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作家萨拉马戈逝世10周年,这个世界好些了吗?

亲爱的若泽,

请允许我称呼你为若泽,而不是人们常常贴上“诺奖得主”“文学巨擘”等标签、被冠以尊称的你的姓氏,萨拉马戈。

在我心里,你早就不再只是给世界留下《失明症漫记》《修道院纪事》等传世巨作的大师,而是在我人生也许是最重要的十年中,每每历经现实社会的打磨与损耗时,第一个浮上心头的名字。

而如今,面对这一开场就波折不顺的2020年,我更是无法不再次想起你,想起你振聋发聩的《失明症漫记》。

萨拉马戈作品《失明症漫记》

在这本书中,你将目盲化作时代的瘟疫,将人抛掷在一种极端荒谬、全然的黑暗中,再用你深刻犀利的目光去审视,去评判,去见证:在脆弱艰险的境况中,人类的精神究竟可以坚持到何种地步。

在书里,你写道:“我们都是这样的混合物,一半是冷漠无情,一半是卑鄙邪恶。”

而在25年后的今天,目睹着人们面对困境时所经受的压力和痛苦,做出的无奈又艰难的抉择,以及必然将承受的巨大代价,我总会想起你在书中描绘的场景,那些让我不忍卒读的片段,还有那句“即使灾难降临在所有人头上的时候,总是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生活得更糟糕”。

是你让我明白,文学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与现实呼应,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给思想以警醒,给心灵以深刻的共振。

若泽·萨拉马戈

是的,你说得对,我们并没有失明,但在这个疯狂的时代,我们是盲人,“能看得见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光怪陆离、错综复杂的现象让我们仿若手足无措的失明症患者,迷失在一片晃眼刺目的白色虚境中。

因此,你说:“如果你要看,就要看见”

这让我无法不佩服你的勇气——我说的并不是已经被过度使用、消解、早已被嚼得烂俗无味的“勇气”,而是你那种直面现实毫不回避的勇气,那种在绝望中超越绝望的勇气。

在《巴黎评论》中,你自称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你坦诚你认为这个世界很糟糕,因为我们越来越不愿意睁眼去直面现实,但你却依然坚定地信任行动的力量,信任改变的可能。

你说:“我认为只当见证者而不去记住什么的话是无意义的,因为见证者如果不以某种方式参与到正在发生的事情之中的话,他就会慢慢丢掉那段记忆,只有参与才会让记忆驻足。”而悲悯与行动,是你对这个亟需改善的时代毫不含糊的回应。

萨拉马戈作品《失明症漫记》《复明症漫记》

你永远不知道,你那句“当世界需要批判观点的时候,文学就不应该绝世而独立”,给了我多少鼓舞,激励我和朋友们继续发声,继续创作,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生活,面对生活,努力成为现实的“介入者”。以悲观的心,做乐观的事。

谢谢你,若泽。谢谢你的真诚,你的勇敢,你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中不合时宜的认真与严肃。

当然,我还要谢谢你的可爱——听到这个,也许你会惊讶,大概你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人称为“可爱”吧。但你确实是可爱的。

你还记得你在自传《小回忆》中提到你曾在家门口的河边执拗地等待一条小鱼吗?不服气的小若泽待在那里,直至天黑,只为了和一条小鱼大战一场,好让它再度上钩。

而那些小时候听外公讲述、让你噩梦连连的离奇传说,如今依旧会让你心有余悸。你看,那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儿似乎从未离开过你的心。

萨拉马戈自传《小回忆》葡语原版 ,中文版即将出版 敬请期待

也是在这本自传里,你回忆起从小对你呵护有加的外公外婆。你想起外公多舛的命运,沉默的人生,想起那些他永远不可能更改的生命图景。

你说你难以忘怀,这样一位老者在预感到大限将至之时,所做的并不是控诉生命中缺席的公道,而是从田庄里的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前一一抱住它们的树干,向它们道别,向它们友好的阴影、甜美的果实说声郑重的“再见”。

而你也同样没有忘记,历经波折的外婆在看见那扇通向无尽与永生的开敞大门时,坐在门槛上,带着九十年来所有的宁静和从未失去的青春激情,感慨道:“这个世界是如此美丽,一想到我会死去就让我伤心。”那时只有十五岁的你就坐在那里,听着外婆的呢喃,记下了这句话。

外公外婆在面对死亡时的真诚直接、豁达无悔,想必也影响了你吧。在《小回忆》中,你说外公外婆是你见过的最可爱的人。那么,用文字定格这些时刻的你,用心记下他们的话的你,难道不也是最可爱的人吗?

我不喜欢现在人们随口就谈的“可爱”,那太轻易了。

“可爱”应该是指你这样的人:用力,认真,豁达,坦诚,真性情;在偶然的场合中,也不吝真情流露,毫无保留地浪漫——在《修道院纪事》中,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的美丽爱情故事,难道不是你写给挚爱之妻比拉尔的吗?

萨拉马戈与爱妻比拉尔

你说,《修道院纪事》在本质上是个爱情故事,而直到小说临近尾声,你才意识到你写了一个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爱”这个字眼的爱情故事。

但你显然以一种更令人信服、也更加巧妙的方式呈现出那种灵肉相合的爱情魔力:一个是残疾人,一个是有神奇视觉能力的人,“他缺了点什么,她多了点什么”;文中从未对二人的相遇做出任何解释,也没有安排任何证婚或洗礼仪式。

正因如此,你让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的关系始终维持在一种原始纯粹的状态,不受任何外物的沾染,仿佛上帝在世界之初创造亚当和厄娃一般,仅仅通过一句名字的问询,便孕育出大地土壤中再自然不过的结合,成就你所有作品中最动人的爱情。

萨拉马戈作品《修道院纪事》

实不相瞒,这部糅合了历史、宗教、战争等宏大主题,又同时对个体生命投以真切关照的作品,是我近年来读到的最喜欢的书。我是多么感激,你用你高尚的文字引领我重新观视人类种种奇妙复杂的情感特质,坚固我脆弱不堪的信念体系,为这个世界留下如此丰沛的馈赠。

2010年,你离世时,葡萄牙为你哭泣,总理若泽·苏格拉底说,你的逝去使我们的文化变得贫瘠。每一个品读过你高尚文字的人,都不可能不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不可能不认定你对于我们而言的重要意义。

为纪念萨拉马戈,葡萄牙街上贴着由萨拉马戈头像制成的海报,上面写着:谢谢,萨拉马戈

你生前曾希望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这样的墓志铭:“这里安睡着一个愤怒的人。”你说你之所以愤怒,是因为“虽然我生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却不好”。

十年过去了。这个世界依然不怎么好。但因为有幸遇到了你的作品,读到了你的文字,听到了你的声音,我,还有无数个我们,在生活喘息的间隙,都能多一分直视现实的勇气,多一分走出自我的真诚,多一分无畏豁然的清醒。

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仿佛为一生签署了一纸契约,有一天我们可能会问自己,是谁替我们签署的。

——若泽·萨拉马戈《复明症漫记》

安睡吧,若泽。我们正在这纸契约上,庄重地写下自己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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