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王军乐:班长
十月初,梦境频繁地催促我西出大散关,去找那个墩实的个头,微驼的背,微弯着且外八的腿,平板似的脸——我的班长陈毛生。
“班长,您还好吗”?我心中不歇地念叨。
班长七岁丧母,兄弟四人中排行老小,放羊式地寄生在甘肃天水一块贫瘠困苦的土地上。
1977年班长去贺兰山当兵,寻求改变命运。三年后入伍的我,是他教练下的新兵。那天,特务连早饭照例吃玉米发糕。围地一圈的新兵,不知谁将一块吃剩的发糕悄悄地扔了。当日我班值,便捡起发糕欲投向泔水桶。班长叫住了我,让交给他。不明其意就给了班长,班长一圈发问,大家无一人认帐。后班长不声不响地将那块发糕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大家无语地就餐,皆低头沉默。新兵有许多的猜测,如逐一问训挨骂、全班被训斥、加练受罚等。晚上的班务会,班长说起了此事。只是简短地说:“粒粒皆辛苦,你们比我有文化,都懂。你们要是有发糕填饱肚子,谁还会来当兵?”在那个年代,为填饱肚子,选择当兵是多少人隐藏在理想中的真实需求。
秦岭至西植被稀疏,黄土干裂祼露,像饱经沧桑的老人,秃露着顶,周身布满伤痕。也像一个古战场上疲惫不堪的士兵,倒卧在殘破的土地里,默默坚守与期待着。这山间的平南镇陈家庄,哪个屋子是班长家?我停车上前问拉车的乡兄。这位乡兄也未必年长于我,只是背负艰辛长年风吹日晒,老态早显了。我说明来意,乡兄指了指不远处的土坎下:一男子蹲在水渠边上低头洗着铁锨,人、土一色。我跑着过去喊:“班长-----,班长----!”班长抬头看了看,眉宇间满是疑惑,他把我忘记了。我问班长:“你不认识我了”?班长微微一笑:“不认识了”。简明地对话,班长的憨厚纯朴全在,眼里流溢着光彩。只是,秃了的顶,白了的发,沾满泥土的蓝裤子、土衫子和脚上变了型的鞋,目不忍睹。我不愿把无明地心绪传递给班长。我即刻报上名字。班长一顿,进而惊喜:“走,咱到家去。”一手背起了喷雾器,一手扛起了铁锨,又去推小铁车。我忙接过,和他并肩行在回家的路上。
三十六前的隆冬,头次上岗,我穿着绒、棉衣裤,外加羊皮大衣和大头鞋,再扎上腰带,装备齐整。营房的黑影重重地投在雪地,风凌厉若刀切肤针剌骨,钢枪扎手贴肤留痕。寒天夜气搅和着恐慌,班长不吱一声,这一切都在挤碎我第一次上岗的冲动。我欲退不能,怯懦地踏着班长的脚印跟进。班长止步在半人高土墙内,指着几排黑影平房轻声说:“团首长住这里,今个在这里站岗。每二十分钟在周围巡哨一圈;巡哨手脚要轻,不能有响动;回来不能睡觉,密切警戒;有情况不要惊慌,视情况处置。”讲完这些,带着我去巡哨。他,弯腰履薄冰在前。我,屏声凝气在后。一步不小心,我跌倒在地,班长转过身,示意我爬起来,我坐在雪里上,委屈的泪水止不住地倾流。班长退后两步,还是默不作声,再次示意我起来,我艰难地爬起前行。
返回土墙里,班长靠近我:“小王,这是第一次站哨,有点害怕是正常的,以后就习惯了。”我听着班长的话,心里有了一点暖意。班长估摸着又要去巡哨了,脱下身上的大衣,交给我,让我抱在怀中取暖,他一人挎枪去了。我木桩一样直楞楞地站着寸步不敢移,生怕班长回来找不着我。后山的夜鸟尖厉鸣叫,和着嗖嗖兽行之声,风肆虐地旋起飞雪。我闭上眼不敢看眼前,恐怖异常。想哭,想哭,不敢,不敢,身子瑟瑟发抖,嘴里啮寒打架,心脏突突跳得折磨人。班长回来看我紧缩着身子,声音颤抖。责怪我“你这般胆小,怎么能成为一个好战士呢?”他教我,若心里害怕就把枪举起来,再向四周看看,山就是个山,房就是个房,还有什么?班长说着,就让我试试。果真是,山变得清晰了,风也不凄惨了。
这一幕,从记忆深处来,瞬间过了脑海,班长家就到了。班长家在庄子里的中部,从隐蔽低矮的房屋中挤出来了一个夹道,陡坡连着不规则的院落。墙断留缺的门,一眼观尽全院。正对的土墙黑瓦是正房,竖倚着红砖灰顶是偏屋。院角落有几盆绿木,给灰蒙蒙的院子争来了生机。我和班长坐在他和嫂子住着的正房 。一个占去近三分之一屋子的土炕,与土炕相对的山墙下有一个高点的柜子,上置着电视机。与屋门相对是一张旧式方桌和两把椅子。电视机与方桌间,放着沙发和茶几。班长让我与同行的战友坐在沙发上,他拉一把小板凳与我对面而坐,聊着家事往昔事。我所目击的一切,隐蔽着班长多少的辛酸,我不想让班长心痛,但又难泯“班长你还好吧?”的初衷,就决意从班长退伍后说起。班长说,退伍后,他的哥嫂相继自立门户。他一人孤守着年迈多病的父亲,房倒了,屋塌了,没吃的,没穿的,就这样守了一年多,父亲死了,他借债埋了父亲,只身去天水打工,三年没回家。吃住工棚里,起初每天三、五元,后来又与工友去了青海,每天拿到八、九元。打工积攒下了几百元钱,盖了现在这几间屋,娶妻成家。妻在家种地管娃,他再远去青海、新疆,在建筑工地挖土填坑、搬砖搅灰、拉石运沙,只要能挣钱,啥活苦干啥。为了省点钱,两年回一次家,都只是天冷无活可干时回家看看妻子儿女。一去新疆就是七年。他说,那时就一个心愿,就是要把娃养大。他离父母早,不能让孩子再受他受过的苦。
班长有一女两儿,都是师范毕业考上了教师,都在乡里或者邻县的小学教书,又都是嫁娶了教师成了家。孩子们都很优秀,只所以都选择师范学校,就是看着师范院校的学费低。毕业后考上教师,政府将学费又退还了;大的退的学费,还可以留着给小的用。班长说,如果说对不起孩子的地方,就是因为他没为娃挣够足额的学费,不能让孩子上更好的学校,有更广阔就业选择。班长粗略地说着这些,没有一个高音字,也没有一息的叹声。说着话,嫂子为我们端来了哨子面,还上了几盘菜:一盘红萝卜丝,一盘金针姑,自家地里产的,一盘猪头肉,分明是小儿子开斌从镇上买回的。开斌开了瓶“金徽”。我很想和班长喝几杯,好让班长把三十六年的辛酸倾诉,也好让我把牵挂诉说。然而,“金徽”的价格是不菲的,让我怎么喝得下去,我纠结着。开斌将酒打开,班长一声“喝!”就举起了酒杯,与我一杯一杯地对饮。我再次打量着班长,如从前一样,稳稳地坐在小板凳上。秃落了的头顶,白了的发,宽宽的额头,深深的皱纹,低垂的鼻头,厚厚的嘴唇,粗糙地大手夹着一支烟卷,袅袅烟雾漫散在眯缝透亮的眼前。酒精烧熟了班长的纯扑,烧熟了我的情绪,萦绕在心是:“我是山间的野草,风吹不断霜打不烂,管它日头照得着不,雨淋得上不,根在这块地扎着我就这里长成。”这是我1980年考入军校,班长退伍回乡后,我写信安慰他时班长回复的一句话。
三更时分,我与班长睡在他家的土炕上。夜里的山村寂静沉闷,柴烧土炕殘留味微微呛鼻。我问班长,微信传言要给退伍军人发补助你看了吗?班长说,“我听战友都在传。唉!这些事,有了高兴,没有了也不想。”“我们当过兵的,有他人没有的经历,有那么多的战友。他人有的咱没有,咱有的他人也没有。”说了这些,就传来了班长微抖的鼻音。而我却深陷在漆黑的屋里,来时想着要给说的几筐几笼话,此时都成了班长屋檐下的微尘。
在夜幕收起时,和班长告别。带着嫂子早饭准备吃的油饼,我轻轻地抱了一下班长,说了声“我在西安等您和嫂子。”类似的话,昨晚就说过。其实我心理明白,班长要走出那个山村绝非易事。他说过,三个孩子都在镇上,城里买了房,都欠着人家的债。他年龄大了,打工没人要,好在身体尚好,虽然不能为孩子挣钱还帐,还种着几亩地,把孩子们吃的粮和油供着,也就只能做这些了……
乡道逼仄绵延,远接着宽阔的十天高速。来时沉沉的雾天,回转时放晴了。
作者简介:王军乐,61年生,长安人,闲暇初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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