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韵 旷世奇才苏东坡
旷世奇才(上)
公元1082年,四十六岁的苏轼,在黄州赤壁酹江亭这里写下了震古烁今的名词《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这一声长啸穿越千年,一直在这里隆隆地震响,将永远叩击游人的心扉,“大江东去”这四个音搭配在一起,像一声号角,是那么和谐那么响亮那么雄劲。虽然这酹江亭上再也找不到他巨人的身影,再也问不出他悲凉的遭遇,但我们相信他还活在这里,他是不会死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起首两句就像长江的巨浪,滚滚滔滔而下,气势磅礴。“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点出赤壁怀古的题旨。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来突出赤壁的险峻,极有声色。“一时多少豪杰”把赤壁之战中的英雄人物一总推入读者的想象,然后快速转入下片,用近景推出周瑜。“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几句话就让周瑜赢得了赤壁之战。怀古是为了抒发心中的郁积,词人于是站出来告诉读者,“人生如梦”,而自己偏生那么容易动感情,以至“早生华发”,实在可笑。真的可笑吗?不!当时的苏轼是个有罪之人,因为三年前,他被一场卑劣的文字狱击倒了。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永远散发着血腥气的“乌台诗案”。中国古代这个学者,思想家,诗人,词人,散文家,画家,书法家兼于一身的奇才,因为写诗同情老百姓,被告发诬蔑了早已走样的新法,差点就丢了性命。
三年的时间不长,他内心的伤口肯定还在流血,他肯定还在做被推上刑场的噩梦。《赤壁怀古》就是在这种心绪下创作的。明白了这一点,读这首词自然该别有一番滋味。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读这首词,至今仍觉天风海雨气势逼人。在乌台诗案中,苏轼的一些诗被挖出来示众,用拐几道弯儿的目光,从中找出攻击王安石新法的罪证来。比如他一组《山村绝句》中有一首写道: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七十岁的老翁没饭吃,幸好春天山里面有竹笋和蕨菜,于是腰里别上镰刀去找来充饥。可是买不着盐,没法子,煮一煮淡着就这么吃了。这样的诗原本不该有什么问题,可就因为当时王安石变法,正搞得热火朝天,说老百姓吃不上饭,特别是吃不上盐,这就成了罪行。用词来凸现英雄人物,在词坛开辟豪放一派,苏轼这个首创之功,值得大书特书。前面说过,范仲淹,王安石这些政治家,都写过豪放风格的词,不过那只能算特例,对宋代词坛并没有起到扭转风气的作用。从苏轼起,词才从歌楼酒馆里唱着玩儿的风流小曲,开始变得讲究身份,敢与诗平起平坐了。他是词坛的千里马,他是杀入词坛的赵子龙。任何难于驾驭的题材,在他面前也不敢不俯首投降。他那支能唤醒春风的笔,点向哪里,哪里就是万紫千红的花坛。他放怀歌唱着。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写这首词的时候,苏轼四十一岁,虽然已经“鬓微霜”,开始有白发了,却依然豪情满怀,要为国家上阵杀敌。他翘首追问着“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渴望朝廷调他到边防前线去,这种心雄万夫,气势豪迈的境界,不要说婉约派词人,就是不肯完全跟着婉约派走的范仲淹,王安石也是根本没想过要进入的禁区。他的笔随便点染,就像他作画一样,不求形似,只求写出心中一时的感受。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村子里到处是缫丝的缫车在响,一路走过去,枣花簌簌地往衣巾上落。古柳树下,有人在卖黄瓜。酒困路长,抒情主人公感到又渴又累,于是敲开乡下人家的门,去要茶喝。这样的词婉约派是不肯写的,或者说他们不敢写。因为这样的词,搬到酒席筵前去唱,多半是没人愿意听的。但是苏轼敢写,他不在乎唱出来是不是有歌迷捧场。而只在乎读起来是不是有诗的味道。读他这类信手拈来便诗意盎然的词,我们很自然地会想起他那些信手拈来的绝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是一首题画诗,“竹外桃花三两枝”,用竹子的青翠,来衬托桃花的鲜红,一下就把艳丽的春光凸现出来了。最妙的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将鸭子拟人化,使鸭子具有人的知觉。从这句诗,我们能听见鸭子呱呱地叫着,能看见鸭子扇动翅膀,在水面上追逐扑腾的热闹。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用无人不知的美人西子,来突出西湖的美,这个比喻轻松不费力,苏轼像是捡了现成的便宜。其实细想一下就知道,这是神来之笔。不仅像“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样超妙,还比得叫人拍案叫绝。如果没有那一场以杀死歌声为快的文字狱,苏轼这个旷世奇才,该会在词中留下多少欢声笑语,供后人吟咏。然而,历史不接受假设,苏轼只能在历史的回音壁前,唱出自己的悲哀、悲愤和无穷的悲郁。
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谷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也是以罪人的身份在黄州写的,罪人就是没有自由的人。他只有在沉醉的麻木中,寻得短暂的陶然自得。他醒了又醉了,醉了又醒了。半夜回来时叫不开门,于是而“倚杖听江声”。江声浩浩,能告诉人什么呢?江水以浩渺的滔滔,来展示自己的无拘无束。这不是在告诉人,为名利而奔忙是何等的可怜吗?唉,趁此夜深风静,江水安眠,还是驾上一叶扁舟,超离这冷气逼人的世界吧。于是他轻轻哼着,“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敞开庄子似的容纳万有的胸怀,使我没入大自然,也使大自然没于我,于是而物我两忘。关于这首词,据记载还曾引起一场虚惊。这首词第二天就传遍四邻,都说苏轼驾小船逃走了。地方官听说后大吃一惊,让罪人逃走了那还了得,就赶忙去看个究竟。敲门一问才知道,苏轼正蒙头睡大觉呢。其实,苏轼根本不可能像李白那样,说走起身就走,因为到宋代,已经不是“大道如青天”的时代,已经不允许跟着感觉走了。
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秋风飒飒,一年将尽,树叶萧萧,催人变老。他却无可奈何,只能痛苦地看着年光从指缝里流走。不要责怪这歌声过于凄苦,要知道,他灵魂的负担太重太重了。旷世奇才(下)
苏轼把自己的生活全方位撒进词的沃野,用独自从生活中浓缩出来的哲理去进行培育,使词万紫千红,争妍斗艳,开出了有深度的,经得起琢磨的意境。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春日出游,忽然遇上阵雨,同伴狼狈不堪,词人却“吟啸且徐行”置之度外,“一蓑烟雨任平生”,披着蓑衣,在烟雨中奔走一生的准备都做好了,还会怕这么一阵雨吗?终于阵雨过后,斜照相迎。刚才那一阵“穿林打叶声”不过是一场虚惊。实际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里有陶渊明的随缘自适,有禅宗用平常心去看待一切的了悟。苏轼抱着儒家的社会责任感来承当一切,一点不肯马虎,这当然是行不通的。知无不言的性格,黑白分明的态度,使他受尽了折磨,贬官贬得一次比一比远——食荔枝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已经贬到了惠州,当时这是地产的蛮荒之地,他竟然声言只要天天有荔枝吃,就“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显然是无可奈何的自宽自解,然而因为他是旷世奇才,又有充满磁性的人格魅力,这使他那些藐小的政敌,忌妒得目光都发高烧。于是,他们借故把苏轼再贬到海南的儋州。年已六十二岁的苏轼,觉得真直到了人生的尽头——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他这块有用的石头,无法去补朝廷的裂缝,被抛掷出来,也许将永远与海南这里的巨石为伍吧!这是他无法排解的悲哀。然而,他毕竟是哲人,并没有在荒凉中板结成石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把这四年的贬谪当作一次旅游。如今,他矗立在东坡书院这里,一派智者的深沉和学者的儒雅,来接受游人的瞻仰。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思想家而兼词人的苏轼,通过中秋夜对弟弟的怀念,来破译人生这个永恒的命题。这个命题永远吸引着人们去解析,却又是无法彻底解析的。因则这首词,也就对千秋万世的读者,永远都是一个无法排除的磁场。使人在磁力线的作用下产生无法抑制的审美冲动。诗人就是能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从生活中找到缺憾的人。苏轼就总是能从别人认为理所当然的地方,用自己特有的敏感,看到并不如此。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残红凋尽,燕子呢喃,“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春末夏初,正“天涯何处无芳草”。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从一道围墙外面走过,看见“墙里秋千”,听见“墙里佳人笑”。终于,“笑渐不闻声渐悄”,转瞬之间,一切又复归沉寂,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有之多情的行人还在聆听。他想找到一点什么呢?生活永远也不可能是美满的,人们欣赏落霞的艳丽时,总是正在兴头上,天就暗下来了。总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于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一种令人神往的心跳,就这样像电光石火一样,一闪就消失了。就的那样一闪就消失了?不是的。“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天地间的一切,不是还那么充满了生机吗?服膺庄子的苏轼,总是会在暗淡的画面上,留下一点透气的亮点。“天涯何处无芳草”如今已经成了格言,成了民谚,我们都能信手拈来,随口道出。
再来看看词人是怎样悼念亡妻的吧--“夜来幽梦忽还乡”,他梦见妻子在“小轩窗,正梳妆”,于是两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一梦醒来由不得想到“十年生死两茫茫”,想到“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十年来风刀霜剑的煎逼,人在风尘中老了,“尘满面,鬓如霜”,经历了那么多层层叠叠的忧患,会不会“纵使相逢应不识”呢?不会!“不思量,自难忘”!这是一段永远也不会风化的爱,是不会变形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读这首词的最佳切入点,就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诗人梦见亡妻,想到“十年生死两茫茫”,因而伤心哭泣,这是很自然的。可是死去的妻子与丈夫相对,为什么也泪流满面呢?因为词人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无暇自己伤悼自己,就把一腔涩泪逢移植到亡妻的眼中,让亡妻来为自己哭泣。深人无浅语,苏轼总是能在词中,留下一面窗子,让读者看到更远的景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略呈椭圆形的庐山,横看绵延不尽,侧看高高耸起。从不同的角度,会得出不同的印象,可是站在西林寺那里,却只见四围都是山,根本想象不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变化,这是为什么呢?“只缘生在此山中”。人被山吞噬了,失去了看山的角度,于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就成了生活真理。不过永远能让人咂出新意,而又永远也说不尽的,还是那首咏雁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在“寂寞沙洲冷”的环境中,“缺月挂疏桐”的背景上,“漏断人初静”的时刻,一只孤鸿,“惊起却回头”,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这只孤鸿为什么要“拣尽寒枝不肯栖”呢?是因为被孤独驱赶着,而惊疑而害怕吗?应当是的。会不会是这些寒枝不合它的意,因而不愿意停落在上面呢?应当也是的。原来这首词是词人在那场文字狱中死里逃生后,被贬到黄州时写的,很显然,那“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就是词人无处依托的投影。在人生的坐标系里,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自己的位置。宋代词坛上最杰出的一代奇才,这个永远都竭力用苦笑来按压内心悲苦的哲人,终于就这样在“有恨无人省”的冷漠中,耗尽了一生。如今,他依然坐在四川老家三苏祠这里构思诗词;站在第二故乡海南这里观照人生;又静静地卧在河南郏县这里净化他一生的悲苦。苏东坡这个名字,将永远都是中华民族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