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屋人

1

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侄甥郎。猪年端月初二,在岳父家刚吃完中饭,二姑的大女儿友梅姐就打来电话,我才说了句新年好,她的话已带着哭腔。

你二姑只有出气没进气了,她念哒娘屋人,你若想见她最后一眼,就快来。

放下手机,我的心立刻沉重起来,又一位至亲长辈将要离我而去?母亲三姐弟只剩了姨妈,父亲四兄妹就只剩晚姑了。

我走出屋子,久违的阳光照射在身上,身子略有些暖和。我打通元弟炉弟电话,简单地告诉他们情况,让他俩吃了中饭立马从各自岳母家回家,三兄弟一起去给二姑拜年。

妻已从我的通话中知晓了状况,因带着小孙孙不便同去,嘱我路上慢点。

借了内兄的小车,十分钟后便看见元弟在家门口等着。停好车进屋,我问倒茶的弟媳慈美,去不?友梅姐的意思是二姑蛮想见娘屋人。

我不去了,大嫂要带孙,我也要带孙。

那、那看炉子回、回来了么?元弟有些结巴,边说边掏手机。

我来打吧。说完,我拨出电话并按了免提。

喂——老大,你来了吗?我回来了,在家等你。

元弟、炉弟家只隔二三百米。到了炉弟家,我问递茶的弟媳秋香去么。她轻轻地笑,大嫂二嫂都冇去,我也不去了。尔后低声嘀咕,二姑现在记得娘屋人了……

我知道,在妯娌仨的心中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喝了口茶,我不紧不慢,二姑是一直记得娘屋人的,无奈双眼失明,行走不便。而二姑爷(读ya的二声,下同)对姆妈有意见,爸去世后就不许她跟娘屋人来往。但二姑爷不是在姆妈过世十来年后跟炉弟你打电话要跟娘屋人往来?你不是打电话告诉我,我们三弟兄不是一起去看望了他们?转年端月,我们三兄弟不是还带着一家大小去拜年?第三年二姑爷上八十,我们不是又去给他祝寿?只是,二姑跟娘屋相距不过五六里,竟三十多年没再踏过娘屋人的门坎。

没有哪个女人不想跟娘屋人来往的。弟媳有些羞赧地说。

好了,不说了。你们一人拿两百,拢共封个六百零八的红包。掏出钱,我又想起该提点啥,是否再买件苹果?

也是,再买两斤砂糖。隔壁军子店里有。炉弟说完起身。

军子笑嘻嘻地给我拜年,发烟。我连声道谢,问,苹果多少钱一件?

这个四十八,这个八十。

好,买这件,再称两斤砂糖。我抽出张百元钞,提起那件八十的苹果。

这都是两斤一包称好了的,十块钱。一共九十元。

刚好我们每人三十。元弟边说边摸口袋。

算了,这点礼物我买了。哦,还得买挂鞭炮吧?我虽不喜欢,但农村里还兴这样的闹热。

老大,我家里有。炉弟大声地说着并拿了圈大红鞭炮。

五分钟就到了二姑家,在屋前那棵老柚子树下放了鞭炮,跟两个老表、两个表姐夫互道了拜年,我们仨在友梅姐瑞梅姐的牵领下走进二姑卧室。

二姑其实已没房子了,卧室是晚老表录德的。大老表录森在外当教师,老房子被务农的两个老表翻修成了两座砖混结构的三层楼房。二姑爷去世后,请娘屋人参加商量瞻养二姑,将服侍时间由每人四个月改为二个月。这时段,是轮到录德了?

二姑,我是和平崽,我们三弟兄来看您了。我躬身将红包轻轻放在她脸边。

只记得我乳名、脸朝外侧卧的二姑没有丝毫反应,花白的头发像一捧枯草,那张没了血色的脸写满沧桑,恰如屋前那颗老柚子树皮。左眼一如往常闭着,半开的右眼无一丝亮光。

我想探手到被子里抚摸她的手或脚,胸膛里却突地翻腾起来。我害怕触到她干柴般的手脚!她丈夫去世那晚,我给她洗脚,摸着她那皱得不能再皱的皮裹着根小得不能再小的骨头,毫无肉色的双脚就如我楼顶菜地那历经多年风雨而有些腐朽的豆角棍。我一触握,那早被无情岁月抽干了血肉的手脚会断了么?

我缩手直身。然而,在我转身时,二姑那半开的右眼里竟有了泪光。我的眼睛湿润了,二姑,您放心休息吧。我轻轻地拭了拭眼角,转身离开。

录钦带我们仨去他屋里,敬茶,递烟,汇报似地讲对二姑的照料如何细致,二姑又是如何满意。我连连致谢,肯定着他们的孝心。

友梅姐讲,二姑昨天还能吸半瓶鲜奶,念叨着娘屋侄儿子,但今天一口都吸不进了。

炉弟说,八十三了,她这个烂烂砂罐还经得摔。

我说,二姑是福寿圆满了,你们用棉签蘸点温开水润润她的嘴唇牙齿吧。

表弟媳答应着去了。

瑞梅姐说,晚妹冬梅一家在贵州过年,还在路上,不知能否赶得上看最后一眼。老亲算了时辰,要挨过今天酉时走才好。

我边看时间边掐指而算:酉时是下午五点至七点,现在四点四十六,还是申时。二姑一生慈善,我相信她一定会护佑她的子孙,绝不会给大家留下遗憾的。

2

果然,我送还内兄小车并随他回到县城家中,洗去一身疲惫,录钦的报丧电话就打来了。

老表,你二姑刚刚走了……

我放下手机一看,时间是戌时六分。

依俗规,老母仙逝,孝子在请了地仙算好出殡时辰后得披麻戴孝地向娘屋人发丧报讣。从前要几个小时乃至一二天才能做好的事情,如今打个电话,二三分钟就搞定了。

他还说:你二姑十多年前跟我讲,死后不跟爷葬一起。我们准备了屋后菜地,可那地是老大的,他不会同意,得请你这娘屋人出面做做工作。

我说,没问题。二姑十多年前的想法应是怨怪二姑爷不准她跟娘屋人往来。女人心都软,这些年我们互相来往,她的怨念该已消除了。

我接着打通内兄电话,询问乐队价格。因为回城路上我答应他,娘屋人请乐队就请他们的乐队。

三千六百八。定好了出殡时间么?

还不知道。你们班子来几个人?

八个。

好,我马上跟老表说一下。

这边电话一断,录钦的电话又来了。老表,刚才大姐夫二姐夫跟录森商量,两口子都不同意,说那块地是退休后要用来修房子的。

是明天上午踩地吧?地仙今晚过来么?

地仙明早过来吃早餐,上午踩好地,劳动力就要打金井。

好,那明天我们过来,当面做他的工作。

你不知那两口子的心思,总怪娘爷看不起他们。去年他家服侍娘时,买只桶给娘盛尿还打电话要我们两弟兄出钱。你还记得你二姑八十做寿那次么?他不回来,你打他电话,他说有要紧事,其实他就在我晚爷家拜年。他是爱跟我俩唱对台戏,明天最好你们三老表一起来,你讲的道理再好,有时还抵不上炉老表讲两句硬话管用。

哦——那好吧。你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二姑现在会心愿跟二姑爷葬到一起。那地仙不是你二姐老亲么,出殡时辰定好了吗?

我正要跟你讲这事,老亲讲只有初五可行,要不就得等半个月后。初五这天还跟友梅姐和老亲他那对双胞胎孙子的八字相冲。但没办法,只能选初五这天。

好,就初五吧。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娘屋人请乐队的事,我内兄的乐队水平还不错,在我们小区演过几场,评价蛮好。

多少钱?

三千六百八,八个人出场。若搭台子,要四千二百八。

好吧,贵是贵了点,但我们愿意出这个钱。台子就算了,场地不够。都是亲戚,老表你先跟他们讲明,端月里办这事,就不哭灵了,再加点钱也冇关系。

行,我一定跟他说。娘屋人的乐队是安排在后晚,不知明晚请了哪个乐队?

明晚是她们四姐妹请,就是我们村的乐队。

多少钱?

好多钱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要三千六吧。

贵有贵的道理,到时一对比,你就知道好丑了。他们这乐队在隆回、武冈和溆浦都有些名气。

好,那明天你们三老表过来吃早饭吧?

早饭就不来吃了,我们尽量早点过来。

我分别拨通元弟、炉弟电话,告诉他们二姑已在晚七点过二分仙逝,明天一起去龙凤踩地。再告诉内兄,初四上午十一点到炉弟家集合。不搭台子,不哭灵。一定要来几个功夫好的演员。这不光是为我娘屋人赚面子,也是为你们乐队在打名声。

手机又有来电显示,我说,我元弟打我那移动号码了,估计是为他内兄嫂的乐队。

老大,就是、就是慈美刚刚讲、讲娘屋人请乐队就、就再请她嫂嫂的算、算了。

果不其然,我笑了笑:不行,这次请我内兄的,我刚刚已跟录钦和我内兄都讲好了。

嫂、嫂嫂的哥哥也、也有个乐队?

是啊,上次大姐夫去世娘屋人请了你嫂嫂的,这次就请我内兄的。

3

太阳昨天或许约会失败,郁闷得又睡大觉去了。初三的天阴沉沉的,有雾不时飘过。上午八点半,我赶到炉弟家后用电话将元弟喊了过来。

要不要请五爷来?炉弟提醒我。

来的路上告诉了五爷,还告诉了黄双六爷、晚晚和海哥,他们应该都快到了。话刚说完,海哥已在门前下了摩托。

拜年拜年!海哥笑道。

拜年!拜年!拜年!我们仨皆起身作揖,一屋子拜年声。

六爷脚痛风来不了,晚晚这两天有事也不能来,六娘、晚娘明天再来。海哥落座后喝了口茶,问,五爷还没来?

五爷新年好!说曹操曹操到,我起身迎向前,紧握着五爷的双手将他引到上座。

你二姑怎么这么快就走了,都冇听说得病,看都冇看望她一眼。五爷有些内疚。

她也是灯油熬尽了,好在儿子儿媳都孝顺,还享了几年福。我话里不无伤感。

你二姑只比我大两岁,她出嫁时我到做郎客,跟你爷个子高,抬那大高柜。那时只有小路走,坑坑洼洼,路上歇了两三次肩。六十多年过去了,五爷像说昨日事。

那五爷这娘屋人当得早。爱扯卵谈的炉弟调侃着。

送姑娘出嫁做郎客也可以说是当娘屋人,但正式当你二姑的娘屋人,是在她生了三个女儿后。你二姑爷在你二姑坐月子时打了她,你奶奶带队,喊了四五个娘屋人,将你二姑爷和他娘老子教训了一顿,直到你二姑爷做了保证。娘屋人是靠山,是后盾,他娘老子后来再也不敢磨你二姑了。五爷像年轻了好多岁。

二、二姑爷为、为什么要打、打二姑呢?元弟红着脸。

主要是他娘老子想抱孙,见你二姑又生个冇把的,就天天骂“七八年了只打出两三个屁,一兜硬屎都拉不出”,你二姑爷被骂烦了,拿你二姑当出气筒。你二姑觉得肚子冇争气,天天哭。

五爷的话令我若有所思,二姑的眼睛就是那时哭坏的吧?

你二姑年轻时蛮苦,你二姑爷的脾气比较暴躁,没少打她。你奶奶去世后,你爷一个文弱书生,她不想让娘屋人为难,只有忍气吞声。五爷有些伤感。

我说,二姑爷后来变了,去世前几年天天服侍她,煮饭给她吃,衣服都不让她洗。二姑赶在上元节仙逝,据说不用向阎王报到,可直接升入天堂,这是她的福报。来,五爷,海哥,我们商量一下,看要做些什么准备?

桌上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录钦的,我盯着五爷:要去踩地了,娘屋人要不要参加?

这个啊,娘屋人不用去,地踩得好坏跟娘屋人无关,踩得好,只会保佑她家子孙,不会管娘屋人。五爷干脆利落。

铃声早断了,我回拨过去:录钦,是要去踩地了吗?对不起,我们暂时来不了。反正是由地仙打卦来定,莫耽误时间了,先去你爷那墓地定卦,若是不行,再去屋后那菜地。确需我们过来,再打电话吧。

铃声复又响起,妻说儿子带刚下班的儿媳和孙子来给他叔俩拜年,然后再去他两姑家,让我联系到哪个姐姐家吃中饭。

没办法,在医院上班的儿子儿媳每年春节就三两天假,还不能连休。我一看时间快十一点,便有些急:五爷,海哥,你们看得置办些啥,预算一下要多少钱?

娘屋人去,要抬抬货,抬货里要摆三牲,一百五十块钱有了么?抬货有么?没有的话,端月里去借还要花些开支,算两百块。另外要定制个大花圈,娘屋人的花圈不能买那种折叠的,要用青布写挽联。然后就是得买几对柜笼,买些香烛、纸钱。五爷老练,有条不紊。

我拿出笔一一记着,看了看五爷,又看看海哥。还有么?

隔壁就有纸马店。炉老弟,你去问一下,看这些东西要多少钱?海哥接着问,一共多少个事主?

五爷你带队,龙生他们一家去武汉了,木生去么?

木生我告诉他了,算一个,我们爷崽两个。

晚晚跟昭佬冇分家,算一个。海哥,你问下和佬跟兵佬去么?

兵佬我告诉他了,冇得空来,但做个人情。和佬还是你打电话问他一下才对头。

好,好。我一边答应一边拨通和佬电话。和老弟新年好!龙凤二姑去世了,你去么?

我去一个,刚刚问了娘老子,她明天没空来了。

那就是一二……我一边写名字一边数,九个,总共九个。

乐队喊哪里的?娘屋人的乐队,班子要好一点,不要怕花了钱,反正是由孝家出。海哥郑重其事。

放心,请了我内兄的乐队,昨晚跟录钦老表讲好了的。我笑着回答。

纸马店那些东西要三四百,看还要买多少炮仗?炉弟边说边走回桌边。

买两百块钱的炮仗就行了,看抬货里放多少钱?还要封看棺礼,每个事主出多少?海哥问。

我看一个两百,要的么?

录钦又打来电话,哦,那好啊,我就说嘛,二姑现在会心愿跟二姑爷葬到一起的。对对,那真的省了好多口舌。放下手机,我高兴地说,地踩好了,就葬在二姑爷那。

买六百块钱的炮仗,娘屋人要多放点。九个事主一个两百,一千八,买东西要千把,还剩八百。炉弟像在告诉其他人更像在提醒我。

一个出三百,抬货里放的钱,看棺封的礼都会翻倍回。娘屋人吊丧,反正不能亏。海哥提议,五爷便附和着数钱。

莫看棺了,抬货里封个八百多就行。一个两百,万一不足,我们三兄弟来垫。我说。

这个不分亲疏,要出钱就出一样多。还有,娘屋人怎么不看棺呢?海哥有些不高兴。

看棺的意义是什么?五爷,我不懂。我瞟了眼海哥看着五爷。

看棺,就是娘屋人看看姑娘死前受了伤害么,还有,置办的寿衣好不好,是上五下三还是上九下七等等。看一下,表示娘屋人重视。这是老规矩,现在新时代,你讲不看,也可以。五爷的话里透着不满。

我说:反正由五爷你带队,要看棺,明天临时看情况再定,每个事主先拿两百,放到炉弟手里,由你置办物品。

五爷和海哥边说“要的”边掏钱。炉弟不愿收钱,笑着说,钱还是由老大你管,东西我跟二哥负责去办。

那我写个名单,你先跟纸马店定制花圈。三牲明早再去买新鲜货。屋外拜年的鞭炮声此伏彼起,我不得不一边收钱一边大声地下达指令。

五爷起身,说,我另外有点事,冇陪你们了。海哥也立即起身说有事。我们仨忙起身相送,说慢走慢走。

手机再次响起:老婆啊,你们到哪里了?到元弟家了?中饭?哦,我还没打电话。就打,就打。到晚姐家吃要得么?

元弟听到我的通话,连忙回家接客去了。

我拨打晚姐的电话,关机。再拨叫晚姐夫的,怎么不接?待拨通她自京回家的女儿,才知姐的手机丢了,姐夫的手机忘拿了,正同她们在她晚姑家拜年。我只好拨打二姐电话,讲明娘屋人都来拜年,来吃中饭,多炒些小菜。

打完电话,妻抱着小孙子、儿子儿媳牵着大孙子进了炉弟家喊“拜年”。喝了茶,尝了瓜子花生,回了红包,十分钟不到,就喊着去姐姐家。

4

傍晚,儿孙们跟妻去了岳母家,我去老家借抬货。因忌讳端月彩头,夜幕里,我们得正国兄鼎力相助,顺利地从他堂弟家拿到了抬货。我满心欢喜,给他由广西回家的外孙打了个大红包。

我记起五爷的不满,给录钦打了电话,喊元弟炉弟去二姑家。

喇叭里的声声哀乐在寒风里飘荡,我们仨从屋侧走进灵堂,二姑的子孙纷纷前来单腿下跪迎接。面朝二姑的灵柩三鞠躬,我又跪在灵柩前烧了些纸钱。起身后,我前去跟道士们说辛苦。之后,我问家务长在哪,录钦带着我们去他家。握着他晚爷双手,我说,有劳您了,有个事想请教您。

气温已降到一二度。他将我们引至火盆前坐下,笑着说:没办法,你二姑爷的丧事是我操办,你二姑的,就不好推脱了。能力有限,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你们娘屋人多多包涵。

您老言重了!我二姑的丧事有您这经验丰富的长辈操办,一定会很圆满。我握住他的手笑着,对不起,来得唐突。我们三兄弟年纪虽然都不小了,但不懂礼数,特来请教。请问你们这兴不兴看棺?

有看棺的,也有冇看棺的,要是你们想看棺也可以,不过,不要封大礼包。你们这几个老表的经济状况都不是太好,碰着这端月,要多花蛮多钱。活菜贵得死,制厨的价格每桌都高十五元。说完,他见二表弟媳路过,你把你小晚晚喊过来。

小晚晚是录钦最小的堂叔,退休教师,负责坐书房管理钱物。他听明原由,说,你们有几个长辈过来?按我们的习俗,看棺的长辈和娘屋的亲侄子,一人一条烟一个包(内有一块毛巾一包烟和瓜子花生),其他人就只发个包。看棺礼别封太大,封个三五百,我们可以加倍回。有想搞名堂的,把看棺礼收了不回的也有过,只是闹得两家都不愉快。

反正我们三兄弟昨天来看过二姑,因此我想不看棺了。上次二姑爷办丧我们都冇看棺,这次更没必要。

家务长连忙笑着说,那就按你的意思办。

小晚晚也笑了,那不看棺,明天来的长辈和你们三弟兄,我们还是一个多发一条烟。

那不太好。不分长幼,不分亲疏,来的娘屋人都只发一个包就行。

那好,那就按你的意见。家务长笑,小晚晚也笑。

各位来宾,各位父老乡亲,大家晚上好!我们受孝家四个女儿邀请,今晚同大家一起祭奠张府欧阳氏老孺人……浓妆艳抹的女主持人声音响亮地说了简短的开场白。

紧接着,主持人呼唤孝子前来孝堂。一女演员披片孝布,表情悲痛,双手举着三支冒着青烟的檀香领头走向灵柩,悲伤地诉说逝者生前如何育儿带女勤俭持家操劳一生,如今西归,孝家理应尽孝。

主持人声调突然增高:各个孝家,拿出你发财的手,出个五十五,从今以后不辛苦;扔个六十六,摸牌打麻将不会输;掏个八十八,子子孙孙都大发。十几个围着灵柩转圈的孝子或十元或二十元地将钱放到桌上的铜锣里。

尔后,演唱会正式开始。演员大多五六十岁,四十多岁的主持人是原县剧团的走穴演员。先是表演一个四人舞,再来一个民歌大串唱,之后亦歌亦舞,或歌或舞,再演了个花鼓戏,最后合唱了一首“难忘今宵”,整个演唱会不足两小时。观众基本上是孝家亲友,有几位老邻居许是想看久违的花鼓戏,自始至终兴趣盎然。我们仨跟两位熟悉的演员打过招呼,再向老表、表姐告辞后回了家。

5

父母不在后,老家就是故乡。进县城二十余年,我每次都是当天来当天回。我想宿元弟家,木板房虽已成了楼房,但终究是生养我的老宅地建的,屋里似有特别的东西令我亲近。简单洗漱后,我说我像个嫁出去的女回了娘屋,好多年两兄弟冇睡一床了,今晚要睡一张床。

元弟上床后,讲女儿不想打工想继续上学。我说她才十八岁,成绩也不差。不要怕花了钱,即使读个专科,选个好专业,今后找份工作也比打工强。他又说儿子在高铁站附近订了套房,交首付给了四万。我说你们重男轻女,对儿子,读书也好,买房也好,全心付出,全力支持。对女儿呢,就将就将就?元弟做着解释,我却倦了,哈欠连连,一会便沉沉睡去。

初四的早餐是元弟煮的蛋卷面条,吃得蛮舒服。我俩到炉弟家时,他才起床,弟媳的早餐已做好,我便催他快吃点好早些去买三牲。

元弟炉弟去了市场,我猛然想起没问在广州过年的大姐是否要做个人情。昨天到二姐家和晚姑家拜年时,二姐和晚姑的儿子斌斌都说一起去并给了我份子钱。信基督教的晚姐说可约同教姐妹做超度仪式,但请了道士,两教相冲,就不好上门。接通电话后,大姐以责怪的口气说当然要做情。我立马去隔壁纸马店,老板说名字都还没写,五爷昨晚特意找他,说五娘给他讲了八字,两年内不能见丧。我说他不能去就不写他名字,给我另外增加三个。一共十二个,长辈一个,晚辈十一个。然后问,拿六百元炮仗,四对柜笼、两把檀香、两扎冥钱,两斤蜡烛,加上花圈,多少钱?

老板在计算器上敲了敲后说,八百八。

炉弟走过来,说,三牲一共花了一百八,猪腿一百,鸡五十,鱼三十。

木生开个面包车来了,说爷忘了这两年不能见白喜事。我说,那五爷昨天交的两百块钱就抵你的了。

晚娘、海哥、和佬陆续来到。我跟晚娘、和佬客套了两句,告诉她俩两百块钱一个。两人就数了钱给我。

海哥问,乐队来了么?我一看时间,十一点了,忙打内兄电话,得知半小时内可以到达,就吩咐物品装车。

炉弟说,纸马店的东西由老板的三轮车送,端月里付个二十块钱的车费就行。我说,好,刚好九百。拿出九张大钞递给老板,给我一元钱,一个“奠”字包。我将剩余的钱装进去,让老板快点将所有物品装车。炉弟从屋后取来货柜,我拿着张百元钞说,借货柜你用了两包好烟,还人家也得给一包,就算一百块。元弟将三牲一一放入货柜,两个人将之抬放到三轮车里。

内兄打来电话,说已到岔路口,不来炉弟家了,就在那等。

我赶紧让三轮车先走,并打电话问二姐和斌斌到哪了。得知她们已到龙凤,便催大家分乘两车出发。

老大,冇要急,今天的正餐反正要等娘屋人到了才会开席,娘屋人冇到,谁也不敢先吃。炉弟的话半是玩笑半是真。

在龙凤院子路口一下车,就见二姐二姐夫和斌斌父子俩站在空坪里望着我笑。过去跟他们打了招呼,清点人数,我说,好,娘屋人一共五车十九人,都是单数。然后吩咐拿礼品,放炮仗。家务长安排搬东西的接过了花圈、柜笼等物,放炮仗的便点燃了花炮,灵堂里随之有“噼啪噼啪” 的鞭炮声接应。

木生笑着喊,岩哥,你走前面。我没推辞,右手朝后挥了挥,大步向前。乐队便打的打腰鼓,吹的吹长号走在我的前边。院子里看热闹的一一驻足,说笑着看娘屋人的排场。披麻戴孝的孝子低头弓腰早跪了一长串,我弯腰伸手一个个扶起,边扶边说着“起得快发得快”。

柏树枝装点的围墙大门,白纸浓墨,上贴“当大事”,下配“难忘淑德;永记慈恩”的联语。我放轻脚步,走进灵堂,穿过油布遮盖的走廊,跨进孝堂,领着一众娘屋人朝灵柩三鞠躬。

回身后,家务长将我们引往录钦老表的堂屋,靠门的四张桌子坐满了吊唁的亲友,神龛前的两张圆桌上摆好了瓜子花生糖果和茶水。待我们落座后,家务长含笑说:请娘屋人先用茶,一会就开席。天气寒冷,时间仓促,不周之处,请娘屋人不要见怪。

我起身,笑道:家务长辛苦了!您是我们的长辈,我二姑的丧事承蒙您不辞劳累,日夜操劳,我代表娘屋人表示万分的感谢!

家务长说声“谢谢”,忙去了。

大老表录森带着单位两位同事走进来,分别介绍握手后,我客气地说:感谢学校领导的关心!这么冷的天,又是春节大忙期间,耽误了你们宝贵的时间。

内兄他们将音箱、乐器等物什搬来后,悄悄说,他们不在这儿用餐,姨父六十寿诞,他得去送个礼,班子要给一位八十寿星祝寿,傍晚再一起过来吃晚餐。我摸摸头,记起了妻带着儿一家也去给她姨父祝寿了,连说,那你们快去。

晚娘轻轻问:啥时看棺?

我说:不看了。

海哥和晚娘异口同声:娘屋人怎能不看棺呢?

我不紧不慢:懒得麻烦了。

炉弟提着一大袋包和一把白布片走来,一一分发给娘屋人。

娘屋人怎能发白布呢?要发青布的。晚娘不像自言自语。

我笑了笑:小事情,新时代,算了。

厨房上菜了,嘈杂的堂屋顿时安静了许多。菜肴不停地上桌,新鲜的菜品,加之厨师手艺不错,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鸡鱼上桌后,一挂鞭炮响起,家务长领着手端酒杯的三老表走近首席,朗声说道:今我张府欧阳氏老孺人驾鹤登仙之期,正所谓生事之以礼,死事之以礼,祭事之以礼。承蒙四门尊亲,八方挚友,左邻右舍,近亲厚戚,屈尊寒舍,耗费资财,陪丧守灵,深情厚谊,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已请书房浓墨誉记,孝家他日再诚心补情。今酒菜粗俗,设宴不恭,安排不当,招呼不周,祈望各位娘屋人海涵。为表歉意,孝子特前来敬酒,祝各位娘屋人身康体健,家庭幸福,福寿绵延!

我早已端起酒杯静立,待家务长讲完,即大声答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二姑花貌年华嫁入张府,相夫教子,勤俭持家,操劳六十余春。今福寿圆满,上天感其善良为本,慈悲为怀,召其上元节直登天堂,免受地狱之苦,可谓善莫大焉。我二姑音容已杳,但风范犹存,其丧事承蒙家务长操办,孝家齐心协力,礼仪隆重,礼节周全,我娘屋人在此表示衷心感谢!并祝愿孝家自此事事顺意,子子孙孙兴旺发达!说完,我带头一饮而尽。待众人喝了杯中酒饮后,我招呼老表们前来吃菜。

饭后,晚娘、海哥、木生、和佬都讲家里有事回去了,我便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准备祭文。

道士喊:化财了(烧化灵屋冥财),化财了,大家快点。

炉弟便问我去不去,我说,一起去。

院外的荒地里,纸马客已将竹柱纸壁的灵屋摆放在干柴上,正将孝家提来由道士上了封条的柜笼放进屋内。头戴高帽身穿黑衣手执招魂旛的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沿着灵屋走了三圈,便嚷人四处点火。我们围成一圈,皆手持桃枝挥舞,以驱赶孤魂野鬼前来抢夺。一二分钟后风助火劲,火焰冲天,纸灰漫舞,几千元便化为灰烬。

道士蹲在灰烬前,在一瓷碗里念咒使术后将碗翻转,用旛尖锉穿碗底,说声好,嘱连续三晚在西方点两柱蜡三支香,便起身带众人回了灵堂。

6

不一会,喇叭里传来“上祭了,请娘屋人到孝堂来上祭”的喊声。我们仨连忙各自从孝家身上讨要麻布头巾,穿戴齐整后一一走进孝堂。孝堂三面墙上挂满了面白肥耳长须的道教祖师画像,让人一瞅便生敬畏。我收回目光,问领头道士,上祭封多少礼金合适。他笑了笑,说,娘屋人上祭不用封礼,要封就封两百。

司仪的道士拿个话筒喊:孝堂内外肃静,行者止步,坐者息言。孝子堂前下礼,执事者排班就位,金鼓齐鸣奏大乐,门外升大炮。鞭炮声一停,另一道士即吹响白色笛子,轻快的乐音顿时溢满孝堂。孝子在孝堂门前跪倒一曹,其他人不断挤往门口观望。

司仪接着喊:有请礼生登阶就位。元弟炉弟恭敬地站在香案前,按司仪“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跪!叩首,升!再叩首,升!三叩首,升!平身”的指令行礼。一左一右两名主祭礼生听司仪说出“执事者捧酒爵添酒,递爵,接爵,就地灌行,反爵,收爵”时,分别将酒壶递给元弟炉弟,两人为预备的三只瓷杯分别倒酒,再将酒洒在地上,递还酒爵后回位。司仪又喊:执事者献楮串,初上香,再上香,三上香,焚香入炉。两主祭礼生即互相行礼,依令上香,焚香。

司仪一声“献泪文”,笛音即停,有人提醒我上前。

我连忙拿着祭文跪于灵案前,悲声切切:

时维公元2019年,岁次己亥年端月羊日,宜祭奠之良辰也。孝内侄彝岩,彝元,彝炉等谨以三牲酒礼香烛等不腆之仪礼,致祭于新故张府欧阳氏姑母之灵前,鞠躬而泣曰:二姑啊我可怜的二姑!悠悠苍天何其忙,天下诏书枕黄粱。春风初起寒风狂,团圆佳节别离伤。您生儿育女七大房,个个家大业兴旺。呕心沥血为儿孙,含辛茹苦自身忘。二姑啊我可爱的二姑!常记二姑娇小身,最忆二姑饭菜香。怜侄父母早归西,问侄冷暖情意长。房前屋内多整洁,家里家外皆清亮。您个矮体弱手脚忙,友亲睦邻齐赞扬。二姑啊我可敬的二姑!您任劳任怨八十载,三万天里放光芒。人生虽短您最棒,上元节里登天堂。留下真身来安葬,钟灵毓秀启发祥。我们以您为榜样,继承遗志奔小康。二姑,您安息吧!来格来尝,伏惟尚飨。

念毕起立,在“焚楮焚文”声中,我将祭文焚入香炉。

行矣且无然,盖棺事乃了。身为村妇的二姑没有追悼会,“上祭”便是最隆重的悼念仪式,祭文就是对她生平事迹最美的悼词。遗憾的是连日操劳精力不够,加之时间仓促,我的祭文内容有些空洞。

笛声细乐再起,司仪喊“主祭礼生升,平身。复回初位,四叩首,升……”元弟炉弟依令而行,在“九叩首,升,平身。礼毕,三揖退位,奏大乐放大炮。礼成”声中退出祭堂。

接下来便是二姐夫和斌斌上祭,然后是各孝眷,按年龄长幼顺序进行,每祭两人,总共十三祭。

上完祭已到晚饭时节,我拨通内兄电话,催他们快些。然而,直到菜都上了桌,他们还是没到。我再次电话告知,不再等待,招呼娘屋人用餐。餐后近半小时,内兄才领着三男四女进了灵堂。请他们至上好菜的桌前,我问,菜有些冷了,要不要热热?几个人笑笑,不用不用,随便吃点就行。

小晚晚喊住录森,说,钱用完了,你们三弟兄每人再拿五千块钱来。

我悄声问,大概要花多少?

已用了六万多。

幸好有三弟兄,若是独生子真成了过铁门坎。

她们四姐妹每人出了五千,减轻了三弟兄的一些负担。

哦,姊妹多也好,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

家务长笑着走近,将我俩喊进库房,扣上门,指指小晚晚:他不让我说,但我觉得这件事还是要告诉你们娘屋人。库房昨夜丢了十条烟,都是最好的那种精白沙。

我有些惊讶:多少钱一条?

小晚晚:八十多块。

我盯着小晚晚:那价值八百多块。由几个人掌管库房锁匙?

我和瑞梅老公两个人负责。小晚晚的脸微微发红。

家务长笑得不太自然:录钦手里应该还有锁匙,因为房子是他的。我怀疑就是录钦偷了。你二姑爷办丧事那次也丢了几条烟,也是这间房。

我的脸色有些严肃: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要轻易说谁偷了。这件事,我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跟其他任何人提丢了烟,尤其是不要再讲出“录钦偷了烟”的话。否则,会闹出更大的麻烦。

呯!呯!

打开门,友梅姐拉住我走往廊角,说,我晚爷在跟你讲录钦偷了烟吗?你千万不要信他的话,他是想故意唆起录森吵场合。

没有,没有。我连忙否定,转过身,见乐队搬的搬折叠棚,安的安音箱,装的装灯,就上前帮忙。脑海里却慢慢记起父亲的丧事办妥后,有人告诉母亲说有人从屋后盗走了一脚猪肉,唉,为什么总会有人在别人落难时趁火打劫呢……

巍巍青山凝神肃立,滔滔江水含泪悲鸣。温柔贤惠、善良慈祥的张府欧阳氏老孺人不幸与世长辞,噩耗惊心,乌云压顶,所有的亲人都悲痛万分。化了淡妆的内兄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开始了他的主持。

各位亲友,各位来宾,大家晚上好!我们是石江镇大红鹰艺术团的演员,受孝家及逝者娘屋人重金邀请,特前来为这位贤良而伟大的母亲举行一场隆重的歌舞悼念晚会。我们的晚会分两个部分,首先是为这位温柔可敬的张府欧阳氏老孺人举行追悼仪式,然后是歌舞戏剧表演。下面请所有的孝子和娘屋人到孝堂来,由我团演员主持一个简短而沉痛的追悼仪式。

朝夕与共成往昔,长歌当哭恨绵绵。让人尊敬温柔贤惠的张府欧阳氏老孺人操劳一生,坎坷一生,用忠诚和爱心全力呵护深爱的家庭,用汗水和智慧倾心浇出丰硕的果实。如今,您儿孙满堂,正是颐养天年,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却溘然长逝!让您和您的亲人阴阳两隔,让您满堂儿孙肝肠寸断!亲爱的妈妈,敬爱的奶奶!可怜的二姑,可敬的二姑奶奶!您在哪里啊您在哪里?如今,我们看不见您熟悉的身影,听不到您亲切的声音。我们只看见巍巍青山静静默哀,只听见滔滔江水声声哭泣……

在披着白头巾女演员的哀声中,我走近已被其掀开绿边黑布盖巾的灵柩。二姑双眼紧闭,静静地躺在棺木里。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我赶紧挪开身子,放了张百元钞在香案的铜锣里。

内兄自报自唱一首“母亲”,拉开了歌舞晚会的序幕。两个舞曲后,三十岁左右身穿中长红衣的短发靓女用一首“永远在一起”的摇滚音乐将晚会带向高潮。掌声、呐喊声不断,尤其是歌手喊出“唱的好不好”“还要不要”后,炉弟的“好”和“要”盖过了所有的欢呼声。靓女的热情被彻底激发,她或者边唱边走向观众互动,或者边歌边舞,在地上翻滚跳跃,一连唱了“我在红尘滚滚中等你”等四首摇滚,才气喘吁吁跑向幕后。

黄梅戏“天仙配”的表演满足了在场老年人的观感,好些人笑着说,这戏演得不错。紧接着,高大帅男的变脸表演在长发靓女变钱变酒变首饰等魔术的配合下,晃亮了观众眼球,将晚会再次引向高潮,掌声欢呼声不断。一歌一舞之后,花鼓戏“家和万事兴”,于嬉戏怒骂中教育世人孝敬父母,成为晚会的压轴戏。最后,晚会在“家和万事兴”的合唱声中落下帷幕。

这个乐队的演员功夫好,服装设备也不错……几位老年观众还不想离开。

7

我高兴地问清出殡时辰,提醒正整理器具的内兄明早不要迟到。蓦地,身后传来激烈的吵闹声。我转身一看,只见录钦挥拳打向录森,他三爷和姑妈等人劝阻不住。我飞跑过去,从录钦身后一把将其抱住,再一摔,摔至孝堂门口,问,你干什么?

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录钦粗声粗气喊叫着欲摔脱我的围抱。就在我快要被他摔倒的时候,炉弟上前抓住他双手大喊,你娘扶起来还喝得汤落,像话么!

我一定要打死他!每次家里做好事,他当甩手掌柜,还老指责我,爷去世那次我都要开他的火了。放开!放开!

你不要这样激动,把你娘送出去后,你们三弟兄再好好把意见摆到桌面上来讲。我喘着气,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录钦一把摔开炉弟,拿起脚边的火盆向着录森抛去。火盆虽未伤人,但炭灰飘飞,离他最近的我从头到脚白了一片。

内兄一边拍着我身上的灰一边说笑,这下好,真成扒灰佬了。

本想发火的我一下被逗笑,你这家伙!这家伙!

呜呜——我不活了!友梅姐、瑞梅姐哭喊着在地上打滚:娘都还在屋里躺哒,就打起架来了……

我走上前,边拉边说:快起来,你们两姐妹不要唱戏了。

今晚乐队的戏还冇你们四姐弟演的好。炉弟说着同元弟加录钦儿子合力将她俩拖走。

我拍着灰,问,这两兄弟究竟为啥?

他姑妈说,录森怪录钦不该跟他晚爷大声大气。他晚爷发脾气回了家,说不管了。

录钦跟他晚爷争啥呢?

他晚爷讲明早六点半闭敛,七点出殡,七点半就要下坑。录钦讲路上半个钟头少了,他娘八十多了,时辰要老一点,最少要一个钟头。

这有啥好争的?半个钟头少了就一个钟头,只要不超过时辰,一个半小时也可以嘛。

他爱跟晚爷争这争那,现在晚爷发脾气不管了,谁来管事?录森振振有词。

我紧蹙眉头:家务长不会不管,你晚爷真发脾气不来,明早我们娘屋人去请,一定请他来。

坐我左边的他三爷、坐我右边的他姑妈也附和着,会来的,不来,我们都去请。

录森啊,本来你们兄弟间闹矛盾,不该我娘屋人讲什么,但今晚当着我娘屋人的面吵架,我不得不讲两句。你跟录钦为父母的孝养原来就闹过矛盾,你做哥哥的不该反思反思?

我冇得什么要反思的,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我这个大哥。

听说去年你为二姑买只桶,还要他俩出钱,你这大哥也太小气了吧?

娘本来就不是我……我读高中时,爷穿的那件毛线衣小了,我以为会给我穿,结果娘给了录德。

三十多年了,这么点小事你还一直记在脑壳里?

娘爷一直都看不起我……

你娘爷送你读了高中读大学,为你付出的比他们少?我看你是书读多了,把人都读傻了!他三爷有些气恼。

我冇傻,我懂得好丑,我的学生冇哪个冇尊敬我。

那是你学生还不知你的孝心有这么“好”呐,知道后一定会羞以为徒的!我眼露不屑。

老表你这样,以后碰哒,喊一句也要的,冇喊也要的。

他姑妈惊悚着:你怎么这样对待娘屋人?你娘还在你背后躺着呐!

那当然随你!蚀骨的凉意由心底泛起。在他三爷、姑妈“唉”“唉”的叹息中,我起身走向录钦家。刚到屋门口便听说录钦拿把菜刀要砍录森,几人争抢时划伤了他女儿的右手掌。

宝宝,我看看。见伤口不大,嘱她用碘酒消消毒再贴个创可贴。走进左厢房,录钦在沙发里声嘶力竭地要挣开炉弟等人的搂抱。我上前用力按住其胸肩部,说:他犯傻,你就犯浑么?还拿刀子!你要学里叶坪那老弟拿刀剁老兄的脑壳,也耍个大把戏给别个看?他不过讲了你两句,就是再错,也是你亲哥!

呜呜——他哪里像个做哥的样子。

其妻扑跪在他脚前,哭着说:屋檐水点点滴,看到你的儿女你的孙子来,我求你莫跟他计较了。

唉——唉——折腾了快一个钟头的录钦有些疲累,边叹气边舔嘴唇。

我忙叫他儿子去倒杯温开水来,接过后递给他:喝了这杯水,你去楼上歇会。

看着录钦在妻、儿的搀扶下上了楼,原本想找张床休息的我睡意全无,决定为二姑通宵守灵。来到孝堂,录德和他堂兄弟在打牌。友梅姐边扬着钱边走进来说,七百块,敲通宵,给娘解难。道士笑着接过钱,抑扬顿挫地唱起经文,唱两句就敲下夜鼓。

瞅着录德的字牌,气恼渐渐消散,身上的寒意却更甚。

冷风不停地飘进屋里,钻进衣内。我裹紧衣服,靠近电炉眯上了眼睛。

8

迷糊中,高音喇叭传出“劳动力起床了,都快点到孝家来”的喊声。快六点了?我连忙起身,见有人在搬花炮,即主动帮着装车。

劳动力陆陆续续前来,坐在摆有米酒瓜子花生糖果的桌旁。小晚晚笑着为每人发了包烟,说,快动下口,要闭敛了。

六点半,四五个劳动力抬着棺盖合向灵柩。孝女孝媳即扑到灵柩前,边哭喊三声“我的娘啊”边自上而下地连拍三掌。

一声“好了”,八九个劳动力抬起灵柩出了门,移至灵堂门前的两根长凳上,七手八脚用竹片绑着专用的抬柩棒。

随着一声“起丧了”,道士的锣鼓唢呐便响起。八个正劳力即弯腰抬起灵柩,缓缓前行。内兄等人腰鼓长号齐鸣,紧随其后。我看了看时间,七点过六。

鞭炮声点缀着冲天而起的花炮声,震醒了寂静的村落。院内的狗不知所措地乱叫,远处便有无数的吠鸣响应。

沿途各户纷纷打开家中所有的电灯,户主候在房前,放串鞭炮,扶起下礼的录德,接过毛巾,加入送行的队伍。

海哥不知啥时赶了来,我紧走几步,大清早骑摩托冷吧?

海哥答非所问,听说昨晚你扒灰有功?

你知道昨晚的事?我笑了下,笑容有些勉强。

我儿子看到他同事朋友圈一个视频,两兄弟为母办丧打架,多亏娘屋人劝住了。他怀疑是二姑家,就转发给了我。我一看,那拍灰的人不就是你么?

我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天。

雨滴在烟雾中渐渐加大,上山的队伍丝毫没有提速。娘屋人高高大大的花圈领着十几个花圈在前,二三十个孝子披麻戴孝跪行于后。双手端着遗像的录森由两堂弟搀着,沉重地走在灵柩前。录钦和二姐夫用力按住抬棒的扁担,跬步而退,阻挡着灵柩快行。七名孝女孝媳吊扶在灵柩左右,不停哭泣。劳动力不时换肩,替下的忙点支香烟提神。送行的队伍越来越长,先晚的乐队迟了到,正敲鼓吹号混在其中。家务长自然不能让这支乐队缺席,否则,上山的鼓乐队成了双数,会犯忌遭责。

炮竹声从未间断,有鸟雀在天空不时叽叽喳喳地掠过。路两边的花炮箱,似两列夹道迎接的士兵。

我突然想起鲁迅的话:死人的热闹向来是给活人看的。

八点一十八,灵柩进入山内小道。众孝眷自顾自地走向墓地,任由劳动力抬着灵柩快速前行,几分钟就到了墓地。

下坑后,地仙脱鞋站到棺盖上左摇右晃,好一会才稳住身子。从真皮包里拿出一卷白线,各捏坨泥巴将线两头按在棺盖尖的上下两端,他招手接过米袋摆在正中,拿出罗盘一架,眯眼一瞅,说,顺遂顺遂,方位一丝不差。收好罗盘,提起米袋,他唱:

我手拿粮米撒至东,地脉龙神各安宫,亡灵在此安葬后,子孙后代坐朝中;手拿粮米撒至南,四面山水尽弯环,亡灵在此安葬后,子孙后代作高官;撒至西,金珠玉盘两边齐,亡灵在此安葬后,子代后代穿紫衣;撒至北,山清水秀多妙色,亡灵在此安葬后,富贵荣华两有得。我手拿粮米撒中央,四面山水绕穴坑,左有青龙高拱手,右有白虎磕头低,前有朱雀龙献爪,后有玄武合掌齐。

顿了顿,地仙提高腔调:请问孝眷要富还是要贵?

跪在墓穴下边荒草里的众孝眷同声大喊:“富贵都要!”同时双手皆拉起衣襟盛接撒落的混有茶叶的大米。

这粮米是二姑赐给其子孙的最后福禄,娘屋人不便分享。我轻轻地说声,二姑,永别了!折根草尖插在头上,转身踏着无数大红纸屑悄悄返回。身后传来地仙高亢的声音:

赐你富,富如陶珠之第;赐你贵,贵如汾阳之位。孝子贤孙,人文蔚啟,世代荣昌。起身——发!

9

雨停了,天更亮了。走出山道,倏地记起去年端月初六,晚姑八十寿诞,我一个劲地为坐于头席上首的二姑、晚姑夹莱。二姑只吃了三颗红枣两个蛋卷,而晚姑却胃口大开来者不拒……

一年还差一天,寿宴同席的二姑就走了,永远地走了,成了我这娘屋人永久的记忆。一个人成为人世间的回忆,大概是从其入土的那刻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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