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赛作品101】白村:老罗(小说)

老     罗

白村/文

  老罗爱热闹,不是老罗爱热闹,老罗的嗓子爱热闹,不是老罗的嗓子爱热闹,老罗的嗓子招人爱热闹。

  老罗有副天生的好嗓子,有了好嗓子的老罗人缘就巨好。不冲别的,生活里没有老罗嗓子的喊叫似乎缺了点颜色,就像春天没有花的点缀。老罗最初也不知自己有副好嗓子,也不明白人靠嗓子也能吃饭。

  挑担的、修脚的、剃头、磨剪子的,咋说也算一门手艺。自古一技压身,万事不愁。小时候,父母没有别的想法,习惯了邻家那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就像老驴拉磨一样没日没夜地学啊学,童年成了书本的坟墓,窗外的颜色只能镶在墙上。偶尔,老罗从窗外走过,我总要停下笔,细心倾听,那略显拖拉而沉重的脚步声,熟悉又悦耳。我探出头喊叫他老罗,老罗亮亮的嗓子就像从风箱中抽出的风,“呼哧”、“呼哧”传来。

  “娃呀,昼学三时,夜读五更,勤勤恳恳中状元”说着唱着他就带着家什走远了。我俯在窗台,探出脑袋,胳膊压的生疼,看着他一摇一摆走远的身影,心里很憧憬。母亲很传统,总让我好好学习,什么孟母三迁、凿孔萤雪的故事讲个没完没了。完了,就把老罗拉出来作为反面教材,数叨着看他都一把年纪了也没个家,承日的走西家转东家没个正行。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长大或长大后会成为什么样子,这些事情我决定不了,就像门口的河,春水淡淡如明眸、夏季汤汤乃黄汤、秋色不遇沉苍碧、冬色皎洁续冰凌。我能决定的就是趁大门敞开时,人如箭,“嗖”地射到热闹场去。

  事后,我才知道母亲在老罗经过门前时,有意为我敞开门,看着我溜走而不言,这给我的童年增添了许多快乐。

  路上的尘土追着我跑,阳光的手软软的抚弄着婀娜的柳条,我的喊叫声惊动了池塘中觅食的鸭群,打散了草地中的野鸟。心飞了起来,飞的好高好高,和天上棉絮样的云接壤。

  老远就能听到唢呐的怪叫,唢呐的旁边必然有笙、梆子、铜钹。大大的铜钹总让我想起《西游记》,那鬼灵精怪的孙悟空夹在铜钹里,无计可施动弹不得。这些家什都放在一张八仙桌上,旁边或坐或站着那些吹鼓手,河南叫“楼上”,陕西叫“鬼子”。他们是主家花钱请过来的,都可了劲地吹,制造响动,掀起人的哀思。有钱的主子会请上两家甚至三家“鬼子”。他们各占一角,吹拉弹唱、杂耍演艺,鼓足腮帮子可劲地弄,引得观众像巴黎的大摆钟摆来摆去。这样丧事办得够体面,能对得起先人和乡党。吹鼓手背后墙边照例摆满一溜大花圈,花圈用细竹篾编成内小外大的同心圆,罩上彩衣,细细的铁丝扎牢纸花,两根细竹竿做腿,挽联写上某某先生/女士敬献,某某千古永垂。

  热闹蹲在众人脚下眼睛瞄着执事,曹豆、二傻、憨娃和我都准备着,干等执事直着嗓子喊“起灵”,我们紧奔到花圈下,抢上一二个,连拖带曳往墓地送。一个两分,我最多挣了五分,有一个半路上被热闹给踩烂了,执事算一半钱。为这,我把热闹打了个狗啃屎,他还呛掉两颗牙。

  最热闹的就是灵堂,大大的黑色的“奠”字立在灵棚中央,后边是棺材,棺材里就是主角,可惜他不会说话看不上这个热闹了,也不知道热闹偷吃桌上的供品果子。小时候,上学前看的多的是“奠”字,忒复杂,我们就对学习产生了恐惧,恐惧的具体体现就是一说上学就放开嗓子哇哇大哭。灵堂前设有供桌,上边摆满供品,无非是那些油炸果子、素油糕、老婆酥等吃食,小孩子们流着口水,不能动。只有热闹敢偷吃,他傻傻的,大人可怜,这个挨千刀的敢不给我吃。供桌前,跪满孝子贤孙,他们披麻戴孝一水白。来个客人,齐声声地哭喊着“妈啊,我地妈啊!”

  这时,老罗就粉墨登场了。他踮起肚子、微扬脖颈、眯着眼,声音洪亮地喊叫“有……客……到……”。喊叫底气十足,要压过唢呐的尖叫、孝子的干嚎、众人的喧嚣;又要错落有致,拖出尾音,拉长腔调,使歇息的孝子贤孙抹干脸,换上表情,准备好哭腔,齐声哀嚎。“客”字重重的抬起,哭声唰唰落下,让人感觉似乎真的很悲痛。听说现在有专职的“哭丧”,哭成了职业,亲人离世的哀思似乎也淡多了。

  哭声像火,先沤出浓烟再有明火,慢慢熄灭剩下灰烬,灰烬里偶然会迸出火星。吸气、呼气,老罗等没有了火苗,鼓起腮帮子,操起那抑扬顿挫、极富老生的唱腔喊叫“孝子贤孙一叩首,四朋八友齐相送”、“孝子贤孙再叩首,惜惋英灵俱悲痛”、“孝子贤孙三叩首,黄泉之下早安生”……

  老罗嗓音醇厚敦实,唱词里伴着花腔,火候把握得当。“有……客……到”能喊出四声软硬厚薄急缓舒张十几种腔调,低沉处如滚地惊雷,高昂时战马嘶鸣,尾音颤颤,镇人心魄,由不得人不哀痛。渐渐地,老罗喜欢上了喊丧,他喊叫用心;看着熟悉的老人一个个离世,他的声音能够安安稳稳地送一程。没人知道老罗每次喊完丧都要奇怪地病一场,那是抽血拔骨的疼,也是喊给自己听。

  平日的老罗喜气洋洋,整日乐呵呵的。见了熟悉的会喊上老不死的,还祸害人啊!啥时走,我给你喊丧;见了小辈,谆谆地说娃啊,要厚养薄葬,厚养薄葬。老罗因为一口好嗓子,喊出了名气,四里八乡的都叫他喊丧。谁家老了人不叫他喊上一通,就像锅里的菜没加盐,寡的很。

  长大后,偶尔回到家里。丧事办得更隆重了,放鞭炮、请乐队、燃烟火、唱大戏,热闹的不亦乐乎,却没了老罗的身影。老罗老了,丧事上还有人吧唧老罗,讲的唾沫星子乱飞,但没有人请他。

  老罗老了,老罗也会走,但老罗的热闹是很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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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白村,原名赵军,字印然,号简斋,河南三门峡人,客居陕西,独立写手。出版散文集《守望者》、长篇小说《红十》、小说集《落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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