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 火 重 生

浴 火 重 生

文/吕雪萱

  01

  张岳纭数了数衣柜里的裙子,一、二、三、四、五、六。没有七,老是没有七。张岳静讨厌鬼。她一边咒骂,一边走到隔壁房间,打开衣柜门,再拉开一个抽屉,拨开里面一件件四角裤,把压在最底层的印花百褶裙抽了出来。四角裤堆成的山丘往一边倾斜后,崩塌成扭曲的形状,而她只是瞟了它们一眼,关上了满抽屉杂沓的色彩,眼不见为净。

  她再将身子往衣柜深处探去,以别扭的姿势,伸手解开男校卡其色制服上衣的扣子,扯下制服底下包裹的那件雪纺纱上衣,挂在自己的手臂上。

  张岳静这个讨厌鬼。她又一次腹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懂不懂啊?

  她把衣服挂回自己的衣柜里,套上裙子后,褪下里面宽松的睡裤。在胯部缝线的交接处,找到一块突兀的红污。

  耻骨上方理应离去的灼热感,顷刻间鼓譟起来。张岳纭皱起眉头,她的月经总是走得拖泥带水,偶尔还会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在布料上咬出一口血,毁了她无数件衣物。

  至少这回床单幸免于难。她安慰自己,把裤子扔进洗衣篮里,再以防万一,垫了一片卫生棉。她暂且没有时间去洗刷那抹红,届时它可能成为一朵顽固的红花。但她不介意,那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比如说──或准确来说──张岳静。静女其姝,俟她于城隅。

  她弯下腰来穿好凉鞋,感觉到又有零星的血滴落。但这次它们只会乖顺地被一层棉花吸收,像从未造访过。

  02

  彼时她的身体终于成为一台不稳定的帮浦,伴随子宫神经质的收缩,间歇性地流出黏稠的血。有时汹涌如滔天洪水,有时又如怜悯施舍的一口水。

  想想一年前,自己竟对这样荒谬的流逝感到期待,就令她发笑。但事实是,她只能躺在床上,抚着紧绷发胀的下腹部,忍住不让自己因陌生的疼痛而流泪,或者走到厕所,笨拙地褪下闷热的生理裤。她的私处会得到短暂流动的空气,再被另一片卫生棉复盖,不断循环。

  妈妈告诉过她这就是成长的开始,会带有各种疼痛。她私下补充:而且很无聊。

  03

  枯燥的循环最终被推开的房门截断,来人并没有先敲门,但她意外地不觉得被冒犯。这可能是她对手足之情衍生的宽容,也可能仅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在意。

  张岳庆不发一语爬上床,躺在她身边。日光灯嵌在那一侧正上方,她猜想张岳庆会不会发现自己像躺在手术台上,被一道道光解剖,但更可能只有自己觉得相仿又有趣。

  宁静持续横亘在他们之间。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哥哥毫无痕迹可循的突发行动,不必过多在意。她一度乐观地以为这次也是,直到因变声而沙哑的声音毁了她的奢望。

  “我听到了。”

  “什么?”

  “你刚刚在厕所,还有撕东西的声音。”

  噢。她的情绪被轻易替换,羞赧至极。她被灌输了这件事该是个秘密的观念,所以才拥有无数隐晦的代称,现在被解剖的对象变成了她。张岳庆讨厌鬼。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拆穿别人的秘密?

  “所以呢?”她努力维持冷静,翻过身面对张岳庆的同时,夹紧了大腿,希冀血不会汩汩地从腿侧流下。

  “那就是月经?”

  “呃,对。”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

  “问这个干么?”

  “我想知道。”

  “知道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懂。”

  “为什么?”

  张岳纭沉默了半晌,把滚过咽喉的措辞一一咀嚼。她挫败地发现自己无法说谎:“因为你不是女生。”

  “我是。你可以告诉我。”

  “闭嘴,你才不是。而且,张岳庆,不要随便问别人这种问题。”

  “但我觉得是啊!不然张岳纭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变成女生?”

  她被问得语塞──这算什么?一个高级的笑话?──但张岳庆的语气里有十二万分的真挚。他甚至转过视线,用仿若仪器扫描的眼神紧盯着她,像要扒开她的皮肤,研究肌肉与血管的走向、神经与脏器间的联系。再将自己也拆解开来后,拉扯成一样的形状脉络。她第一次觉得害怕。

  “我……我不知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女生?”

  “因为大家都这么讲?”

  她的一绺发被勾起,张岳庆缓慢地筛着那束发丝。张岳纭不禁臆测,他眼底铭刻的情绪能被称之为羡慕,因他总是如此诚实,让她无从逃避。

  “总是这样,每个人都只看表面就下结论。”

  她觉得无所适从。像那天下午,在对方的衣柜深处,找到因过气而打算丢弃的裙子。那缕发丝从指缝散开后滑落,悄无声息,他的目光笔直。

  “所以啊,我必须要偷偷告诉你,我只是看起来像男生而已。”

  下体被忽视已久的躁动感重新席卷而上,她不确定那该归咎于紧张,抑或是血液即将再度溃堤的先兆,令人发颤。从而使她比自己想得更冲动地蠕动嘴唇:“但是你觉得,你跟我一样是女生。”

  若说男生、女生的差异取决于表徵,张岳纭回望着他,视线滑过咽喉处开始有所彰显的喉结、几番动作下压乱的短发、节骨分明的指节。而后她试着将胸前柔软的起伏加诸到对方身上、磨平颊边的棱角,用她在对方房间找到的蝴蝶结发圈,装饰想像中的长发,哪不与那群和她同班的好女生一样?

  但这个女生不会成长。她想,因为任何成长都该注定伴随着疼痛。她住着的张岳庆的皮囊里,却没有每二十八天便造成疼痛的器官,那她大概永远也不能成长,永远。

  .张岳纭想起,她蹲在学校图书室布满灰尘的角落翻看的科学丛书,那让她知道经血其实是她的血肉剥落的产物。她的身体准备好了舒适的场所,却没有期盼已久的新生命入住,那是生命消逝于降生前的血泪,又以二十八天为一个循环,不断、不断、不断重复。像一个首尾衔接的梦,在生死之间来回转动。

  好吧,秘密换秘密。张岳纭告诉自己。伸出因处于经期而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腹部,落在她自身感到疼痛的地方。

  “那我也偷偷跟你说,月经来的时候,这里会很痛。”

  温热的手掌旋即盖住她的手背,不消多时,便会共享一份热度,拥有共用一副躯壳的错觉。“哪种痛?”

  “闷闷胀胀的,有点像是气球快破掉的感觉。”

  “听起来真的很痛。”

  “可以的话,我真想把它拆下来送给你。”

  可那终究只是一个假设句。不论她们有多盼望,日光灯能将她们一并剖开后交换脏器,它也只能温和地倾下光的长河,或保守这个空间里的无数个秘密。张岳庆轻压手掌,试图模拟出虚假的胀痛。

  “欸,张岳纭,你真的不觉得……奇怪,或很难接受吗?”

  “什么东西?”

  明知故问。张岳纭从对方的眼里读出这四个字,但那也可能只是她对自身回答心虚的催眠。她总是无法成功欺骗自己,各种方面。

  “你的哥哥突然变成姊姊了欸,你不觉得……”

  企图筑起的言语的塔在半路崩塌,张岳纭没去臆测罪魁祸首是否为一声哽咽,只是抽出被他压住的、有些发烫的手,往对方的方向挪了过去。她撩起张岳庆的前发,手指不安分地爬过他的头皮,让那些触感如草地般的黑发穿过指尖、扫过掌心,固定成风吹过似的模样。

  “你……藏东西的技巧,很差劲。”在另一个下午,亮起的萤幕告诉她何谓“跨、性、别”,于是张岳纭在每个夜晚坠入梦乡前,渴求赐予对方一个迈步。但淌着湿意的股间让她只能够掀动唇片,以所能想到最温柔的方式,提起他。

  “后来,我发现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找不到被我乱丢的发圈了。张岳庆,从实招来,那些是不是都在你房间里?”

  张岳庆像要竭力阻止眼泪溃堤般眯起眼睛,滑稽地勾起嘴角,点头。她看着对方的眼睛,终于得以望进他的灵魂深处,探寻深处沉默却总是不经意透露存在的女孩。

  03

  黄历说:今日宜入殓、安葬。

  刚开始张岳纭对这荒诞的想法感到惶恐不安。或许这就是犯罪了,她私自觉得。他们要为了一个人,杀死另一个无辜的人,即使理由是一份至高无上的自由。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而她毋庸置疑是共犯,用这数年光阴,直接或间接导致张岳庆必须死去,让那数年来仅从灵魂之窗窥伺世界的女孩,将他取而代之。

  张岳庆管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先破后立。张岳纭则说,那是西方的不死鸟,集香木自焚,复自死灰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他只是一脸玩味地摺着裙摆,说:“所以,‘我’会变漂亮啰?”

  应该吧!张岳纭耸耸肩,随之想起衣柜深处未开封的化妆品、一袋XL的衣服。张岳庆身上是被画了一道粗长的红痕而汰换下的女中制服,那天晚上张岳纭扯着下摆告诉妈妈,这是美术课时同学的杰作──“不,不是霸凌,同学答应会赔一件。”──这迫使她只能省下餐费,才能让张岳庆顺利地在她的房间里转学,“女”中两字绣在心口处。

  04

  他们无可避免要为随之而来的新生做准备。张岳纭转着笔,先写下“张”,问:“你喜欢什么字,或发音?”

  “ㄩㄣˊ。”

  “干么?”

  “不是在叫你啦!我喜欢这个音,所以我一直很羡慕你……她就单名叫张ㄩㄣˊ怎么样?ㄩ─ㄣ─ㄩㄣˊ……”

  夸张拉长的每个音节打着旋扩散开来,卷成漩涡,在将他们一并纳入前,被慌忙地从中截断:“不,这个不行,张岳庆。”

  她神经兮兮地看向关紧的房门,即使她清楚知道,这个空间乃至于这栋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你忘了吗?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你要死了,别人都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让他们觉得

  你还活着。”

  “讲重点。”

  “好吧,也就是说,我觉得我们必须取一个听起来跟‘张岳庆’很像的名字。这样大人只会认为我发音不清楚,而不会发现你死掉了。还有、还有……”

  心声总是会让人感到无以名状的羞怯,即使被徒劳地包装过,仍炙热地啮咬声带。但她必须说,即使是以近乎耳语的声音:“我不想忘记你。”

  空气凝滞一瞬,张岳纭甚至不确定其中有无一声应答。那些情感破土而出后,捆得她心脏缺氧,她完全被自己的情绪打败,浑身发烫。张岳纭你这白痴!她暗骂,痛恨自己的眼光狭隘与不成全。

  而张岳庆仅是大张手臂,平躺在她的床上。床单扯出波浪的幅度,像要将他沉入深深的海底。张岳庆支起身子,波浪顺着臀部的形状更深地颠簸起来,目光灼灼晃动,如一把圣火。

  “不如叫张岳静怎么样?安静的静。”

  张岳静。她默念,张岳庆、张岳静,张岳庆、张岳静。似是而非的好名字。安静的静、静女其姝的静。张岳静的静。

  好,她说。她竟然说了“好”。

  05

  他们对好时,像当年奶奶要停止伪呼吸时护理师做的一样,张岳纭握住他的手,感受脉搏在指腹下鲜明跳动的节奏,在时间跳至下一个分秒时,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仿若一次死亡,因人们只能够捉住短短一瞬来记录灵魂逝去的刹那,以此向张岳庆道了永别。自死灰中迎接新的降生,她终于拥有了名字。

  在布的浪头上,张岳静对她微笑。

  06

  几阵风掀起裙角,在大腿处泛起痒意。因为安全裤的关系,她不在意裙摆被掀至何种高度,或仅是撩起一波波暧昧的浪潮。行走的过程中,张岳纭频频看向手表,以及路口闪动的小绿人,五、四、三、二、一。她站在号志变换后须耗时四十五秒的斑马线一端,见身边张岳静一身长裙,款款而动。

  日光毫无保留倾倒于她们之间,奢侈地汇成一条长河,流过整座城市。她想起彼时张岳静第一次以她梦萦的姿态涉过这条河,她害怕自己的紧张会招致溺水,因而握紧了张岳纭的手。

  你很漂亮。张岳纭必须不断、不断、不断重复。那句话之于对方,似乎是一种凭仗,让她得以与现实接轨,不至于晕眩过去。她们一次次穿过河流,直到她终能放松身体,乃至于放开她的手,令腰间至脚踝处印着碎花的水流,开始诚实地沉浮。

  07

  步履前方,白色的浪花一波又一波拍上她的虹膜。随之,她以为自己听见了浪涛的声音,又惊觉那只是推开玻璃门时旋轴沙沙的吟喃。她们在柜台挂好号(“今天过后,无论是看起来或听起来,你都是张小姐了。”柜台小姐把健保卡还给张岳静的时候笑道。),靠上候诊室坚硬的塑胶椅。

  附近几道在裙摆与咽喉逡巡的视线,使她下意识欲触未触地隔着空气,仿若抚摸般遮挡自己的喉结。那是张岳庆的肉身留下的累赘之一,迫使她无法如愿抬起脚、迈开步伐的枷锁。

  张岳纭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理那些人,他们忌妒你。”对方选定的亚麻色鬈发细微地摆动,若有似无地给了一个颔首。

  但她不能向张岳静解释,偶尔会在对方说话时转头回避视线的原因。那是她的一己之私,空气中震荡的声音赐予一种错觉,彷彿张岳庆仍在,她可以不必在外人前小心翼翼控制呼唤对方的声调,或掩盖衣柜里尺码不符的衣服,或一次次虔诚祈求一个迈步,并为此感到疲累。

  可张岳静对她展示各种姿态的模样欣喜而娉婷:长发会于转瞬间蓄起,盖过眉骨。感谢张岳庆,圆脸不必提唇、磨颔骨。她纤细颈项上突兀的阴影却与张岳静无以表露的沮丧相依,而张岳纭知道,张岳庆正是藉此才得以于她心底复活,不禁为自己的自私悲从中来。

  她看见张岳静以围巾成功掩盖那片阴影时,唇角完美的弧度,明瞭自己必须为此再度杀死她心底的张岳庆。这次将是永永远远。

  08

  当诊间敞开的门喊出张岳静的躯壳的名字时,下腹处竟又无可理喻,给予了张岳纭所定义的成长必要的痛楚与血泪。她屏住呼吸,为了纪念即将到来的死亡,无论是为她的子宫或为对方,昨日种种彷彿昨日死,今日种种彷彿今日生。她看见烈火自诊间深处的窗一路蔓延到眼前,她们逛遍了数十家鞋店才找到的那双平底鞋,缓缓踏入其中,义无反顾,坦然拥抱一次死亡。

  然而,她告诉自己,待张岳庆的躯壳燃烧殆尽,她必然会带着颈项间的痛楚浴火重生,踏出火舌,站在张岳纭眼前,以复生后的姿态,以终于完整的张岳静的躯体,诠释一份无边无际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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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雪萱,女,重庆人,生于上世纪60年代,曾在地方报社从事编辑、记者工作近20年,现为地方志部门编纂人员,有多篇文学作品在《中国铁路文艺》《牡丹》《骏马》《佛山文艺》等全国省、地市级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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