浪漫主义诗歌情怀的诗人,跟他的生命一样,这辈子肯定不会改变了。食指过去是一位怎样的诗人,现在和今后就一直是那样的诗人。
如果月光像伤透了心的白发
如果星辰像善良真挚的眼睛
那么这灵魂一定是黑夜的宠儿
一定是热烈地爱与恨的结晶
(食指:《灵魂之一》)
1968年,食指20岁,许多有关于他的资料里都认为这是他诗歌艺术的黄金之年,不仅有好几首名作诞生于该年,比如《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曾经震撼一代人的心扉。还有像《灵魂之一》这样,把诗歌笔触探及到生命的精神性质这样的深处。要只是抒发情感,或者只是歌颂自然美景,或者只是对生活情景的抒怀,甚至批判和讽刺不满的现实,都不可能危及诗人的精神,致使其分裂而终生成为精神不健全的残疾人。20岁的诗人食指,就已经探及世界诗歌的重大精神主题,这是诗歌之幸,但它是诗人的痛苦之源。1968年的诗歌黄金时代过去之后,诗人在这一诗歌主题上并没有深入和展开,它成了一道强劲的诗歌旋涡,一直把食指席卷其中。
因而,食指不像他同时代的朦胧诗人那样,借势于现代主义诗歌,来抒写精神迷惘下的生命体验。食指的诗歌总是在触及生命体验的时候,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浪漫主义的形式加以修饰,为了让人觉得在体验背后或者未来能够喻指到他所理想的价值和意义。在食指的心中,生命无意义和生命无价值是不可想象的,只要想到无意义的存在,想到无价值的生命,仿佛就要立即精神崩溃或者疯狂。从根子上看,食指是在丧失了浪漫主义土壤中的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诗人,他把自己祭献给了模糊不清的浪漫主义精神。所以,食指跟随他同时代的其他诗人,踏上现代主义的步伐,以反文化的态度来写诗。食指的诗歌有一个最忌讳的词,那就是"背叛",他身上所具备的文化贵族主义精神,注定了他不可能像诗人胡宽那样走渎世的诗歌道路,注定他是一位浪漫主义的哀歌歌手。
同时代的朦胧诗人不同于食指,他们能够面对精神迷惘的现实,取一种超现实或者非现实的立场,对体验中的存在情状作各种各样的具有现代主义含义的形式表现出来。他们甚至以背叛为立场,来击溃他们认为虚无的文化传统,现代主义艺术成为他们最拿手的工具。
所以,食指的地盘是北京第三福利院,他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状态下,独自品味自我生命的痛苦与绝望。
诗歌既是食指的疾病,也是疗治他的药物。
食指身着病号服,生活在北京第三福利院,他在福利院每天擦楼道,洗餐具,以最节俭的方式,维持最低的生活。院中,低矮的楼房,高高和树木直指北方的高空。诗人食指除了偶尔写写诗歌,依然沉默不语。他说:"经过人世时,我脚步放得很轻",即使不小心一脚踩中蚂蚁的身体,在他抬腿的那一瞬间,那只蚂蚁还能够挺直身躯,断续往前搜寻食物。食指的脚步轻得不想伤害到任何生命,那怕伤害自己。
2010年12月14日
来源:朱必圣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