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飞||浓烟滚滚

浓烟滚滚

文\郭志飞

1971年8月,我从孙家沟社办高中转入南河沟县办高中。满心以为,县办高中一定比社办高中好得多,最起码有教材吧。到了学校才知道这里也没有教材。读书而没有书,那个年代大概都是这个样子。老师们如同寻找“代食品”样从外地找了些代用教材。语文教材叫做《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内容是毛泽东的几篇政治文章和几篇革命英雄人物的事迹文章;物理教材叫做《工业基础知识》,很少力学、光学、声学、电学等知识,通篇是射流技术;化学教材叫做《农业基础知识》,但是没有基础,通篇是氮磷钾化学肥料。英语没有教材,老师反复教的是祝寿短语。更要命的是数学连代用教材也没有。怎么办?老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文革前的《解析几何》。一本书,老师拿着,我们就看不到,全班50多个学生,每人看一小时,就是两天多时间。为了每人有一本《解析几何》,有的同学提议油印这本书。我们几个同学利用学校仅有的印刷工具钢板蜡纸,开始自己油印这本书。每天晚上,几个同学轮流刻写蜡板,灯光很弱,煤油味直冲鼻腔、解析几何课本图形多,刻写起来相当麻烦。就是这样,我们硬是刻了出来。终于有了一本真正的数学教材。不知什么原因,老师学生没有急需要的教材,但是纸张洁白印刷精美的《共产党宣言》《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法兰西内战》《国家与革命》等书随处可得,不仅学校有,老师有,学生有,供销社的玻璃拦柜里也常常摆放。这些书籍封面白底红字,庄严大方清晰耀眼,与我们自己刻写的粉连纸加劣质油墨印出来的《解析几何》暗褐色封面形成强烈的对比。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满足和兴奋,这里有了代用品,比社办高中什么也没有还是有质的差别。我暗自下定决心,抓紧剩下的一年半时间,尽可能多学些东西。但是这样的决心最后还是被现实撕扯成为褴褛。社办高中四个月上了三次山,开荒种地,学的是“农”。到了县办高中不仅要继续学农,种地栽树,还要学“工”。学“工”学什么?学炼铁。

我依稀记得,大跃进时代,曾经在土门村子里炼过铁。当时来了很多“外路人”。每天早上,外路人和本地人混在一起,干部带领,拿着䦆头、箩头到山沟里掏“磙子”、背“磙子”。过了不长时间,在山沟的沟口,建起一个圆柱状的“高炉”和一个长方形的炼焦炭的池子。一时间,山沟里热闹非常。高炉和焦炭池子冒出刺鼻烟雾,烟雾弥漫在整个山沟里。山沟里乌烟瘴气令人窒息。但是烟雾之下的山沟里依然热闹非常。红旗招展,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有干部,有工人,更多的是农民。赶来炼铁的外路人爬不了坡哭爹喊娘,参加炼铁的本地农民看热闹拍手打脚。热闹归热闹,直到烟雾散去,人去沟空,人们也没有看到炼出“铁”来。

大跃进时代没有办成的事,南河沟高中要接着办。1971年秋冬之际,我从社办高中转入县办高中不久,南河沟高中的炼铁工程上马。学校不大,两个年级两个班,10来个老师100来个学生。陈老师、刘老师推动,学校领导组织,炼铁正式开始。

炼铁首先要有铁矿石和焦炭。南河沟村南山腰有一些露头铁矿苗,大跃进大炼钢铁时代曾经在这里掏过铁矿石,当时人们把铁矿石叫做“铁磙子”。大跃进时代如何开采这些铁磙子,我们不知道。这里的铁磙子含铁量如何,我们也不知道。铁磙子里面还有其他什么成分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当时只知道:这里有铁磙子。于是,我们拿着头、背筐上山去掏铁磙子。这里的“铁磙子”层状分布,层厚也就30公分左右。“铁磙子”上下层都是页岩,页岩不是很坚硬,但是“铁磙子”层非常坚硬。我们的办法是,先把上下层的页岩掏空,然后把“铁磙子”一小块一小块砸下来。砸下来的“铁磙子”装进背筐里,最后,沿着没有路的路背回学校前面的河滩里。矿石有了,再炼焦碳。南河沟学校东面不到十里路有一个扒楼沟煤矿。这个煤矿的煤尽管含硫高一点,但是胶质层相对来说也高一点,所以结焦性能也好一些。南河沟到扒楼沟有一条公路,但是学校既没有机动车,也没有牲畜拉的车,运输煤炭只能是学生肩背。用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时间,全校师生一百多人硬是背回一大堆煤粉来。有了煤,在学校下面的河滩地上用石块砌成一个长方形的焦炭池。盘好烟道,铺上石板,把煤炭一层一层装进焦炭池夯实。然后就是点火,一时间浓烟滚滚,煤炭中含有的硫分在高温下肆无忌惮的弥漫开来,整个河滩,整个山沟,充满了刺鼻的硫磺为主的混合气味。几天之后,明火看不见了,浓浓的烟雾也逐渐淡化。最后一步,用水熄灭焦炭池。没有等到完全冷却,我们迫不及待的打开焦碳池上面覆盖的石板,取出我们自己炼成的焦炭。焦炭看上去不太完整,用手掰,感觉硬度不强。但是老师说,这个焦炭可以用。

主要原料“铁磙子”和“焦炭”有了,高炉建设立刻开工。建炼铁高炉,地方选在了学校对面两条小河沟夹着的一个小三角形平地上。先是建了一个圆柱形碉堡样东西,然后在圆柱形建筑里面用耐火砖砌筑了一个炉膛。炉膛下端开了一个火口,侧面留了一个风口。炉膛直接通到圆柱型建筑的最上端,是排烟气的通道。

当时南河沟地区还没有通电,尽管已经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台破旧鼓风机,由于没有电,依然不能使用。为了解决鼓风机动力,学校领导联系到一台“锅驼机”。但是这台“锅驼机”还在30里外的土门硫磺厂。于是,学校决定,学生自己用小平车到土门硫磺厂把“锅驼机”拉回来。所谓“锅驼机”实际上是卧式锅炉。锅炉上面加装了活塞连杆和皮带轮。锅炉烧起来,蒸汽推动活塞,活塞推动连杆,连杆拉动皮带轮,皮带轮带动鼓风机,鼓风机就可以吹出风了。这台“锅驼机”动力只有5马力,但是非常笨重,足有4、5吨重。没有铭牌,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东西,更不知道是哪里生产的东西。土门硫磺厂到南河沟尽管有一条公路,但是必须翻过一架大山。没有起重设备,没有汽车运输,仅仅用小平车运输,难度不言而喻。当时同学们在运输“锅驼机”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居然凑成一首打油诗,形象生动,现在读来依然感慨很多。

鸡叫一声东方亮,

老道打钟当当响。

同学急忙起了床,

睡眼朦胧在路上。

两辆平车装干粮,

五十学生紧跟上。

推着小车很浩荡,

来到土门硫磺厂。

七手八脚把车装,

四辆平车摆四方,

五吨锅炉绑中央。

智科身强体力壮,

手握车辕把方向。

占玺手举指挥棒,

一下冲出两三丈,

“一二”“一二”看方向,

转眼来到土坡上。

就像拦路虎一样,

身体虽弱志气强,

吃奶力气全用上,

下定决心往前闯。

艰难来到公路上,

同学休息路两旁。

下乡干部到现场,

慰问同学烟点上。

突然前面嘀嘀响,

迎面来了乔品良,

品良急于回礼堂,

命令司机挂五挡,

司机听了着了慌,

拼上命的往前闯,

咕咚一声撞墙上。

大家急忙来帮忙,

吉普抬在路中央。

四辆平车连成行,

学生推拉在两旁,

拉车绳索肩上扛,

一路前行真浩荡。

一气走到蒺藜皮梁。

时间已到半后晌,

肚子饿的咕咕响,

老赵事务送干粮。

大家吃得实在香!

吃了干粮干劲强,

上了坡,翻了梁,

下坡还需再商量,

老师就把物理讲,

下坡会有加速度,

拉紧绳索慢慢放。

很快下到大疙瘩梁,

胜利在即有希望,

月牙高升繁星上,

锅炉拉回高炉旁,

胜利歌声满沟扬。

(注:打油诗中的人名、地名都是真名,会意即可。)

锅驼机拉回来,准备工作就绪,炼铁正式开始。炉口塞满了干材,干材上浇上煤油。炉膛里装满了块状的铁矿石、石灰石和焦炭。锅驼机早已开动,鼓风机也嗷嗷直叫。领导一声令下,火把被投到炉口,熊熊大火瞬间燃起。不一会,炉口烈火减弱,浓烟从高炉上端滚滚升腾。烟雾虽然很浓很烈,但是并不很黑,而是一种浓浓的黄色为主的烟雾。烟雾升腾,山沟里没有风,升腾的烟雾在上升中逐渐散开,有一点像凤尾菇的样子。大风吹来,烟雾迅速散开,充满了整个河沟。顿时,河沟里弥漫开一种刺鼻的味道。烟雾弥漫,满视野都是黄色。锅驼机一直在燃烧,锅驼机带动的鼓风机发出不间断的嚎叫。升温、再升温,第三天开炉。我们用通条通开炉门,一股洪流涌了出来,流向预先做好的砂模中。好容易等到冷却,榔头一敲,“铁块”被粉碎。捡起来用手一瓣,居然很轻松的瓣碎。很显然,这是炉温不够,铁成分没有还原出来。经历过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的老者说这叫“糖糊糊”,不是铁。第一炉失败了。失败了接着再干。在老师指导下,有同学进入炉膛,用铁签子一块一块剔除残存在炉膛里的渣子。炉膛清理完,再一次装炉,铁矿石、焦炭、石灰石之外又加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堆废铁,再一次点火,再一次浓烟滚滚,再一次通开炉门。还是一股洪流,还是“糖糊糊”。折腾了两三个月,秋天早已过去,寒冷的冬天已经来到,学工炼铁也就偃旗息鼓没有下文了。

多年之后,同学们相约回学校看看。四、五十年过去了,学校变化了很多,除了地势地形没有大变,当年的建筑物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的建筑物全部是新修的。望着整齐高大的楼宇,望着空空荡荡的教室,大家感慨颇多。既感慨历史沧桑变化,怀念那一段热热闹闹的学生生活;也感慨社会飞速发展,偌大的学校、漂亮的教室居然再也没有学生的读书声息。站在花岗岩装饰的学校大门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当年炼铁高炉所在的地方。那个地方居然长出了一颗杨树,杨树的枝条笔直的伸向空中,杨树周围是蓬蓬勃勃的蒿草。望着杨树、望着蒿草,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一个碉堡样的高炉,看到了那一股浓浓的黄色烟雾;仿佛嗅到了黄色烟雾散发出来硫磺臭味。脑子里一直在想,一百多人忙乎了几个月,为什么没有炼出铁来,难道仅仅是技术问题?学制要缩短,高中三年已经变成了两年,学校为什么还要我们不去上课去炼铁?眼前仿佛看到的黄色烟雾和脑子里隐隐约约的问题混在一起,本来不清亮的脑子更加糊涂了。同行的陆游同学即兴作了一首诗,对于那段经历做了概括,录在文章末尾,算作对那一段历史的交代。

忆南中炼铁

神州当年风云幻,

土炉炼铁凭肝胆;

南中学子酣然梦,

学工道路天地宽;

焦炭铁矿满河滩,

皆是身背双手搬;

河谷喧闹起地火,

热血压倒严冬寒;

三昼四夜不曾睡,

书生意气搏云天;

轻伤出血谁顾盼?

唯念成功思万端;

汗水落尽无悔怨,

铁水分秒把魂牵;

可叹出炉皆废料,

无奈下马心不甘;

流光风烟俱飘散,

浮生如梦明晦间;

所幸意志受锤炼,

受用此生金不换。

作者简介

郭志飞,山西保德人。长期从事地方史和地方文化研究,主编了大型文化丛书《保德文丛》凡8卷10册,300万字。主要著作有《正史闲说》《王邵诗文集》《府州折氏》《陈奇瑜传》《折太君墓地考证》《林遮峪古遗址考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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