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娅·普拉斯诗选
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Plath,1932.10.27-1963.02.11),出生于美国麻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地区,她8岁时父亲去世,她和弟弟由母亲抚养大。1955年,普拉斯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著名的史密斯女子学院,之后获得富布赖特奖学金去英国剑桥大学深造。在那里,她遇到了后来成为桂冠诗人的特德·休斯(1930—1998),两人于1956年6月结为连理。在与休斯育有一子一女后,两人婚姻出现裂痕并于1962年9月分居,普拉斯独自抚养两个孩子。1963年2月11日,她在伦敦的寓所自杀。
爹爹
你再不能这么做,再不能,
你是黑色的鞋子
我象只脚,关在里面
苍白,可怜,受三十年苦
不敢打嚏,气不敢出。
爹爹,我早该杀了你,
我还没动手你就死去——
大理石般沉重,一袋子神灵
鬼一般的雕像,一个脚趾灰色
象弗里斯柯的海狗一样大
象奇异的大西洋上一个头颅
在那里海水把绿豆芽抛上蓝天
在美丽的瑙塞河外的海水里。
从前我经常祈求你复生。
Ach,du,
说德国话,住波兰城
那个被战争,战争,战争
的压路机辗平的小城。
但这地名太普通
我的波兰籍朋友
说有一两打之多。
所以我从来不清楚
你住在哪里,到过何处。
我从来没能跟你说话
舌头在嘴里卡住,
在装铁刺的陷阱里卡住,
inh,inh,inh,inh,
我从来说不出。
我觉得每个德国人都是你
这语言太下流
象一架引擎,一架引擎
把我当犹太人一般发落。
该去达豪、达斯威兹、倍尔森的犹太人。
我开始象犹太人一般谈吐
我满可以成为犹太人。
提洛尔的雪,维也纳的白啤酒
都不纯粹不真实。
我的吉普赛先祖,我的奇特命运,
我的泰洛牌,我的泰洛牌,
我有几分象犹太人。
我始终害怕你,
你有空军,你有军腔,
你修剪整齐的胡子
你的亚立安眼睛,透亮的蓝,
装甲兵,装甲兵,哦你——
不是上帝,而是一个字,
如此漆黑,天空也无法穿过。
每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分子,
脸上挂着长靴,野蛮的
野蛮的心,长在野兽身上,象你——
你站在黑板旁边,爹爹,
我有你的一张照片,
一条裂痕长在下巴上,而不是脚上,
但你依然是魔鬼,不比
那穿黑衣的人差半分,那人
把我可爱的红心一咬两半。
我十岁时他们埋葬了你。
二十岁时我有死的意图,
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边,
哪怕你已变成白骨。
但他们把我从袋里拖出,
用胶水把我粘住。
我给你做了一个雕像,
一个黑衣人,脸象《我的奋斗》
一个老虎凳和拇指夹的爱好者。
我说我招供,我招供。
因此,爹爹,我终于结束。
黑色的电话线连根剪断,
声音无法爬行通过。
要是我杀一个人,就等于杀两个人——
那吸血鬼,他就是你,
他吸我们的血已有一年,
说明确些,已有七年。
爹爹,你现在可以安息。
你肥胖的黑心算盘打得太足,
村民们从来就不喜欢你。
他们踩在你身上跳舞,
脚底是你,他们完全清楚。
爹爹,爹爹,你这混蛋,我结束。
(赵毅衡译)
情书
很难述说你带来的转变。
如果我现在活着,那么过去就等于死亡,
虽然,像石块一样,不受干扰,
习惯于静止。
你不只是踩到了我一吋,不──
也不只是叫我空茫的小眼
再一次向天空抬起,当然,不敢奢望,
去了解蔚蓝,或者星辰。
不是这样的。我睡着,这么说吧:一条
于黑岩中伪装成黑岩的蛇
在寒冬雪白的裂缝中──
像我的芳邻,不喜欢
万千雕凿完美的
面颊,无时不降下来融化
我玄武岩的双颊。他们化做眼泪,
那是天使为单调的大自然哭泣,
但这未能使我信服。眼泪冻结。
每一个僵死的头颅都戴着冰的面具。
我像根弯曲的手指继续睡着。
我首先看到稀薄的空气
紧锁的水滴自露珠升起
明澈如精灵。许多岩块
堆集,面无表情地环聚着。
我不知道这该如何解释。
我发光,剥落,摊开
像流体把自己倾出一般
在鸟足和树茎群中。
我未受愚弄。我立刻就认清了你。
树石闪烁,没有阴影。
我的指长透明如玻璃。
我像三月的嫩芽抽放:
一只手臂和一条腿,手臂,腿。
踏石而上云,我如是攀爬。
现在我彷佛某种神祇
穿空飘浮于换新的灵魂之中
纯洁如片冰。这是天赐。
(张芬龄译)
生命
触摸它:它不会像眼球一样地畏缩。
这卵形的范围,清澈如泪水。
这儿是昨天,是去年──
棕榈芽和百合花色分明在广阔
无风的针织绣帷里。
用指甲轻扣玻璃杯:
它会砰然作响像中国的乐钟,只要空气稍微动一动
虽然没有人在其间仰视或者愿意回答。
居民都轻如木塞;
人人永无止尽地忙碌着。
在他们脚边,海浪排成单行鞠躬,
从不会暴躁地闯入:
停留在半空中,
收短缰绳,搔足前进像校阅场中的马匹。
头顶上,饰以流苏的云朵们坐着,华贵
如维多利亚时代的坐垫。这家族
情人式的脸孔很能讨好收藏家:
看起来真实,像上好的瓷器。
其它地方风景比较朴实。
灯光连续地投落,令人晕眩。
有个女人把影子曳引成环形
绕着光秃的,医院内的茶碟。
像极了月亮,或一张空白的纸张
好似遭受了某种神秘的突击。
她寂静地活着。
无所凭借,像瓶中的胎儿,
废弃的屋子,大海,平压成图片
她多向度的身体无法进入。
忧伤和愠怒,已被驱除,
就由她去吧。
未来是一只灰色的海鸥
用它猫般的声音嘀咕着离去,离去。
年岁和恐惧,像护士一般,照顾着她,
一个溺毙的人,抱怨这极端的寒冷,
自海中爬起。
(张芬龄译)
采黑莓
小径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空无一物除了黑莓,
黑莓植于两侧,虽以右侧居多,
一条黑莓的小路,蜿蜒而下,海
在尽头的某处,起浪 摆莓
大如我的拇指,瘖哑如双眼
漆黑的在树篱中,肿胀
因紫红的汁液。他们把这些都浪费在我的指头上。
我未尝央求这种姊妹血缘;它们一定很爱我。
为了适应我的奶瓶,它们将两头弄平。
黑色的红嘴鸦自头顶飞过,聒噪的鸟群──
随风回旋于空中的烧残的纸片。
它们是唯一的声音,在抗议,抗议。
我想海根本不可能出现。
高耸,绿色的草原泛着火红,像自内部燃起。
我来到一处黑莓树丛,丰熟得成了飞蝇的树丛,
它们把蓝青的肚皮和翅膀挂进中国的屏风里。
这甜蜜的草莓大餐使它们晕眩;它们信仰天堂。
再转个弯,就到了草莓和树丛的尽头。
现在唯一可期待来临的就只有海了。
山谷间一阵骤风向我袭来,
把它虚幻的衣衫掌掴在我脸上。
这些山丘苍翠甜美不可能有咸味。
我沿着其间的羊径前进。最后的弯处带引我
到山的北面,上有橙色的岩石
面向空无,空无除了一大片空间
泛着白光,和喧闹,像银匠
锤打又锤打着顽劣的金属。
(张芬龄译)
夜舞
一缕笑容坠落草丛。
不可复收!
你的夜舞又会如何
失去自身。在数学里?
这么纯粹的跳跃与旋转——
它们定能永远
穿行于世界,我不会完全干坐,
捣腾掉所有的美,你轻微呼吸
带来的礼物,你睡眠散发出的
湿草幽香,百合,百合。
它们的肉体不含联系。
自我的冰冷皱褶,马蹄莲,
以及虎纹百合,为自己润饰——
斑点,热烘烘的花瓣撒落一片。
彗星们
有那么大的空间有待穿行,
如此的清冷、善忘。
所以你的姿势一片片剥落——
温暖而富于人情味,然后它们粉红的光
滴着血、蜕着皮
经过天堂的黑色健忘症。
为何人们给我
这些灯,这些行星
像祝福一样坠落,像雪片
六个边,白色
落上我的眼睛、嘴唇、头发,
轻轻落下、静静溶化。
不知所终。
1962年11月6日
拉撒路夫人
我又做了一次。
每十年总有一年
我操弄一下——
一个行走的奇迹,我的皮
明亮如纳粹的人皮灯罩,
我的右脚
一只镇纸,
我的脸没有五官、一块上好的
犹太麻布。
扯下那揩嘴布
哦,我的仇敌。
我是否很恐怖?——
这鼻子、这眼窝、这整口牙齿?
酸臭的呼吸
会在一天内散去。
墓窟吞噬掉的肉
很快、很快就会
在我身上落户
我,一个笑盈盈的女人。
年仅三十。
就像猫一样可死九次。
这是第三次。
整个儿是垃圾
每十年定期销毁。
整个儿是数百万根灯丝。
那群嚼着花生的看客
挤扁了要来看
他们解开我,从手到脚——
这盛大的脱衣舞。
诸位先生、女士
这是我的双手
我的双膝。
我可能只是皮囊与骨头,
不过,我是同一个女人,完全一样。
第一次发生时我十岁。
那是一次事故。
第二次我有意
坚持到底、绝不回头。
我闭得紧紧的
像一只海贝。
他们只得呼来叫去
剔掉我身上的蛆虫像摘掉粘着的珍珠。
死
是一门艺术,正如其它一切。
我做得尤其地好。
我做了,它感觉像下地狱。
我做了,它感觉才够真实。
我想你们可以说我得到召唤。
在地窖里做,真的很容易。
做了就蛰伏不动,真的很容易。
正是那戏剧性的
复出,在光天化日下
回到同一个地点、同一张脸、同一个残忍的
被逗乐的欢叫:
“一个奇迹”
才是我致命的一击。
有一帮人猛冲
来目睹我的伤疤,有一帮人猛冲
来听我的心跳——
它真的还跳。
有一帮人、一大帮人
为了只言片语或者触摸一下
为了一点血
或一缕头发、一件衣裳。
所以,所以啊,医生阁下。
所以啊,仇敌阁下。
我是你的在编作品,
我是你的贵重物件,
这只纯金宝宝
熔化成一声尖叫。
我翻转、我燃烧。
别以为我低估你的严肃关注。
灰烬,灰烬——
你翻来拨去。
肉,骨头,再无剩余——
一块肥皂,
一只婚戒,
一颗金牙。
上帝阁下,魔王阁下
当心啊,
当心。
从灰烬中腾起,
我披着红发超生,
吃起人来就像空气。
1962年10月23-29日
信使
叶子的盘子上蜗牛的话?
那不是我的。不接受它。
密封铁罐里的醋酸?
不接受它。那不正宗。
镶了太阳的金戒指?
众多谎言。谎言与一份心伤。
叶子上的霜,完美无瑕的
炼锅,说个不停、油脂的噼啪声
一切都收了,在九柱黑色
阿尔卑斯山的每个顶峰。
众多镜子里的一种躁乱,
海粉碎了它灰色的那个——
爱呀,爱,我的季节。
1962年11月4日
向那儿进发
那儿有多远?
现在还有多远?
车轮运动的
大猩猩内部,它们令我胆寒——
军火商克虏伯
可怕的脑袋,黑色枪口
在旋转,那声音
将缺失冲击出来!犹如炮弹。
我要跨越的是俄罗斯,这怎么都是战争。
我正拖着我的身子
静悄悄地穿过一车车稻草。
现在是行贿时间。
车轮吃什么,这些车轮
固定于它们的弧板似乎那些是神灵,
意志的银色脖套——
冷酷无情。且看它们的骄傲!
神灵所知的只是目的地。
我是这条狭缝中的一封信——
飞向一个名字、两只眼睛。
那儿有火吗?那儿可有面包?
这儿有那么多泥巴。
这是个火车停靠站,护士们
忍受着龙头里的水,它的面纱、修道院里的面纱,
触摸着她们的伤员,
那些男人鲜血还在泵涌而出,
腿和手臂堆积
在永恒凄号的帐篷外——
一座玩偶的医院。
而这些男人,这些被活塞泵抽着
向前的男人还剩下什么,鲜血流入
前面的里程,
下一个钟点——
断箭的王朝!
那儿有多远?
我的脚上有泥巴,
浓稠、血红、滑溜溜。它是亚当之侧,
这是我从中飞升的大地,而我痛苦至极。
我不可能消解掉自己,火车正在蒸腾。
蒸腾、呼吸,它的牙齿
随时滚轧,犹如魔鬼之牙。
在其尽头将有一分钟时间,
一分钟,一滴露珠。
那儿有多远?
那地方那么小,
我进发前往的地方,为何会有这些障碍——
这女人的尸体,
烧焦的裙子和死亡面具
受到信教的人物、戴花环的孩子们哀悼。
而现在有爆炸声——
雷霆与枪炮。
战火在你我之间。
是否根本没有静止之处
在半空中旋转又旋转,
未经触及也无法触及。
火车拖着自己,发出尖叫——
一头动物
疯狂奔向目的地,
那个血污,
那闪光尽头的脸。
我将把伤员像虫蛹一样掩埋,
我将清点并埋葬死者。
让他们的灵魂在露水中扭动,
在我的车辙中焚香。
车厢摇动,它们便是摇篮。
而我,走出这张皮囊,
这张旧绷带、厌倦与陈旧的脸的皮囊,
走向你,从忘川的黑色车厢中走出,
纯洁得像个婴儿。
1962年11月6日
格列佛
在你身体上方,云朵走得
高远、高远且冰冷,
稍有点扁平,好像它们
飘浮于一片不可见的玻璃上。
不像天鹅,
没有倒影;
不像你,
没有捆绑的绳子。
一片清凉,一片蔚蓝。不像你——
你,仰卧在那里,
双眼望天。
蜘蛛小人抓住了你,
横七竖八地缠绕他们可怜的镣铐,
他们的贿赂——
这么多的丝绸。
他们多么恨你。
他们在你手指的峡谷交谈,他们是尺蠖。
他们真想你睡在他们的橱柜里,
这只脚趾、那只脚趾,一件遗物。
站开点!
站到七里格之外,像那些
旋转于克里威利的距离,难以触及。
让这只眼睛变为猎鹰,
这片嘴唇的阴影,一个深渊。
1962年11月6日
可怖的
这男人弄出一个假名字
然后躲在后面像蠕虫一样爬。
这个女人在电话里声称
她是一个男人,不是女人。
假面具在增厚,吃着那爬虫,
条纹爬上嘴、盖住眼、布满鼻子,
这女人的声音空洞——
越来越像一个死人,
许多虫子堵在声门。
她痛恨
小娃娃,想都不愿想——
盗取细胞,盗取美貌——
她宁愿死去也不愿发胖,
死了便完美了,如埃及皇后奈馥缇,
因为她听说那凶残的面具会放大
每只眼的无法超生的银灰地域,
在那里,孩子永远不会游泳,
在那里,除了他还是他而已。
1962年11月16日
这首诗是普拉斯比较“恶毒”的一首诗,写的是休斯和阿霞之间的“奸情”。其中的一些基本事实也都是基本有依据的。阿霞有一次打电话给休斯,刚好被普拉斯接了,于是阿霞压低声音假装是男人。后来普拉斯一气之下将电话线扯断了(写在那首著名的Daddy中了)。阿霞很漂亮,很注意身材,很怕发胖;在遇到休斯之前曾经有过三次婚姻了,但是没有孩子,当时传说她不育,她自己说不喜欢孩子。
玛丽之歌
礼拜日羔羊的脂肪噼啪炸裂。
脂肪
将它的污浊献祭……
一扇窗子,神圣的黄金。
炼火令它珍贵,
同样的火
熔化涂了荤油的异教徒,
驱逐了犹太人。
他们厚实的棺材罩漂浮
在波兰的疤痕上方,在烧毁的
德国上方。
他们死不干净。
灰色的鸟缠着我的心,
嘴的尘土,尘土的眼睛。
他们安居了。那高耸的绝壁
把一个人
倒进了太空,在这悬崖上,
焚尸炉像天堂一样发光,烁烁如炽。
这是一颗心,
这是一场大屠杀,而我走进去了,
金色的小孩将被这世界宰杀以满足口腹之欲。
1962年11月19日
这首诗常被用来例证普拉斯对于人类历史的关注,并且被用来反驳希尼等人对她的指责。虽然如此,最后一节中heart的理解还被有些人理解为一个个人的grief(委屈)而不是人类的grievance(悲情)。
冬日的树
黎明潮湿的墨正在叠映它们的蓝色。
映在晨雾的宣纸上,树木隐约
如一幅植物图谱——
记忆在生长,环环相叠,
联翩的婚礼。
未见识堕胎也不曾下贱,
比女人更真,
未经操劳,它们便已结果!
品尝着阵阵无足的风,
半个腰身浸入历史——
满身翅膀,恍如彼岸世界。
凭这点,它们都是丽达。
绿叶与甜美之母啊,
谁是这些圣殇图?
斑鸠的阴影在唱经,却什么也抚慰不了。
1962年11月26日
巴西利亚
他们会生存吗?
这些人,钢铁的躯干、
胳膊带着翅膀、眼窝
还在等待一团团
云朵为它们填满神情,
这些是超级的人啊!——
而我的孩子是一根钉子,
一根被敲进去的钉子。
他在润滑油里发出尖叫,
骨头用鼻子探听距离。
而我,几乎灭绝了,
他的三颗牙齿深深
插入我的大拇指——
星星,
古老的传说。
在小巷中我遇见绵羊和马车,
红色泥土,慈母般的血。
哦,你们这些
像光线一样的食人者,让这面
镜子,
稳妥无恙吧,别让它
因为鸽子的灭绝而得救超生,
荣耀啊,
这力量,这荣耀。
1962年12月1日
巴西利亚是一个完全从空白中建立起来的城市,当时被认为是最无“人性”的城市。
不生小孩的女人
那子宫
其卵壳瑟瑟作响,月亮
将自己从树中释放出来但没有去处。
我的风景是一只手,没有掌纹,
条条道路捆成一个节,
节就是我,
我自己就是你收获的玫瑰——
这身肉,
这象牙
毫不虔诚,像一个小孩的尖叫。
有如蜘蛛,我旋转着镜子,
对自己的镜像忠贞不二,
张嘴吐出的除了鲜血还是鲜血——
尝尝吧,暗红色的!
还有我的森林
我的葬礼,
和这座山丘以及这种光
随着尸体的嘴巴而闪出。
1962年12月1日
普拉斯曾经有一段时间(1959年之前)一直担心自己不育,于是月经(血)来临的时候,普拉斯便会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这又与月亮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种担心后来演变成了一种生产神话:就普拉斯而言,便是作为女人的创作与生孩子。这后来成了女性注意研究的一个题旨。
隔墙耳
你兄弟想修剪我的树篱!
它们遮了你家房子的光,
多事的栽培人,
我肩头的黑痣,
挠却挠不到位,
如果抓准了,就要流血。
热带的污点
尿骚味仍沾在你身上,一项罪孽。
灌木丛的那种臊臭。
你可能近水楼台,
可是看那黄色,
就令人难受!
你那身肉,一根
尼古丁熏焦的细手指,
我被夹成了
一根白色烟卷,
你吸一口我燃烧一分,
迟钝的细胞因此亢奋。
让我鸟栖在你体内!
我的杂念,我的苍白蜡黄。
让它们启动怪异的炼金术
熔化皮肤的
灰白油脂,骨头一根化到另一根。
所以我已看到你的前任病入膏肓,
从头到脚裹得紧紧,
一块六呎五吋的结婚蛋糕。
而他竟然没有一点恶意。
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你挂着窗帘——
半夜、四点,
亮着灯(你在读着什么),
你的文稿修饰得俗艳,勉强能过关,
小娼妇的舌头,
这硬毛绒引诱者
将我的话勾引了进去——
动物园的狂吼,镜子软绵绵的
疯言疯语,是你最想逮到我说的话。
我扑向你的时候你跳得多高啊!
叉起膀子,竖着耳朵,
癞蛤蟆的黄色不会
从垂帘下垂落,不会垂落到
一座大沙漠般的人奶牛身上,
她们拖着大奶子回家,
走向电子挤奶器、走向保姆老婆、走向那只
像上帝一样注视的蓝色大眼珠,或说是
天空,那注视一切的各种密码。
我唤一声。
你就爬了出来,
风向小玩偶,分不出左右。
比利时旋舞,教堂里
低沉的笑声越摊
越开,像牛油一样。
这就是我要面对的——
跳蚤的身体!
眼睛像老鼠
在我的地盘上闪忽,
撬开信函的封盖,
抓起那条僵死在椅背上的
男装裤子,
踏勘那裆前的钮扣盖,
掰开肥硕的笑容,两个
小孩儿的眼睛,
只是为了确认——
蟾蜍石!泼妇姐妹!好心的邻居!
1962年10月15日1962年12月31日
边缘
这个女人尽善尽美了,
她的死
尸体带着圆满的微笑,
一种希腊式的悲剧结局
在她长裙的褶缝上幻现
她赤裸的
双脚像是在诉说
我们来自远方,现在到站了,
每一个死去的孩子都蜷缩着,像一窝白蛇
各自有一个小小的
早已空荡荡的牛奶罐
它把他们
搂进怀抱,就像玫瑰花
合上花瓣,在花园里
僵冷,死之光
从甜美、纵深的喉管里溢出芬芳。
月亮已无哀可悲,
从她的骨缝射出凝睇。
它已习惯于这种事情。
黑色长裙缓缓拖拽,悉悉作响。
巨神像
我再也无法将你拼凑完整了,
补缀,粘贴,加上适度的接合,
驴鸣,猪叫和猥亵的爆炸声,
自你的巨唇发出,
这比谷仓旁的空地还要槽糕,
或许你以神喻自许,
死者或神祉或某人的代言人,
三十年来我劳苦地
将淤泥自你的喉际铲除,
我不见得聪明多少,
提着溶胶锅和消毒药水攀上梯级
我象只戴孝的蚂蚁匍匐于
你莠草蔓生的眉上
去修补那辽阔无比的镀金脑壳,清洁
你那光秃泛白古墓般的眼睛,
自奥瑞提亚衍生出的蓝空
在我们的头顶弯成拱形,噢,父啊,你独自一人
充沛古老如罗马市集,
我在黑丝柏的山顶打开午餐,
你凹槽的骨骼和良苕的头发零乱
对地平线施以古旧的无政府主义,
那得需要比雷电强悍的重击
才能创造出如此的废墟,
好些夜晚,我顿踞在你的丰饶之角
左耳里,远离风声,
数着朱红的深紫的星星,
太阳自你舌部支柱升起,
我的岁月和阴影互相结合,
再也不去倾听寻找龙骨的轧轹声
在停泊码头的空石上。
冬天的树
潮润的黎明,蓝黑水在进行蓝黑的溶化。
树群在吸雾纸上
看来象植物绘画——
记忆在增长,一圈叠一圈,
一联串的婚礼。
不知道堕胎和怨恨,
比女人们真实,
它们如此不费力地撒种
品尝着不长脚的风
半身浸入历史——
长满了另一世界的翅膀。
在这点它们是利达们。
啊,树叶和甜蜜之母
谁是这些圣母哀悼耶稣的像?
斑鸠们的暗影在唱诗,而无助于解愁。
词语
斧头
在对木的年轮的击砍之后,
和着回声!
回声四散
离中点远去,有如马匹。
汁液
涌现如泪水,如
清泉竭力冲出
去修复它的明镜
于石子之上
跌落,滚动,
一颗白颅骨,
为疯长的绿色所吞噬。
数年以后,我
在途中遭遇它们---
枯竭无主的词语,
不懈的马蹄
而此时
恒星们,正从池塘之底
统辖着一种生活。
榆树
我知道底部,她说。我用巨大的主根探知:
这正是你所畏惧的。
但我并不怕:我曾到过那里。
你从我身上听到的可是海声,
它的不满?
或者是空无的声音,那是你的疯狂?
爱是一抹阴影。
你在它的背后躺卧呼喊。
听:这是蹄音:它远离了,像一匹马。
整个晚上我将如是奔驰,狂烈地,
直把你的头跑成石块,你的枕成一方小小的赛马场,
回响,回响。
或者要我带给你毒药的响声?
下雨了,这硕大的寂静。
而这是它的果实:锡白,如砷。
我饱尝落日的暴行。
焦灼直达根部
我红色的灯丝烧断而仍坚持着,一团铁丝。
现在我分解成碎片,棍棒般四处飞散。
如此猛烈的狂风
绝不能忍受他人的旁观;我得嘶喊。
月亮也同样的无情:总是残酷地
拖曳着我,我已不能生育。
她的强光刺伤了我。或许是我绊住了她。
我放她走。我放她走。
萎缩而扁平,像经历了剧烈的手术。
你的恶梦如是地攫取占有我。
哭喊在我身上定居。
每晚鼓翼而出
用它的钓钩,去寻找值得爱的事物。
我被这黑暗的东西吓坏了
它就躺在我的体内。
我整天都能感觉到它轻柔如羽的翻动,它的憎恶。
云朵飘散而过。
那些是爱的面庞吗,那些苍白、不可复得的?
我就是因为这些而乱了心绪吗?
我无法进一步知晓。
这是什么,这张脸
如是凶残地扼杀枝干?——
它蛇阴的酸液嘶嘶作响。
麻木了意志。这些是隔离,徐缓的过失
足可置人于死,死,死。
对手
如果月亮笑了,她会象你。
你同样留下美好事物的
记忆,但是已渐渐淹灭。
你俩都是光的伟大借用者。
她圆润的嘴哀悼着世界;你却无动于衷
你旷世的天资是用石块创造万物。
我苏醒于一所陵墓;你在这里,
石桌上的手指咯咯作响,寻找着烟卷,
像居心叵测的女人,但没有那种神经质,
你临终时说出一些不可思议之词。
月亮也在屈辱着她的臣民
白昼里它则荒诞不经
而你的不满,在另一层次
穿越邮件的缝隙和如期的爱一起抵达
白的和黑的,如一氧化碳般珍贵。
来自你的音讯,无一日平安无事
也许漫步于非洲,然而却惦念着我。
雾中羊
山岭迈入白色之中,
人和星辰
伤心地望着我,我令他们失望。
火车留下一趟呼出的气,
哦,慢腾腾的
马,锈色,
马蹄,悲哀的铃声————
早晨越来越暗,
整整一早晨,
一朵花已经离去,
我的骨头抓住一片儿寂静,远处的
田野溶化了我的心,
他们威胁我,
要我穿过,去一片没有
星辰,没有父亲的天空,一泓黑水。
七月里的罂粟花
小小的罂粟花,小小的地狱之火,
你不伤人?
你闪烁不定,我不能碰你,
我把双手伸进火中,什么也没燃烧,
瞧着你那样闪烁我感到
绵绵无力,多皱,鲜红,就像人的嘴唇,
刚刚流过血的嘴唇。
血淋淋的小裙子!
有些烟味我不能闻,
你的鸦片和你令人作呕的容器在何处?
但愿我能流血,或者入睡!————
但愿我的嘴唇能嫁给那样的创伤!
或者你的汁液渗向我,在这玻璃容器里,
使人迟钝,平静,
可它是无色的,无色的。
大奖章
去皮的橙木大门上
雕刻着星星与月亮,
门外的阳光下躺着一条古铜色的蛇;
一动不动,像一根鞋带;死了
但还没变硬,下巴
脱了臼,笑得龇牙咧嘴,
舌头是一支玫瑰红的箭。
我把他绕在手上提着;
那朱红的小眼,
随着我在阳光下将他转动,
发出犹如被玻璃罩着的火焰;
那火光就像岩石被凿开时
擦出的暗红碎屑。
灰尘使他的脊背黯淡成土黄,
就像太阳晒得鲑鱼不再新鲜。
而他腹中仍保持着火,
在鳞甲下暗涌,
陈旧的珠宝在他腹部
隔热的鳞片下如文火暗烧:
那是透过牛奶杯看到的夕阳。
而在他发黑的瘀伤处
扭动着许多别针似的白蛆,
那里的内脏已经膨胀鼓起,
似乎他正在消化一只老鼠。
像一把刀,他也足够贞节,
死亡的纯金属。园丁扔出
砖头,使他笑得完美无缺。
1959年
蘑菇
彻夜间,我们
苍白兮兮,小心翼翼,
悄然无息,
脚趾,鼻子
紧抓着沃土,
吸取空气。
无人看见,
无人阻止,无人告密;
泥土细微的颗粒让出空间。
我们软弱的拳头
坚强地撑开松针
满地的落叶
甚至路面。
我们是锤子,冲子,
没耳朵没眼睛,
无声无息到完美无缺,
撑宽了裂缝,
肩膀穿过小洞。我们
以清水果腹,
靠阴影的碎屑为生,
举止温和,几乎
毫无欲求。
我们为数甚众!
我们为数甚众!
我们是层架,我们是
平台,我们很谦恭,
我们可以食用,
推进器,钻探器
我们都身不由己。
我们的同类倍增:
及至早晨,我们将会
接管大地。
我们的脚已伸入门槛。
1959年11月13日
死产
这些诗不会存活:这一诊断令人伤心。
它们的脚趾和手指倒还正常,
小脑门儿却因为太专注而膨胀。
如果它们像人一样外出散步而走失
那绝不是因为缺少母爱的关注。
哦,真不明白它们出了什么问题!
从形状到尺寸乃至每部分都很确当。
浸泡在卤液中的它们优美得很!
它们对着我笑啊,笑啊,笑了又笑。
可就是肺叶不会鼓胀、心也没有跳动。
它们不是猪,甚至还没长成鱼,
尽管猪和鱼的腥骚味它们都有——
如果它们活了,那自然最好;它们本来就该如此。
但它们毫无生气,它们的母亲牵肠挂肚、已不可终日,
而它们却傻傻地盯着她,闭口不谈她的感受。
1960年
拉皮手术
解开丝巾,你带来诊所的佳音,
你向我展示紧缠着木乃伊的
纱布,微笑着说:我一切都好。
九岁时,有个麻醉师,带着青蛙面具,
给我喂香蕉水,他脸色是酸橙的青绿。令人呕心的地窖
胀满了噩梦,回荡着手术师天神般的声音。
接着,妈妈游了过来,端着一只锡盆。
啊,我恶心得想吐。
他们已将这一切改变。套着高温消毒的
病号袍,像那裸身巡幸的古埃及女王,
镇静剂令我絮絮叨叨,而且幽默得出人意料,
我滑进一个前厅,一个善良的男人
让我五指握拳。他令我觉得某种珍贵的东西
正从我的指缝中悄然溜走。刚刚数到二
黑暗已把我彻底抹消,就像擦掉黑板上的粉笔……
我什么也不知道。
整整五天我隐秘地静卧在床,
我像木桶被穿刺,岁月的积水排进了枕头。
甚至我最好的朋友也认为我在乡下。
皮没有根须,就像纸一样容易撕去。
当我咧嘴而笑,针脚便会绷紧。我倒退着成长。我才二十岁,
多愁善感,穿着长裙坐在我首任丈夫的沙发上,手指插在
死掉的狮子狗柔嫩的细毛中;
啊,我还没养过猫。
现在那个她已被搞定,我从前看到的那女人
下巴壅积着赘肉,已一道一道地沉入镜底——
旧袜子似的脸,松泡泡地瘫在补衣球上。
他们已把她封存在某个化验室的广口瓶里。
任她在那里垂死或者枯萎下去,在接下来的五十年,
任她点头或是摇头、还用手梳理稀疏的头发。
我,是我自己的母亲,从纱布襁褓中醒来,
粉嫩滑润犹如一个新生儿。
1961年2月15日
不孕的女人
空落落的我,最轻的脚步也会荡出回声,
一座富丽堂皇的博物馆,立柱、门廊、大厅一应俱全,就是
缺少雕像。庭院里,一眼喷泉跃起,还又跌回它自己,
尼姑的心,对世界视若无睹。大理石的百合
呼出了苍白,似乎有香气。
我想象自己有一大批观众,
生育了一座白色的胜利女神和多尊缺眼珠的阿波罗。
事实是,死者的关注令我伤心,却又毫无结果。
月亮的手总会探摸我的额头,
像护士一样表情漠然,沉默不语。
1961年 2月21日
渡湖
黑湖,黑船,两个黑纸剪出的人。
在这里饮水的黑树往那里去?
他们的黑影想必一直伸到加拿大。
荷花丛中漏过来一星点光线,
莲叶不让我们匆忙穿过:
扁平的圆叶,老在作阴险的劝告。
从桨上摇下一片片冰冷的世界,
我们怀着黑色的精神,鱼也如此。
一个断树桩举起苍白的手告别;
星星在浮莲之间开放,
塞壬如此面无表情,没把你变成石头?
这是惊呆的灵魂特有的寂静。
穿黑衣的人
在那儿,三条鲜红的
防波提把灰色大海的
推挤和吮吸接过来
搁到左边,波浪
松开拳头,面对着
鹿岛监狱那暗褐色的
铁丝网围起的海岬,
右边有整齐的猪圈
鸡舍和牲畜饲草,
而三月的冰使山岩中的
水潭平滑如镜,
鼻烟色的砂石岩礁
俯临着布满石头的漫长沙嘴,
每次退潮被水清扫一遍,
而你,从这些白色的石头
之间,迈步走出,传着
无光泽的黑大衣,黑鞋,
黑头发,最后你站定
像远处岛尖上那不动的
漩涡,把石头,天空
把一切铆固在一起。
爱丽尔
壅滞陷入黑暗之中。
那时,没有什么能把
巉岩的崩泻和距离染成蓝色。
上帝的母狮,
我们会长成什么,
蹄子与膝盖的枢轴
车辙辗过,亲生姐妹一样
亲吻我不可企及的
棕色脖颈。
黑人的眼睛
是浆果脱落的黑色
勾住——
甜血染红的一张张大嘴,
幽灵。
还有别的东西。
把我吊在空中——
大腿,头发,
出我的脚跟雪片般降落。
洁白的
女神;我被剥光衣服——
地狱之手:死亡在逼进。
现在
我向麦地洒落汗水:
一片波光滟涟的海洋。
孩子的哭喊:
砌进在堵墙壁。
我是箭,
蒸腾的露珠
在驱逐的力量中自杀:
幻成红色:
眼睛:清晨的黑锅。
晨歌
爱发动你,像个胖乎乎的金表。
助产士拍拍年的脚掌,你无头发的叫喊
在世界万物中占定一席之地
我们是声音呼应,放大了你的到来。新的雕像。
在多风的博物馆里,你的赤裸
使我的安全蒙上阴影。我们围站着,墙一般空白。
云渗下一面镜子,映出他自己
在风的手中慢慢消失的形象,
我比云更不像你的母亲。
整夜,你飞蛾般的呼吸
在单调的红玫瑰间闪动。我醒来静听:
我耳中有个远方的大海。
一声哭,我出床上滚下,母牛般笨重,
穿着维多利亚式睡衣满身花纹。
你嘴张开,干净得像猫的嘴。方形的窗
变白,吞没了暗淡的星。而你现在
试唱你满手的音符
清脆的元音像汽球般升起。
酞胺哌啶酮
哦,半边月亮——
半个脑袋,发光体——
黑鬼,戴着面具伪装白人,
你截下的黑色
手脚在爬行,令人胆寒——
像蜘蛛,毫无安全可言。
有什么手套
什么皮革料
才能保护我免遭
那个阴影的危害——
那些除不掉的花苞,
肩胛骨上的关节,那些
面孔
推推搡搡地生成,拖拉着
先天缺损
所脱落的鲜血胎膜。
彻夜,我做着木工活,
为赐予我的东西赶制一片空间,
为了一种爱,
这生于潮湿双眼和一阵尖叫的爱。
吐着冷漠的
白色口水!
黑果子旋转着落下。
玻璃噼啪一声裂开,
图像
消亡了,流产了,犹如水银泻地。
1962年11月8日
按:原文标题Thalidomide撒利多胺,又称“反应停”,是上世纪中叶之前普遍使用的一种镇静类催眠药,在妊娠期服用时,会引起严重的四肢畸形。
慕尼黑女模特
完美得令人敬畏,但不能生育。
冷酷如雪的呼吸,填塞了源泉。
紫杉树在那里如九条蛇狂舞。
生命的树,生命的树。
一个月又一个月,空虚放逐她们的月光。
血液的洪水就是爱情的泛滥。
上帝的牺牲品。
它意味着除了我没有更多偶像,
我和你。
在她们漂亮的硫磺和笑容里
这些女模特儿委身在今夜的慕尼黑
陈尸所就设在巴黎和罗马间,
她们不加掩饰地裸露在皮毛里,
桔子吊在银色的枝条上。
无可容忍,失去了灵魂。
白雪撒下黑色的花瓣。
四周没有人迹。在繁多的旅馆里
一双双手在把门打开,放下鞋子
为了一盒鞋油走进这里
肥硕的脚板将在天明消失。
哦,这些窗孔中的家庭生活,
婴儿的鞋带,有绿叶的糖果,
密集的德国人在他们的圣带里昏昏欲睡。
黑色的耳机在手指上
闪烁着华丽夺目的光芒
它在闪烁,融化
沉默,雪落无声。
十一月的信
爱,这世界
突然更改,换了颜色。街灯
透过金莲花鼠尾似的豆荚
裂开,在早晨九点。
这是北极,
这个小小的黑色
环带,长满丝光的茶色青草——婴儿的茸毛。
空气中飘着一股绿意。
温软,写意。
为我附上衬垫,满是钟爱。
我脸颊绯红而温暖。
我想我可能甚为巨大,
幸福得这么傻乎乎。
我的皮统靴
一趟又一趟压过那美丽的红色。
这是我的宅地。
每天两次
我从上面踱过,嗅着
粗野的冬青举起黛绿色的
扇贝,纯净如铁,
以及陈尸枯骨的围墙。
我爱它们。
我像热爱历史一样爱着它们。
苹果金黄,
啊,想象——
我有七十棵树,
在灰色死亡的浓汤中,
紧握金黄红润的圆球;
数以万计的金黄
树叶,像金属,也无声无息。
哦,爱,独身者。
除我之外,没人
走进这齐腰的潮湿。
不可替代的金黄
流着血,颜色渐深,古战场火山的嘴巴。
1962年11月11日
岁月
它们登场,犹如动物来自冬青树外的
太空,那儿篱笆长满上尖刺,
并不是我会吸食的瑜珈信徒般的思绪,
而只是绿色与黑色,它们纯粹到
自我凝结,凝结到纯粹。
哦,上帝,我可不像你,
在你空旷的黑暗中,
到处粘着星星,愚蠢的彩光纸屑。
我厌倦永生,
从来不曾希求。
我热爱的是
运动中的活塞——
我的灵魂死在它面前。
万马的奔蹄,
毫无悲悯地翻腾。
而你,恢宏的壅滞——
那里面到底是何物如此宏伟!
是否是今年的一朵虎纹花,在门前的怒吼?
是否是一位基督,
他身上那可怖的
似神的成分,
宁死也要飞翔,并为此玉石俱焚?
血的浆果守持自身,凝然不动。
马蹄不会知晓,
寥远的幽蓝中,活塞嘶嘶低鸣。
1962年11月16日
申请人
首先,你是否我们同类?
你戴不戴
玻璃眼珠?假牙?拐杖?
背带?钩扣?
橡皮乳房?橡皮胯部?
还是仅仅缝合,没有补上缺失?没有?没有?
那么我们能否设法给你一件?
别哭,
伸开手。
空的?空的。这是只手,
正好补上。它愿意
端来茶杯,揉走头痛,
你要它干什么它都干。
你愿意娶它吗?
保用保修
它临终时为你翻下眼睑,
溶解忧愁。
我们用盐制成新产品。
我注意到你赤身裸体,
你看这套衣服如何——
黑色,有点硬,但挺合身,
你愿意娶它吗?
不透水,打不碎,
防火,防穿透屋顶的炸弹,
你放心,保证你入土时也穿这衣服。
现在看看你的头,请原谅,空的。
我有张票子可供你选用。
来啊,小痹乖,从柜子里出来,
怎么样,你看如何?
开始时象一张纸般一无所有,
二十五年变成银的,
五十年变成金的。
一个活玩偶,随你怎么端详。
会缝纫,会烹调,
还会说话,说话,说话。
很派用场,不出差错。
你有个伤口,它就是敷药,
你有个眼睛,它就是形象。
小伙子,这可是最后一招。
你可愿意娶它。娶它。娶它。
情书
很难述说你带来的转变。
如果我现在活着,那么过去就等于死亡,
虽然,像石块一样,不受干扰,
习惯于静止。
你不只是踩到了我一吋,不——
也不只是叫我空茫的小眼
再一次向天空抬起,当然,不敢奢望,
去了解蔚蓝,或者星辰。
不是这样的。我睡着,这么说吧:一条
于黑岩中伪装成黑岩的蛇在寒冬雪白的裂缝中——
像我的芳邻,不喜欢
万千雕凿完美的
面颊,无时不降下来融化
我玄武岩的双颊。他们化做眼泪,
那是天使为单调的大自然哭泣,
但这未能使我信服。眼泪冻结。
每一个僵死的头颅都戴着冰的面具。
我像根弯曲的手指继续睡着。
我首先看到稀薄的空气
紧锁的水滴自露珠升起
明澈如精灵。许多岩块
堆集,面无表情地环聚着。
我不知道这该如何解释。
我发光,剥落,摊开
像流体把自己倾出一般
在鸟足和树茎群中。
我未受愚弄。我立刻就认清了你。
树石闪烁,没有阴影。
我的指长透明如玻璃。
我像三月的嫩芽抽放:
一只手臂和一条腿,手臂,腿。
踏石而上云,我如是攀爬。
现在我彷佛某种神祇
穿空飘浮于换新的灵魂之中
纯洁如片冰。这是天赐。
生命
触摸它:它不会像眼球一样地畏缩。
这卵形的范围,清澈如泪水。
这儿是昨天,是去年——
棕榈芽和百合花色分明在广阔
无风的针织绣帷里。
用指甲轻扣玻璃杯:
它会砰然作响像中国的乐钟,只要空气稍微动一动
虽然没有人在其间仰视或者愿意回答。
居民都轻如木塞;
人人永无止尽地忙碌着。
在他们脚边,海浪排成单行鞠躬,
从不会暴躁地闯入:
停留在半空中,
收短缰绳,搔足前进像校阅场中的马匹。
头顶上,饰以流苏的云朵们坐着,华贵
如维多利亚时代的坐垫。这家族
情人式的脸孔很能讨好收藏家:
看起来真实,像上好的瓷器。
其它地方风景比较朴实。
灯光连续地投落,令人晕眩。
有个女人把影子曳引成环形
绕着光秃的,医院内的茶碟。
像极了月亮,或一张空白的纸张
好似遭受了某种神秘的突击。
她寂静地活着。
无所凭借,像瓶中的胎儿,
废弃的屋子,大海,平压成图片
她多向度的身体无法进入。
忧伤和愠怒,已被驱除,
就由她去吧。
未来是一只灰色的海鸥
用它猫般的声音嘀咕着离去,离去。
年岁和恐惧,像护士一般,照顾着她,
一个溺毙的人,抱怨这极端的寒冷,
自海中爬起。
蜂盒的到临
我订购了这个,这干净的木盒
方如座椅而且重得几乎无法举起。
我会把它当成侏儒的棺柩
或一个方形的婴儿
要不是里面这么嘈杂。
这个盒子是锁着的,它是危险的。
我得和它一起过夜
我无法远离它。
没有窗户,所以我不能看到里面的东西。
只有一道小小的铁栅,没有出口。
我把眼睛搁在铁栅上。
它黑暗,黑暗,
让人觉得是一群聚集的非洲奴工
渺小,畏缩等着外销,
黑色交迭,愤怒地向上攀爬。
我怎样才能释放他们?
就是这种噪音最令我惊吓,
无法理解的音节。
像罗马的暴民,
卑微,接二连三地被捕,但是天啊,一起!
我附耳倾听狂怒的拉丁语。
我不是西泽大帝。
我只不过订购了一盒疯子。
它们可以退回。
它们可以死去,我不必喂食它们,我是买主。
我不知道它们有多饥饿。
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忘记我
如果我开了锁并且向后站成一棵树
那儿有金链花,它淡黄的双行树,
以及樱花的衬裙。
它们可能立刻不理睬我——穿着月光的衣服戴着黑纱。
我不是蜂蜜的来源。
它们怎么可能转向我?
明天我将做个亲切的神,还它们自由。
这个盒子只是暂时摆在这儿。
巴西利亚
他们会生存吗?
这些钢铁躯干的人们,
带翅的胳膊,而眼窝
还在等待一团团
云朵为它们填满神情,
这些超级的人啊!——
而我的孩子是一根钉子,
一根被锤子敲进去的钉子。
他从润滑油里发出尖叫,
骨头在探听种种距离。
而我,几乎灭绝了,
他的三颗牙齿插入
我的大拇指——
星星,
古老的传说。
在小巷中我见到绵羊和马车,
红色泥土,母亲似的血液。
哦,你们尽可以
像光线一样吃人,留下
这一面镜子,
让它稳妥无恙,因为
鸽子的灭绝而不能得救超生,
荣耀啊,
这力量,这荣耀。
1962年12月1日
神秘论者
天空是镰刀的磨坊——
无法解答的问题,
闪烁,醺醉如飞蝇
不堪忍受的叮吻
在夏季松下的夜空发臭的子宫里。
我记起
木屋上太阳腐朽的气味,
撑紧的风帆,狭长咸湿的裹尸布。
人们一旦见到了神,还有何补救之道?
一旦陷入困顿
没有一部份残存,
没有一根脚趾,一根手指,而且耗尽
完全耗尽了,在烈阳的炙烧中,在
自古代教堂延伸至今的污点里,
还有什么补救之道?
圣餐上的锭剂,
死水边的漫步?记忆?
或在啮齿动物之前,
拾取基督明亮的断片,
温驯的食花者,他们
希望低微易于满足——
驼子在她矮小洁净的茅屋里
在铁线莲的轮辐底下。
难道只有温和,就没有伟大的爱?
大海
可还记得行经其上的人?
意义自分子间滑落。
城市的烟囱呼吸着,窗门淌着汗,
孩童在卧床上跳跃。
太阳盛开,这是天竺葵。
心脏尚未停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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