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字如何翻译

作者:施晨露

吃,如何与文学发生关系?“思南读书会”上,旅居海外的作家、诗人、翻译家裘小龙,与大学同学陈丹燕、陈保平以“吃与文学:离不开的上海”为题展开对谈。台下,荣誉读者、翻译家马振骋的加入,让这场由“吃”引发的关于文学翻译与文学品味的讨论,愈加有滋有味。

吃,如何与文学发生关系?且听这几位高级“吃货”如何说。

陈保平:“吃”是人人都感兴趣的话题,从吃可以看出时代的变迁,大概有四个阶段:第一是饥饿,第二是温饱,第三是网络时代用得比较多的吃货,第四是美食家。从饥饿、温饱、到吃货、美食家,是时代变迁的一种标志。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关于饥饿的记忆很深,我在农村插队8年,看到许多农村孩子饥饿的状态,这种饥饿不是说吃不饱,而是对吃的渴望。

举个例子,我刚刚插队到农村时,会带一点上海糖果。比较好的糖果是用玻璃纸包的,我们知识青年吃完糖果,把玻璃纸丢在房间里。突然有一天,看到好几个孩子拿着玻璃纸在舔,舔好还把玻璃纸对着太阳光照。孩子们很高兴,但你看到这种状态,心里十分难受。

可能是过去饥饿的影响,中国但凡有关吃的词语都不太好,比如吃喝玩乐、好吃懒做,或是坐吃山空,对吃都是否定的。在饥饿的时代,我们更想用一种精神的东西对抗物质的匮乏。

裘小龙:中国语言里关于吃的词汇很丰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鲜”,英文怎么该怎么翻?我能想到的与“鲜”最接近的一种经验是味精,味精很鲜,鸡汤很鲜,可是美国餐馆不用味精,这个“鲜”就等于不存在了。当然,英文中有很多单词可以表达类似意思,比如delicious,你可以说冰激淋delicious,但冰淇淋绝对不是“鲜”,概念不一样。再比如“麻”,我曾经要写川菜的麻,找不到这个词,有位美食达人告诉我,麻的感觉就是成千上万的蚂蚁在舌头上爬。这个描述非常生动,但是我不敢在英语里用。

西方一位很有名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曾说过,语言的限制就意味着经历的限制。如果没有这个词汇,你甚至不可能有这样的生活经历。当然,也可以说这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陈丹燕:语言的局限和生活的局限是联系在一起的,对一个作家来说,经历越局限,作品就越局限。我们斗胆请马振骋先生做一个功课,在法文里找一找“鲜”,有这个词吗?

马振骋:很多菜肴其实是没办法翻译的,比如腌笃鲜、咕咾肉、木须肉,怎么翻呢?在中国餐馆请法国朋友吃饭,只要介绍这是牛肉、猪肉、鸡肉就可以了,多解释也没用。

陈保平:中国字的“鲜”是怎么形成的呢?有一次我到崇明去,当地人请我们吃一道崇明农家菜,河鲫鱼烧羊肉。我从没想过鱼怎么和羊肉烧在一起,这个汤太鲜了,是我从没尝到过的鲜味。有人告诉我,河鲫鱼烧羊肉汤是中国古代一道名菜,“鲜”字就是鱼和羊放在一起。我茅塞顿开。

中国字是有来源、有传统的。英语、法语怎么翻译“鲜”?大家都觉得很难找到相应的词,这说明中国人对食品的品味确实有我们自己文化的独特魅力。中国人看重吃的感受,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处于流行性很大的社会中,一想到家乡,最直接、最能得到满足的就是吃家乡的味道。上海有四川餐馆、东北餐馆、湖南餐馆,总能看到一群同乡聚在一起。社会在流动,人们要记住乡愁就是要记住、品尝自己从小吃过的食品。

上世纪80年代初,苏州作家陆文夫的《美食家》受到很大关注,是因为这部小说对中国的“吃”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承了什么前?中国传统文化里,比如《红楼梦》,写食品的精细程度是我们今天没有达到的,《美食家》承接了中国美食的精细传统。今天到了吃货的年代,大家有吃的爱好,把吃当成一种享受,但还没达到美食家的境界。

马振骋:我看“很鲜”可以直接翻成very xian,用多了就有这个概念了。像是romantic,中文就叫罗曼蒂克,pizza就叫批萨,不会说是带着火腿的奶酪面粉大饼。

我有个问题请教裘先生。裘先生是用两种语言创作的作家,一般来说,语言就像奶水一样,要从小培养,不是从小培养很难达到写小说的水平。我想请教的是,一个故事既可以用英文写,也可以用中文写,但当你真的用两种语言写出来以后,内容可能是一样的,“味道”是一样的吗?

裘小龙:中文写作与英文写作的“味道”肯定是不一样的。我最喜欢的诗人艾略特说过,应该把各种不同语言里感性、特殊的东西,想办法糅合在一起。写《一九八四》的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有一个观点,他认为,一个好作家应该尽量避免陈词滥调,语言一定要新。

我举个例子,还是和“吃”有关。在我的第一本小说里,我想写麦当劳、星巴克一夜之间在上海出现了。我想到英语里有个动词,叫“mushroom up”——像蘑菇一样出现了。但我觉得还是不够好,因为英文里用得太多了,于是我干脆把“雨后春笋”搬到英语里去,bamboo shoots ofter a spring rain。

在我这么写以后,好几位批评家说裘小龙的语言很新鲜,其实这在中文里是很陈旧的话,但英美人就觉得很新鲜。双语写作确实有困难之处,但有时,另一种语言背景未必一定是负担,反倒能成为一种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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