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凡:沉水之香
沉水之香
王一凡
朋友送来一包茶叶,看形状,一个个螺旋小扣似的盘卧着,深墨绿色,像碧螺春。但朋友并不告诉我答案,只说,蒸了以后,让我告诉她味道。
我拿出蒸茶的器具,用茶匙匀出几粒来,放进蒸器中,入水,通电,待几分钟之后,随着水煮沸的声音,一股难以描述的令人身心舒畅的味道开始弥漫在整个房间。仿佛春天里竹子一般的青翠,又没有那么浓烈;有大枣煮过的香气,又少了几分甜腻。
糯糯的,软软的。
茶汤金黄,倒入透明的玻璃茶杯,犹如一道阳光流入杯中,在那里摇摇曳曳的,瞬间凝结成晶莹透亮的黄水晶,不掺一丝的杂色。抿一口,乍觉无味,稍作停顿,喉间有淡淡的香。不,也不是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从喉咙一直滑进肠肚里,有新生植物的鲜与清透,又仿佛百年古木一般的沉而厚重。
很难说清。
这到底是什么呢?
朋友说,这是一种树的叶子,它生于千里以外的热带丛林,高大而葱茏。阳光照射着它粗而结实的躯干,那躯干正在经历着一场伤痛的折磨。不久之前的一个傍晚,晴好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利剑似的一道闪电从这棵树的身躯上横劈而过,伤口处并无殷红的鲜血,却有阵阵钻心的疼痛。
树的疼痛是沉而无声的。它需要独自宁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让那伤口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在阵痛中慢慢地痊愈。它的唾液是从体内分泌出来的疗伤的药剂,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伤口之上,一年,两年,若干年……
这棵树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伤口的疼痛,它还是那么挺立着,高大而葱茏,只是多了一些岁月的沧桑与从它体内散发出来的迷人的清香。这清香引来了识香的人,他深吸了口气,惊讶地发现,这株受过伤的树竟能生出如此诱人的香来!
这香,就是远近闻名的沉香。沉香木遇水则沉,故而又称沉水之香。
在西方人的眼中,沉水之香的故土在中国。
很多很多年以前,西方人浮海而来,带着他们金子一般的乳香来交换比金子还珍贵的沉水之香。
但也有人说,沉水之香真正的故土在越南,久远之前,那里有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国家,叫林邑。不知是不是南朝的刘裕皇帝爱上了林邑的沉水之香,于是出兵降服,从此几百年的时间,历经隋唐与大宋,林邑一直都向中国朝贡着他们的金银与香料。中国的商人,也在不远千里的,把那里的沉水之香,源源不断地带进中国的大地。
御纱新制石榴裙,沉香慢火熏。
他们不仅用沉香弥漫着他们的生活,也用沉香浸染着他们的衣裙。
他们把沉香切成片,在上面用素馨花和茉莉花的花粉勾勒成心字的模样,于是便有了蒋捷笔下的“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
他们有的时候,也会把沉香碾成粉,铺进刻成篆体字的模具里,打成篆香,便是秦观所说的“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据说宋人还可以用沉香来制作软饮。
他们用一只茶瓶倒扣在香片的周围,随着香气袅袅升腾,这些香气便会附着在瓶壁之上。待香燃尽之后,取下茶瓶,翻转过来,迅速地给里面倒上滚烫的开水,然后密封静置一段时间,附着在茶瓶壁上的香气就会慢慢地融进水里,一款带着淡淡沉香气息的宋代饮料水就这样做成了。
此水称作沉香水,记在周密的《武林旧事》里,据说曾在南宋时期非常流行。想那味道,不知是不是如朋友送我的茶叶一般鲜与清透,又沉而厚重?更不知那颜色,会不会有黄水晶一般的剔透玲珑?书里没有写,我便也不得而知了。
但沉香的香味还是知道些的。
冒辟疆在他的《影梅庵忆语》里说,沉香久蒸于衾枕之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
其实我点香,用的多是檀香与崖柏。沉香不是不爱,真正的好沉香非常贵,价钱要高于檀香与崖柏好几倍,我知道它得来不易,所以从不敢奢求。偶尔得之,也是朋友相送的。于是便常想,如果所有受过伤的树,都能凝为沉香,那么沉香的价格会不会便宜些?
但朋友却说,并非所有受过伤的树,都能够结为沉水之香的。
这便令我对她送我的那一盒沉香格外珍惜,轻易不敢使用,若用,也需在静夜时分,万籁沉寂,此时桌案上一缕沉香袅袅而起,它的香味不及檀香与崖柏浓厚,更无冒辟疆所言的甜艳。它只是淡淡的,如苍远深林之间的沉静与古老,带着久久的悠远之气。此时若闭目而思,就总能见到那株因伤而哭的沉香木。
不不,他没有哭,是我看错了。
他只是在默默地治愈着他的伤口,从他的体内流出的并不是眼泪,那里流出的,是自我痊愈的分泌物,隐忍而坚强。
所以,他终将凝结成香。
作者简介:王一凡,原名王燕,年逾不惑,一无所成,唯有抱猫、读书、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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