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2月23日 星期二 第A14版:月光城
厨房里,多年没有猪油的位置了。猪油因为高热量高脂肪,成功成为“背锅侠”。肥肉的主要成分是脂肪,含脂量高的食物耐饥,可以维护蛋白质的正常代谢,溶解和促进维生素的吸收和利用。猪油这是在建功立业啊!一女友,理直气壮为自己颤巍巍的肥膘辩护:“有脂肪的女人,腴美膏丰,手感总是好的。”她肤如凝脂,润得像一块盘了多年的羊脂玉,或者猪板油。
“入口即化”这个词,我一直认为最初是在说肥肉,而且是赞誉。肥肉进嘴,自动裂变成一摊油水,油香丰满浑厚,不亚于核武器的威力,瞬时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引发爆炸,由味蕾放射到全身的角落及末梢,甚而渗透到灵魂(平时都没感觉到有灵魂过),被冲击得晕晕乎乎,晕晕乎乎,还清醒地知道尽量保留延展拉长这种幸福,任那一摊油水缓缓由咽喉滑向纵深,等过老大会,才能长出一口气,像一只猫咪懒洋洋地摊开在冬日阳光下的草垛里,心满意足。
七十年代,全民渴望肥肉,腹肠干涩,肥肉成了一个大词,一个感叹词,一个令人神往的词,一个说起来嘴里溢开津液的词,一个大多时间可望而不可即的词!谁要能买到“一匝厚”肥膘的肉,那肯定是走了“后门”;谁家要是“今日有酒
今日醉”,把一块上好的肥肉一顿炖了,这家人的脊梁骨会被全村人戳来戳去,严重到儿女连婚事都不好说,只要提起这家人,听到的都是讳莫如深的话,“他家啊,好户,一大块上好的肥肉,人家一顿就解了馋了。”还咂巴咂巴嘴。敲锣听音,这家人不过日子啊,闺女可不能嫁进这家门,或者可不能娶这家人的闺女,这亲事就“黄”在这块肥肉上了。
老人们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会受穷。那时虽小,也有自己的逻辑,认为老人的话经不起推敲,那些买来一块肉高高挂到梁上,算计着隔几天割一片肥肉擦擦锅沾点荤的人家,并没有比一顿吃掉一大块肉的人家富裕,比如我家。听过一个笑话,说一个人好脸面,买一小块肥肉常年挂梁头铁钩上,吃过饭站到凳子上,两片嘴唇凑上去,用肥肉擦得油光,暗示四邻他家天天有肥肉吃。这只是一个笑话,平常人家,一块肥肉,炼些油备着日常吃,是过日子的长法,想吃没有炼油的肥肉,只有两个机会,过年和吃“大席”。吃大席比过年机会多些,我们专注、虔诚、全心全意渴望,用一块肥肉来满足味蕾,滋润肠胃,掰了手指头算计二大爷儿子啥时娶媳妇、大姑家闺女早晚出嫁?吃大席,爹娘是要出礼的,我们可不管礼钱会把爹娘难为成啥样。吃大席的前几天,爹娘就开始提醒:少吃饭,留肚子。
席者,几个果碟、几个凉盘、几个大碗都是有数的,吃顿大席饱三天,比过年还丰盛!等满满一碗肥肉片子白花花上桌,一桌子十来双筷子,齐刷刷伸出去,快到什么程度,出神入化都比不过筷子的速度,没用一秒,只留下粗瓷碗喑哑落寞在杯盘狼藉里。家境不好的人家,会在大碗上下功夫,先把肉片铺在碗底,装上豆腐,扣过来装碗,看起来满满尖尖的一碗,其实只上面一层肥肉片子,即使那一层肥肉片子,薄厚还可以做文章。
听我小时馋肥肉,我家大叔很认真开了句玩笑:那还这么沉得住气,还不飞奔来嫁我。他云淡风轻说起一个细节:物质匮乏什么都凭票那些年,老爸在肉联厂任副书记,猪板油和肥猪肉相对好买,隔三差五,一长条肥膘肉随老爸的胳膊,一路上摆动,那叫风情万种!全村的目光嗖嗖长出钩子,赞美加艳羡,赞美的是肥肉:好膘!艳羡的是:这家人今天又拉馋了!老妈把肥肉切成大块,扔到热锅里,肥肉在铁锅里吱吱吱叽叽叽,嘚瑟起来没完没了,香的啊,树木花草都吸溜鼻子,猫狗都来厨房门外蹲守。左邻右舍蹭过来搭讪:他婶,又炼油了。“他婶”满脸都是油光:怎么空着手来了?快回家拿个小碗,舀点去给孩子们解解馋。大人明着不好意思要,打发孩子端半碗粗米饭,在“他婶”面前晃,“他婶”豪气,油加油吱拉舀半勺子,往米饭上一浇,吱吱啦啦,热气香气直冲肠胃。孩子双手捧着碗,转身就往家跑,“他婶”的声音跟着追:慢点,别烫着,别绊倒。
油炼出后,油吱拉子炒菜或包包子,油倒进陶罐存储,陶罐像口小型腌菜缸,阔口凸肚,气度不凡。这个罐子,应该是罐子里最幸福的,也是最受全村人待见的,从没有断过猪油的滋养,村里谁家来了客人,就到家里挖一勺子荤油炒菜,有几户人家,一年到头铁锅锈迹斑斑见不着油星,孩子馋了就卷张煎饼,眼睁睁看着老妈,老妈心软,戳一筷子猪油均匀地抹进煎饼里,再撒些盐粒。他总结说,你要早嫁进我家,猪油给你当蜂蜜喝。
嫁他后,幸福的不仅是那个阔口凸肚装满猪油的罐子,还有喜爱啖食东坡肉红烧肉的我,每年的年夜饭,披糖挂酱的肥肉上桌,年味一下推向高潮。靳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