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零八篇:
大宋河山
第一章 江山如画
三
安石的婚礼,省略了许多俗套。官差所限,假日苦短,两方尊长,让孩儿们安安静静度过婚期。安石回扬州赴任,吴氏夫人带了柘娘回柘冈省亲, 过了中秋节,才返回盐步岭。吴氏夫人和柘娘住正房四间,安仁的妻子依旧住西房三间。安国兄弟 住东房里间,外两间收拾停当,作了学舍,由柘娘教授安国、安礼,在此读书。安国十四岁,安礼七岁。安石临走时交待,要安国温习《论语》、《孟 子》,开读《尚书》;安礼温习《千字文》,开读《礼记》“大学”一篇;并把从扬州带回的一些泥刻刊版书册,交给柘娘。开学第一天,柘娘让安礼 习小楷,默写《千字文》,让安国打开《论语》和《孟子》,提问几章,好 歹还能记住,便给他号了《尚书》一章“尧典”,先引他读一遍原文,学会生字,又按孔氏《经义》,释说了义理,直到他说听懂了为止。柘娘出嫁时带来两名使女,她留下了一名叫绢儿的做伴,另一名上次省亲带回娘家了。教完功课便和绢儿打点针线,给安石做几双常穿的鞋袜。不多时,听得东屋里哭叫起来。按说小叔子的事情,新嫂嫂是不必去管的,但她是师父,学生闹学,就不得不管了。柘娘从房中出来,婆婆已抢先到东屋了。安礼向娘哭诉说,嫂嫂号过书,三哥就跟我玩老鹰抓小鸡,追赶着跑了几圈,我钻在桌子下面,被他抓了出来,一不小心,头碰在桌角上。娘摸了一摸果然鼓起一个小包包来。绢儿领安礼到后面去洗脸换衣服,娘训斥安国道:“你年长小弟七岁,领头闹学,玩耍致伤,如何处罚?”安国温顺地跪下,双手举着藤条说:“请母亲息怒,儿甘受责罚。”娘拿过藤条递给柘娘,说道:“师徒如父子,打也打得,罚也罚得。不要以为是你嫂嫂,就轻慢了。”柘娘接过藤条,忖度一番,给安国求情道:“教不严,师之惰,媳妇也有不是。三弟既认了错,尚请母亲宽恕。”娘消了气,对安国说:“起来吧,再要顽劣,绝不轻饶。”回头对柘娘说:“别看他嘴上说得好听,一肚子玩心。”
果然,这日号了“皋陶谟”,让他先读三遍,谁知第二遍还没读完,就伏案而睡了。柘娘生起气来,取过藤条,待要打下去,安礼拦住说:“三哥昨夜到场院抓蝙蝠,半夜方才入睡。”柘娘让安礼取来一件袍服给他披上, 安国熟睡多时,懒洋洋醒来,见嫂嫂还坐在面前,自己拍着头盖说道:“该打该打。”柘娘绷了脸不说话,安国举起藤条,待要下跪。柘娘开口道:“知错必改,不要跪了。蝙蝠本是吉祥之物,残害吉祥则不祥。”从此,安国收敛了许多,学舍也安静了。安礼开了“大学”,他聪慧多问,不像安国那么难缠。
婚后,柘娘无不顺心,只是安石不在身边,不免兰闺索寞。姐姐回南昌时绕道来看她,三言两语那眼泪就掉下来了。姐姐指着她脑门说:“都是爹娘偏心眼,把你惯的。我十七岁就嫁出去了,你在家做娇小姐,如今都二十四了,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动不动就哭鼻子,娇女泪多。”受了姐姐的排揎,她倒笑了。冬夜难挨。欲要跟绢儿闲话,绢儿翻身睡了。柘娘披衣下床,隔窗观看满天星斗,天河调角,双星无踪。一腔情怀,满腹幽怨,化作斑斑诗句,日久天长她便习惯了深夜作诗。一个秋冬,竟得句二三十首。因第一首曾借用前人“红豆生南国”句,自题名曰:《红豆集》。柘娘的心灵,找到了寄存之所。她剪了一方素绢,拣那最称意的诗句绣上去,做成一块帕子,准备给安石捎去。新年到了,安石不回家,也没有书信。柘娘想一回,恨一回,好歹熬到初六,跟姑母婆婆一同回娘家。祖母黄氏老夫人,见了女儿和孙女儿,自是高兴。柘娘回到母亲房里,好端端淌起泪来。爹说:“在姑母手里做媳妇, 一辈子也长不大。”娘说:“女婿不在身边,孩儿总是委屈。”爹说:“那最好嫁个窝囊废。”一句话,倒把女儿逗笑了。爹说:“二十五岁的人了, 不能老是孩子性。安石是谁,人中之龙呀。佐助他做出一番事业,请得个诰封,爹才高兴呢。”柘娘在家过了灯节,给安石打点了一大包衣物,爹派家人送到南昌,让姐夫设法给安石捎去。安石也没有把家忘了。他这人随遇而安,既然祠部规定,三年一次探亲,恪守便是。王珪拉他到红楼画舫,他不去;买了酒来,他不喝。不管初 一、十五,只要没有公务,他就啃书册或者撰写《杂记》。王珪骂他是冷面郎君:“嫁了你这种人,还不如出家当尼姑去。”安石也不回言。这一日,王珪抱来好大一个包裹,还有南昌的一封书信,安石看了,是表姊丈谢景温捎来的。打开一看,原来是春夏衣衫和鞋袜。安石让王珪尽意挑拣。王珪本是个好玩好乐的人,穿穿这件,试试那件,打趣说:“我说你不到歌楼去呢,有这样的好老婆,还去逛啥子!”安石说:“莫饶舌了,拣一件中意的换了,咱们到'刊印监’找毕异去。”王珪拿起一件柞蚕丝的春衫,抖出一幅绢帕来,绣刺精美,有红色丝线 绣成的五言四首。王珪读罢,神情庄重起来,轻轻地把绢帕和春衫捧给安石 道:“嫂夫人一片心意,小弟不敢领受。”安石看那绢帕,却是柘娘刺绣的安石看罢,不觉失神,木然躺倒在床上,半晌无言。忽而站起,把日常读《诗》记下的释义和所写《杂记》,扯得粉碎,把纱帽袍服掼在地下, 把个王珪脸都吓白了,连忙扶他坐稳,斟茶来给他喝了。安石涨红着脸,只是沉默。王珪自结识安石,见他终日寡言、冷面、不择衣食、从无喜怒,公余面壁而坐,左手持卷,右手执笔,以为他是天生的苦行僧,原来这冷面郎君发作起来也不得了呢。王珪一日不出门,拿个蒲墩,坐在安石床头说道:“家家如此呵。上次探亲,儿子哭,老婆叫,吾几乎短假不归了,回来还不是照样?”安石道:“总不是常法。我要修书劝说母亲,迁居江宁。”再说柘娘这里,照旧每日对安国、安礼严督窗课。一篇“大学”,安 礼都能背诵,便教他释解章句。安国的《尚书》似懂非懂,尤其是“洪范” 篇,总也记不住,柘娘对他说:“洪者大也,范者规也。洪范者,国之大法。武王虚心而问,箕子悉心而言,其道理经天纬地。三弟读圣人之书,当怀济世之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儿当如是也。况且,会试之期不远,当今天子重策问,你兄长临行言道,读经不可泥古,务要知其道、通其意。”安国见师父郑重其事,觉得十分可笑,不禁老毛病又发作起来,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说表姐,什么修齐治平,我根本就不想做官。爹做了一世的官又怎样,娘受的那苦我都看在眼里,风波颠沛,走多少冤枉路?哥又去做官,把家一扔,连个书信都没有,你那房中,一支蜡烛点到明他知道?只管他在江都乐,什么'正当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安国只顾信口开河,柘娘只觉一股无名的悲辛冲了上来,再也支撑不住,三 步两步跑回房,拿块帕子捂住脸,面朝里躺下不起了。午饭,柘娘也不出堂。老祖母问下来,吴氏夫人说,身子不适,没大 事。命绢儿端了饭去,她也不吃。吴夫人亲自过房问候,她也不动。吴夫人情知非关疾病,审问安国,他佯装没事人一般,细问安礼,心下明白了八九。自己侄女,从小儿脾气秉性是知底细的。吴夫人便打发绢儿去照料老太太,自己过房来,坐在床头上。叹了一口气道:“那话怎么说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可生长在官宦之家,不觅封侯行吗?”随即又轻声唤着“柘儿”说:“娘儿俩一样的命呵!”心窝里发起热来,两滴清泪掉在柘娘脖子上。柘娘翻过身来,哇的一声抱住姑母哭了。吴氏夫人道:“他们放得下家,家可放不下他。我想过了,咱们回江宁去。”这时,安礼敲门,递过一个封套来。原来是安石从淮南发来的书信,临川按公事送到府上来。吴氏夫人打开看过,信是写给母亲的,但处处应着柘娘。吴氏把信放在床头,自己回房去了。柘娘看过安石的书信,情知是那一幅诗帕的效力,心下美滋滋的,烦恼尽去。绢儿见二小姐起床,连忙过来服侍着梳洗了,喝了一杯茶,又热过莲子羹吃了半碗,见无大碍,搭讪着说话儿。柘娘从打过门来,做媳妇、当嫂嫂,教授小叔读书,连大哥大嫂都颇有敬重的,但到底不如在娘家时惬意。安石一走将近一年,谁知在那烟柳繁华之地做些什么?一想起来就觉不是滋味。今日偶被安国触动心事,什么姑娘、媳妇,顾不上那许多,索性撒一次娇,耍一回二小姐脾气。恰巧安石的信就来了,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到底是姑母婆婆没说的,要不然可不好下台呢。不过,回江宁的事吴氏夫人可是当真了,晚饭时和老太太商议,老太太说:“那就你们娘儿几个去吧,我这把老骨头,就埋在盐步岭了。”吴氏夫人说:“江宁六朝都会,虎儿又在扬州做官,省亲也方便,四季冷暖,也比着临川好。再说接老太太去也是你儿子在世时的主意,就不要再迟疑了。”老太太想了一想说:“那么,亲家母呢?八十几的人了,这一去还见得着吗?”吴氏夫人默然,只好搁下来再商议了。回到后堂,柘娘思谋一阵,对婆婆说:“祖母之言,不得不虑,再说三年一任眨眼间事,也许放到江西来呢。”于是回江宁的事一搁就是二三年。好容易熬到了庆历五年(1054),柘娘着实焦急起来,每日掐了指头数算, 生怕临到期满,生出什么事来。三月,淮南节度长官易人,二品大臣、资政殿学士韩琦,罢枢密副使知扬州。仁宗临御二十年来,宰臣进退无常,朝罢夕复,人皆不以为意。这一日夜深人静,王珪到安石房中来说,他讨了一个差事,来日到京东公干,顺便到滁州去看望业师欧阳修。安石道:“欧阳永叔本在馆阁,何时到了滁州。”王珪道:“你每日只穷究什么诗义、经义,朝中大事,浑然不闻。”原来自西夏元昊犯境,河东河北旱灾,仁宗内外交困,要大臣上书言事。三省六部二府大臣、翰林学士纷纷谏言,自真宗以来,得意太平,不事兴作,冗官、冗兵、冗费,以致财政拮据,政务怠惰。应广开言路,兴利除弊。参知政事范仲淹,上了《条陈十事》: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被仁宗嘉许,称作“庆历新政”。继而得到宰相兼枢密使杜衍和枢密副使韩琦、富弼的支持,详议拟成条款,二府同心、一体推行。仁宗皇帝说,州县的不良官吏尤其可恨,凡有劣行者,一律罢黜。于是“明黜陟”一条便先从京畿、河北、 京东三路做起。这三路官员一个个通天入地、拼命地奔走起来。不多时,上自王公大臣、下至州县豪户、再至后宫及宦官,纷纷谤议新政,吵得仁宗不得安宁。这时(庆历四年十月),西夏侵边打了九年的仗,终于达成和议, 岁输西夏银七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三万斤,换得元昊称臣,算是得致太平,仁宗皇帝松了一口气。庆历五年正月新政罢废,一班俗吏活动起来,范仲淹、富弼不自安而请求外放。进而又挤走了宰相杜衍,更以朋党罪名清理 馆阁和台谏。韩琦上章为范仲淹等辩解,招致“罢枢密副使知扬州”;欧阳修作“朋党论”以明是非,便与蔡襄、余靖一起“罢言职外放”,落龙图阁直学士以知制诰出知滁州。安石历来崇尚欧阳修道德文章,又听王珪所言新政始末,对欧阳修更为敬佩,拜托王珪代为问候。不及旬日,王珪从京东归来,带来了《条陈十 事》、《朋党论》、《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以及韩琦奏疏抄本。安石彻夜研读,认为“新政”确是医国良药,范仲淹等皆是良臣,尤其是欧阳修的奏状,最见肝胆。安石极为赞赏,一直读到四更天,才打了一个盹。五更一响,便又醒来,默想《条陈十事》清晰不忘,以为可以奉还王珪了。一面整理房舍,一面情不自禁背诵起欧阳修奏状:“臣闻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故臣不顾群邪切齿之祸,敢于一人难犯之言……”正此时,王珪一头撞了进来,说道:“快走,韩公在前厅检视吏员。”安石来不及整理装束,便匆匆出厅。韩琦人物英伟,出为边帅,入为使相,三十七岁,国家栋梁之臣。到任一月余,首次会议吏员。只见他冠袍带履,肃穆平和,色不厉而自威,声不高而自严,轻言慢语说道:“广陵江淮邗都,历代名郡。天子命仆与诸君共守,务求自勉自励,不负朝廷之望。”说了这几句话后,见王珪坐在前面,喜眉笑眼,一表人才,便对他说:“愿闻贤契姓氏。”王珪起身答:“司员王珪字禹玉。”韩琦稍停,复问道:“近读何书?”王珪道:“《论语》。”韩琦道:“可是庆历二年进士及第?”王珪称是,感到韩公语气间似有别意,乃说道:“司员曾闻前朝宰相有言,平生只读《论语》一部书, 故不厌百读。”韩琦无言,须臾又说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余自行安置,但不可荒废了。”停了一刻,遍视众人,至安石略一停留,见这少年衣冠不整,低眉垂目,疑其夜饮放逸。便说道:“扬州繁华,甚于京城。人人必当自爱,勿为声色所惑。”此时厅堂众人,目光如箭,而安石浑然不觉,神情自若,韩琦心下奇之。事后问及签判房主事,方知安石底细。过了些时,让主事向安石借来所写《杂记》草稿,仔细阅读三五日,奉还时说:“好文章,诸端百事,皆宗一理。可谓《淮南杂说》。”后在另一次会议时,予以赞扬。六月,吏部审官院对王安石和王珪作“秩满考绩”,韩琦评语颇高。八月迁官:王安石以大理评事知鄞县,王珪召还为国子直讲。告下之日,韩琦对安石说道:“为政之道,贵在知民情也。知县,天子命官,最宜少年历练。鄞县,明州治所,只是今岁旱蝗之灾颇重。”安石道:“抚州往返,水路不下万里,恐贻误节令。学生意欲直接赴任。”韩琦点头道:“令堂和尊夫人,我派干办去接。”安石道:“多谢韩公关爱。”直至十月,差官方到抚州,柘娘的红豆诗已积至上百首了。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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