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白芸:时间之衣,时间之灵
时间之衣,时间之灵
白芸
你说不出时间是个什么,但它确有模样,也确有灵质。
一更漏,日晷,钟表,应该都是时间的衣裳吧。我们捕捉不到时间,但知道它一定在,便觉得它有神性。就像给佛教造像,给喜庆贴红对联,给安静谱夜曲,人类根据自己丰富的想象,给时间制作出不同款式的外衣。这样,在面对往而不返的光阴时,就不至于没有一个抓手,来减轻一下心底的惶惑。
这是城郊的一片撂荒地,原本种植了什么早看不出来,杂草齐人腰深,但用石头圈起的地边地角尚能斑驳闪现。地块接壤一条古河道的滩涂,土质肥沃又不缺水,所以,为什么不再继续耕种就更是个谜团。不必遗憾,事实是,你永远看不到事物的全部,而只能承接它的瞬间。这里鸟虫繁荣,人迹罕至,偶尔会有垂钓者前来。似乎,它所营造的强大氛围也适合成为喜欢冥想者的天堂。可偏偏,我在这种场合里容易大脑空白,在热闹市井也容易空白,只有当处于这两种情况的中间地带,比如坐在电脑前时,才能启动那么一点思想。不过可庆幸的是,即使经历了以上两种空白,一旦坐在电脑桌前,它们却能给我提供事后救济,贡献出一些语句,让我写下来。于是,我就每每很心安地享受这种空白。
时间仿若凝滞,我知道这必定是我的错觉。远处是纸盒子一样的好几个村庄,其中一个盒子我前年春节时探访过,那里住着我的朋友,当时他邀我去看村里的民俗表演。据说那民俗已逾四百年,现作为文化遗产早已受到保护。被保护的,还有村头一棵二百多年的古槐和一些老宅子。朋友还翻出他家族谱,显示他的祖辈来此立村是在明洪武年间。比纸盒子再近一些的,是上世纪抗战时期留下的两个弹药库,亦或是防空洞,因为对当地生产建设没什么影响,政府部门便未作清理。这样的实物遗存,倒好像是歪打正着保护下来的历史性昭告,黑洞洞虚掩在荒草间。它西倚古河道,此时夕照落下,全都罩上了一层怀旧色彩,沧桑万般……我坐在堤岸上,看到时间在河水里一波一波地动。在空气里也是这样,在尚未凋零的花瓣上,在草叶上,风上,云彩上,一波一波地动。我能感受到它一阵暖一阵凉地从我身上滑过,从所有事物上滑过。这确实容易让人迷醉。想想昨天还是闷热异常,今晨就一下子迈过分水岭,查看未来十五日天气预报,再没有二十五度以上的高温,也就是说,夏和秋在昨晚突击式地作了交接。我仰脸瞅瞅头顶一棵栾树的顶冠,竟忽然有点替它着急,那满树黄色的小花开得还相当旺,每一花簇的根部才刚刚开始结小灯笼的果子,它还早呢,它忘记季节了吗?可是它不理睬我,我只听到时间的旁白,稍安勿躁,各有各的门,各有各的道。
所以,你找不出哪怕一件事物,生来不会被时间吸牢。它们虽身不由己,却无法不与时间相亲相爱,在悲壮的命定里无妨碍地欢娱。
让我没想到的是,在这样静谧的地方,会有一老一少祖孙俩出现。小女孩六、七岁,跑在前面,忽然站住。我也才发现,在她跟前竟然杂乱地铺摆着好几张日历纸。
我轻声问小孩,“这是什么?”
“数。”她指着一张日历纸上的“2”。
我说,“也是时间!”
她竟严肃地纠正我,“不对,老师和妈妈都说了,时间看不见。”
然后,老太太跟上来,小女孩扯住她,想求答案似地,“阿姨说这些都是时间?”
老人低头斜瞥了一眼,一步未停向前走,撂下一句“收回去生炉子倒是挺好。”
我看到了时间的另一件衣裳!它以纸质的形式出现。我也相信自己看到了时间之灵,它电光一闪,便把一个人从小孩向老人的转变完成了。她们穿越时空之阻,分别七十年后得以重逢。
时间在草,由绿而黄;时间在天,白云苍狗;时间在人,跟着孩童天真懵懂的眼神直到给它注满淡漠沉静。
二有那么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时间的本质也许是个石头垒成的隧道。它是固体的,人在其中缓缓前行,突不出去,也慢不下来。当一个人死了,他就走出了时间。
让我起这个念头的是我父亲。他于去年七月二十九日永远离开了我。他患的应该是脑病,但最终都没有确诊。住院的两个多月里,CT、磁共震、脑电图……总之几乎所有的诊断手段都试遍。如果查明什么病,却因医疗技术而不治,那也没什么遗憾,问题是——那些天里,我们就那样一次次推着他楼上楼下地折腾,查一样儿,排除一样儿。通常情况下,他的状态是,必须查完一样儿过些日子才能查另一样儿。眼见他病情一日坏过一日,生命的体征越来越暗淡,但不管怎样,他仍然还是在时间的隧道里。可后来,他明显得越走越慢,都快跟不上我们了。我死命地抓紧他的手,觉得越来越吃力;我身心倍受煎熬,费劲地往前拽他……可是,他终于不打算往前走了,不仅如此,连站住了好让我拖他往前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即使我使再大的劲,都无济于事了。他,停在了那里,而我们,还得往前走;或者,他去了一个地方,我们仍留在原处。
是的,我相信,他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在他走后的近半年里,我一直都希望能再看见他一次,哪怕就一次。事实上,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那么一个人非常像他。有时是走在街上,有时是在影院,有时是在公园里;有时他戴着顶灰色帽子,有时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黑色夹克服,有时戴着白色手套;有时骑着自行车,有时是步行;有时是迎面而来,有时是背影……总之,冷不丁地就看见了他,我便心如刀割,又满腔怅惘。有一次,仗着天快黑了,我斗胆在川流不息的公路边上痛哭失声。可是每次,当与那个像他的人走得越来越近时,我才明白:在人世间无论哪里,再也寻他不见了!
所以,每个人都有他时间隧道的入口与出口,一定是。它们各自都不能使用第二次。母亲怀胎十月,隧道的门在为他打开,在渡过七八十年的光阴之后,生命结束,他就从另一扇门里拐出去,且永不回转。留下来的亦不必过度伤怀,只管好好地沿隧道走完独属于自己的那一段。 有人说,时间是条河,怎么能成立呢?人追波逐流最终到哪里去了呢?反正,我不大同意这个说法。
三“时间能改变一切”。看在它是真理的份儿上,我就把这句已被说滥的话再引用一遍吧。的确,它能把人或事物的两个极端自如而成功地转换。我曾亲见,它把婉约豆蔻女变成的那只猛兽是多么多么可怕。
仲夏夜,独自在小区附近散步。夜间无日晒,户外纳凉的闲人似乎比白天还多。突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嗓子恶骂(且容我此处省略三个字吧)。一回头,是两个骑电动自行车的妇女撞到了一块,离我只几米远。好像没什么前奏地,争吵就进入了眼前的白热化状态。昏黄视线下,我看清两人都烫着细毛卷短发,一个长些,一个稍短,一个约四十岁,一个该有五十多了,穿戴有着属于她们那个年龄段的时髦。五十多的俩胖手一左一右一直没离开过中间大粗腰,架式好像在作着自己理直气壮的证明。四十岁的呢也不含糊,趁着天黑甩出一串一串的唾沫星子,由此我判断她的嘴里可能有一颗豁齿。她以为夜色能掩盖很多,可偏巧我站对了位置和角度,借着路灯光线刚好能瞅见,那唾星如雨丝不时明灭。不值当的一场战争,双方形象不堪入目,骂声不堪入耳。
这样的场景,当然比不上看一场美妙的歌舞表演来得叫人心旷神怡,路人除站一站脚,用厌憎的眼角剜一下,都不屑究底地走开了,而争吵一时半会儿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我也继续走了,晚九点半是我的睡前洗漱时间。几分钟后,听着身后有个骂咧咧的声音跟上来,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口水乱飞的四十岁女人,嘴巴里像哼歌一样不停地发泄着火气,把个电动自行车骑得飞一样,带风,风里都好像夹杂着火星子。我把眼睛一眯,开始想像她年轻时会是个什么模样,想像她如何从一个豆蔻少女变成现在这般吓人的猛兽。对呀,有哪一个豆蔻不曾是青翠天真,羞涩温柔的呢?
当我把眼睛打开,我再次看到了时间之灵,以及它透露出的不易察觉的狡黠。
(白芸,山东省昌邑市公安局交警大队宣教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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