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村舍驱邪图》(局部)轴 绢本设色 190.8 厘米 ×104.1 厘米 弗利尔美术馆1916年,美国收藏家弗利尔从上海古玩商手中买入了一批古画,其中有一幅南宋大师李唐的作品,名曰《村舍驱邪图》。弗利尔有一句对古董商的名言是:“别拿明代和晚期(宋元以后)的画来。”可是殊不知,这幅所谓“南宋四家”之首李唐的画作,很快就被后来的学者们鉴定为一幅添加上大师名款的明代后期之作。直到入藏七十七年之后,才在1993年第一次出版。无疑,这幅画的价值,并不在于是一件大师的杰作,那么,这幅画的价值又在何处?这幅画是一幅很大的绢本立轴,主要用水墨来表现。画面中描绘的是一个乡村的院子,房子结构简单,几间屋舍覆盖着茅草作为屋顶,上面还压着瓦片,以防茅草被风刮走。院子的篱笆用树枝和粗麻绳扎成,超过一人高,扎得十分整齐。画家着重描绘的是一群人从里屋出来,进入院子的景象。院子里早已有人在准备,他们展开了一幅画,是一件小立轴,上面赫然画着一个长满胡须的头像。他是一个完全正面的形象,怒目圆睁,络腮胡子向两边分开、飘起,头顶戴着方折的幞头,有点像宋代的官帽。这几个特征,清楚地显示出他的身份,不是别人,正是驱逐小鬼的大鬼钟馗。因此,弗利尔美术馆的这幅画,被定名为《村舍驱邪图》。画中那件画了钟馗神像的立轴,显然是整幅画的焦点,它不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是画中所有人观看的中心,也是整幅画的意义所在。
钟馗驱鬼的信仰,具有很久远的传统,在唐代就已经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熟悉的钟馗形象,宋代的时候基本定型。人们相信,每一年的除夕,是时间的新旧转换期,也是鬼怪最为猖獗的时候。因此,需要各路大神来人间巡查,驱除邪怪。自然,肉眼凡胎是看不到各种鬼神的,所以需要用各种办法来召唤鬼神。一种办法是由人来装扮成各种鬼神进行走街串巷的表演,这就是所谓的“跳大傩”和“傩戏”。另一种办法就是把各种鬼神的形象画下来,陈列在家中或张挂在宅院的门口,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年画”。无论是真人装扮的众神巡游,还是图画,钟馗的地位都很重要。我们可以来看一看南宋杭州的盛况,吴自牧《梦粱录·除夜》中记载: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士庶家不论大小家,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禁中除夜呈大驱傩仪,并系皇城司诸班直,戴面具,着绣画杂色衣装,手执金枪、银戟、画木刀剑、五色龙凤、五色旗帜,以教乐所伶工装将军、符使、判官、钟馗、六丁、六甲、神兵、五方鬼使、灶君、土地、门户、神尉等神,自禁中动鼓吹,驱祟出东华门外,转龙池湾,谓之“埋祟”而散。
这里面讲到,除夕夜的鬼神驱邪表演,以宫廷举办的驱傩仪式最为壮观,钟馗在队伍中排在前列。其实,老百姓也需要这样的仪式,只不过要简单许多。《梦粱录·十二月》中记载:
自此入月,街市有贫丐者,三五人为一队,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敲锣击鼓,沿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傩之意也。
可见,城市大街上的驱邪表演,大多是职业乞丐讨钱的方式,他们最愿意装扮的,便是钟馗和鬼怪。除了驱邪的表演,人们还会用绘画的形式,在家里挂钟馗神像。这种神像,应该就类似《村舍驱邪图》中那一幅画着钟馗的小立轴。钟馗在人间驱邪巡查是在一年之尽的除夕。《村舍驱邪图》中的场景,也显示出了冬日里萧条、冷峻的景观。画中画出了钟馗驱邪的仪式。院子里,一边展示钟馗神像,一边有锣声伴奏。展开画像的是作为父亲的中年男子,嘴唇微微张开,与敲锣少年紧闭的嘴形成明显的对比,意味着他在锣声伴奏下说着什么,不出意外的话,说的应该是请钟馗驱邪的颂词。画里钟馗怒目圆睁的双眼和因怒火而飘起的须髯,表明这位驱鬼之神已经开始了工作。这个时候,当几乎所有人都被钟馗像所吸引的时候,那位作为母亲的戴头巾的中年女性却害怕地捂住了双眼,不敢直视丈夫手中展开的画轴。
在《村舍驱邪图》所营造的戏剧性场景中,女性是画面中最重要的视觉因素。四位不同年龄层次的女性,也是画中的钟馗神像发生效力的最重要的见证人。且看这四位女性。中年的妈妈捂住双眼,她身后的年轻女子和女童,一个扶住她的背,想把头躲在她的背后,另一个干脆扭过头去。勇敢一些的还要数她们身后的老奶奶,她看着钟馗像,却不禁双手合十,似乎要倒身而拜。反观其他的人,老翁坐在石碾子上,趿拉着草鞋,望着钟馗像,张大嘴,好像在呵呵直乐。而两个小男童也没有露出任何害怕的表情,大点的一个还用手指着画像,回头和爷爷问着什么。男性观者和女性观者,在面对一幅画的时候何以有如此大的区别?大约和这幅《村舍驱邪图》时间相同,晚明的文人谢肇淛在《五杂俎》中写下一段著名的话,“吐槽”一种极端强调写意与个性,却不注重画面内容营造的艺术风气:
宦官妇女,每见人画,辄问甚么故事。谈者往往笑之。不知自唐以前,名画未有无故事者。盖有故事,便须立意结构,事事考订,人物衣冠制度、宫室规模大略、城郭山川、形势向背,皆不得草草下笔;非若今人任意师心,卤莽灭裂,动辄托之写意而止也。
这段批评中,透露出人们对于女性作为绘画的观者的态度。大多数人把女性和宦官归为一类,认为她们欣赏不了纯粹的笔法和绘画风格,而只对画的内容和故事感兴趣。谢肇淛的看法正相反,他认为绘画的内容、故事性、情节性是核心的因素,如果没有这些支撑,绘画不过是一些表面的、随意的笔触而已。这个争论,折射出对绘画的意义和图像的功能的不同看法。正如《村舍驱邪图》中所表现的那样,当男性观者认为钟馗不过就是一张画的时候,女性观者却把这幅画视为真正的钟馗,感受到了这位驱鬼之神那充满神力的目光。在这个语境中,究竟谁才是最理想的观众,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目了然。当你认为画只是画,是一个可以打开的小立轴,那么,男性是理想的观者。当你认为一幅画不只是画,还是让人身临其境的图像,那么女性是最好的观众。决定一幅画到底是一幅画还是一种图像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我们”,是今天或过去那些把《村舍驱邪图》挂在墙壁上的观者。
《村舍驱邪图》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把画外的观者给标示出来,并且把他们拉入画中。全画中有十一个人物,加上画中的钟馗像是十二人,如果再加上老翁脚边的那条眼睛圆睁的长毛小犬是十三个观者。其中只有一位是看着画外的观众,他不是别人,正是小立轴上的钟馗。钟馗其实是一幅画中画。在画面的语境里,他是在村舍院子里展开、在除夕夜为乡民驱除邪鬼的保护神。他不用亲自出现,而只需将其神力附着在一幅画像上,就能以其充满力量的眼神吓走邪怪,保佑平安。也就是说,他的神力在于他的眼睛,他能看到邪鬼。而神力起作用也在于被其他人或邪鬼的眼睛所看到。因此,他那圆睁的双眼得到刻意的强调便不稀奇。有趣的是,他的眼睛超越了画里的冬日村庄,而看向画外的世界。画外世界的观者是谁,是不是与画中一样的村民?很可能不是。这件接近2米高的绢本大立轴,其悬挂的环境应该是城市里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市民的家,或者就是厅堂大画。明末的苏州文人文震亨在《长物志·悬画月令》中很清楚地写下一年中每一个月份适宜悬挂的绘画,其中写明:“十二月,宜钟馗迎福、驱魅、嫁魅。”从这个角度而言,《村舍驱邪图》是一幅用于十二月悬挂的特殊的钟馗绘画。它不但画出了钟馗,更画出了钟馗像起作用的场合与仪式,更有意指引了观者如何去观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虽然这幅画的时代并不能完全确定,更完全不知道这幅画的作者,但它却堪称“画的寓言”,提醒着我们眼睛与观看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