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也许我不该去洗那张照片。

01

我总记得老杨从医院检查回来的那一天。

哥哥在看电视,嫂子帮妈妈做饭。我看着儿子和侄女在床上玩。爸爸一进门,两个小家伙儿就一窝蜂地跑过去,爷爷外公地喊个不停。

儿子说,外公,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老杨笑呵呵地打开他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袋子零食说,看看,有没有你们爱吃的。

儿子和侄女发出一片欢呼。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笑,不知不觉红了眼。

老杨是我爸,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时常“老杨,老杨”地叫着。

我妈说我没大没小,我爸就护犊子般护着我说,丫头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是的,我是老杨最宠的小丫头。

记得小时候,每天天没亮,老杨就会拖着板车,到山里买树,然后拉到木材市场上去卖。下午回来,他会带上鱼啊肉啊,让我妈烧晚饭。

当然,我和我哥最期盼的,还是他背包里的宝贝。有时是几根棒棒糖,有时是两包油炸薯片……都是些便宜的小玩意,却是关于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我正陷入回忆里的时候,突然听到我妈问医院检查的结果。

老杨说,等吃完饭,好好说。

我哥耐不住性子,说,什么病啊,还这么郑重其事的,你就讲嘛。

老杨顿了顿说,我啊……得癌了。胰腺癌。

身边的儿子问我,妈妈,胰腺癌是什么啊?

而我干干地张了张嘴,眼泪不听使唤地冲出了眼眶。

02

没想到这么沉痛的事,就这样在一顿其乐融融的晚饭上说出来。

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只有老杨,淡定得如同刚去市场买菜回来。

他坐在我和我妈中间,一手拉着一个说,你们这是干嘛啊?我又不是马上就死。

我妈一听“死”这个字,浑身一抖。她说,明天咱们去省医院看看,再不行去北京,去上海。这是要命的事了,你咋还不急呢?

老杨笑着说,能治的病才要急,不能治的病急也没有用。

我妈被他噎得都忘了哭。

老杨是个独立又骄傲的人,天塌下来,他也能有条不紊地一一安排。

在村里,他脑子最活络。政策开放的时候,他第一个承包了村里的窑厂,烧砖卖钱。那时他带着我妈和工人几天几夜的不合眼。

他在我的眼里,一直像个超人。他的身体就像他烧出来的砖一样结实。

我上高中那年,自己煎鸡蛋,后来接到同学电话,就忘了锅里烧着油。火苗从厨房里蹿来的时候才发现,我急得要往里面冲。

老杨刚好从外面回来。他一把拉住我,叫我妈看着,然后指挥我哥打水,自己冲进浓烟滚滚的厨房,把冒着火的铁锅端出来,扔到院子里。

铁锅的木把都烧掉了,老杨手上烫的全是泡。

厨房的火扑灭之后,老杨走过来,没有骂我,反到关切地问,你烫着哪儿没啊?

我哥在一旁愤愤不平地说,她是点火的,我是救火的,你怎么不问我烫哪儿了?

老杨哼了一声说,臭小子留个疤怕什么,姑娘家能和你一样吗?

我哥撇嘴说,偏心。

03

老杨的确偏心,毫不掩饰地偏我。

村里大多都重男轻女,只有我们家重女轻男。我一路读高中,读大学。而我哥高中毕业就没上学了。

在村里人看来,多少有点不可理解,儿子才应该是重点培养的。

一次,有个邻居来家里吃饭,听老杨说我要考大学,劝他说,女儿就是赔钱货,你培养得再好也是给别人家养。

老杨当即就黑了脸,他说,女儿是我生的,嫁给谁也是我女儿。

从此他再也没给过那个邻居好脸色。

其实,我哥不读大学,是因为他不爱学习。而我读大学,是因为心里憋着口气。我不想让别人觉得老杨看错了我。

高考那年的最后三个月,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压力太大了,脑子里有许多许多的事乱着,根本静不下来。

起床看书,却一个字看不进。只能关灯上床,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哭。

老杨起夜,听见我翻腾,把我叫出来。他没问我怎么了,只是陪我聊天。

那天我们坐在院子里,满天星斗。蚊香袅袅地吐着烟气。我和他说小时候的趣事,吐槽我妈的啰嗦和我哥的二。

直到凌晨一点,老杨才劝我回去睡觉。他说,不要有压力。你考不上,我也高兴。

我说,我考不上你高兴啥?

他说,当然高兴了。这样你就能多陪爸爸住一年了。

我也说不上来,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平息了我心里的焦躁。我好像突然找到了一条从容的退路。

我并不是绝望的背水一战,不是吗?只要我想转个身,老杨就站在那里,张着臂膀,等着我。

我被他逗笑了,说,谁要陪你这个糟老头啊。

04

有时就是这样,偶然的一句玩笑,却成了人生的某种判词。

从我离开家去上大学开始,就很少回来了。起初是贪恋外面的精彩,后来是因为忙。

忙着毕业,忙着工作,忙着结婚,忙着生子。

而老杨,这个在我前半生中最重要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淡出了我的生活。

直到得知他得了绝症,我才发现自己和他已经疏离了这么多年。

其实,也因为老杨总是把存在感,降得太低。

特别是哥哥和我先后结婚后,他几乎从不麻烦我们。

只有一次,我妈心脏不太舒服,要到省城来看病。他要我帮他们找一家旅馆。我老公知道了说,就住家里呗。爸妈好不容易来一次,为什么要住外面?

可老杨坚绝不同意。

后来,我接他去旅馆的时候,说他,干嘛这么固执啊。住女儿家有什么不行的?

老杨说,你不懂,我们少麻烦你,你在家里腰杆子就硬。我们老是用着你,你说话就要气短。我还没老到用你们的时候呢。

可是,他说的这个“时候”,从来就没有到来过。

他干什么都是一个人,不论多难都要独挡一面。就连去省城的医院复查癌症,也是一个人去的。回来就说不治了。

胰腺这个位置比较特殊,很难治疗,5年成活率很低。

我妈要陪他去北京再看看,老杨说,你要想陪我,过两天,陪我去挑挑墓地吧。

我妈咬了咬嘴唇,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

真的是太突然了。也才刚刚白头,就有一个要撒手人间。

我妈接受不了。

老杨看了看我说,那你陪我去吧。

05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他还活着,却要陪着他安排后事。

挑墓地,选棺材。老杨还是那副性子,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当有序。他甚至连抬棺材的人都请好了。

可是真的,真的太难熬了。

我的心就像锥子一道一道地划过去,可表面却要无比平静,仿佛在给亲戚朋友帮忙。

从墓地回来的那天,已是傍晚,天边弥留着微弱的霞光。公车越开越空,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老杨说,你记一下,那个寿衣啊,我不穿老衣,太难看了。给我买身中山装。洗澡擦身什么的,让你妈来,别让别人碰我。

我说,嗯。

还有啊,葬礼照你奶奶的那个办,不收礼钱。但乐队就不要请了,太吵。

我说,嗯。

要不,还是请个唢呐吧。我喜欢听。

我说,嗯。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还是你最像我,心里承得住事儿。

我紧紧抿住嘴,没出声。老杨不知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像他。我想抱着他哭,告诉他,我舍不得他。

可是我不能,我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我必须要自己像他。

这是他人生最后的一班车,我要用他最喜欢的样子,陪着他。

06

每天晚上,我都会祈祷上天能给我一点奇迹。老杨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那只个误诊。

当然,也只是我一厢情愿。老杨坚持了两年,最后的时光,常常要住院了。

我很想去医院看他,又怕看到他。我怕看见他高大的身躯被病痛折磨成一团,怕看见他接近死神的模样。

我知道,他也不想我去。他只要我妈陪着他。因为他不想在儿女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脆弱。

病情好转的那几天,我去医院探望。

白色的病房,白色的病床,他躺在床上,脸是没有血色的苍白。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让这个白色的房间生出了淡淡的暖意。

老杨看见我,赶紧坐了起来。

他还是那个骄傲的父亲,即便身体已被病魔摧残的衰弱不堪。

那天,我躺在他的身边,和他聊了一下午。我听他从容地谈论生死,回忆从前。

他说妈妈年轻的时候,做得一手好茶饭。以前家里开窑厂,所有做工的人都愿意来我们家吃饭……那时候,多热闹啊。

那是他最蓬勃,最盛大的青春。

傍晚,老杨要我陪他出去吃饭。

我们就去了医院附近的小餐馆。正是下班高峰,马路上人声嘈杂。我走到他左边,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膊。他甩开了,本能地,和我换了位置。

这个小习惯,我也是有了孩子之后才发现的。

因为你会担心马路上的车来车往,一定是把孩子放在路边的一侧,自己挡在外面。

如今我已年近40岁,老杨一身病痛,却依然把我护在他的右手边。

我想,这个小习惯他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我强忍着没让泪水掉下来,他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没事你选选照片拿来给我看。

07

人大概是真的有第六感吧,特别是面对死亡。

其实,我不想给老杨做照片。万分抵触。一想到“遗相”那两个字,就扎心的疼。

人死了,你为他准备葬礼是一种祭奠。但他活着,你为他准备,就是一种残忍,仿佛你在为他的生命做最后的计时。

我真不知道,老杨怎么能这样淡定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他把一切事情都想好了。他说,我最好死在星期六,省得你们还得上班请假。

后来,他真的就在星期六离开了。

前两天的晚上,我刚把冲洗好的照片拿给他。磨了皮,调了色。他特别满意。

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的节奏,按部就班,一一完成。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不把那张照片洗给他,他是不是就会一直等着,然后一直活着。

老杨走的那天,我不在。我以为,我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他不可能撇下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离开。

可他就在凌晨三点,无声无息地走了。像一棵百年的老松,在夜晚的黑暗中,收没了最后一丝绿色。

他常说,多活了两了,他赚了。他赚了两年家人的陪伴。可是与其说我们陪伴他,不如说是他在陪伴我们。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有父母的家才是家啊。

不敢想象没有了爸妈,我们会以什么身份回到这一方土,这一片天。

08

老杨去世后,我请了一个长假。

把儿子留给老公带。

我一个人在老杨的房间住了很久。那里面,依然存留着他旧日的气息。

我不想说,失去了父亲,我的心仿佛空了,久久缓不过神来。

我像是掉进了一个深洞,不想爬出来。

后来,我在老杨的枕头下面,发现一本旧相册。

里面装的,都是我和我哥从小到大的照片。有一张是家里重修厨房时拍的。老杨的手还没好,缠着白色的纱布。

我记得,那天休息的时候,我问老杨,我烧了厨房,你怎么不生气呢?

他说,生气要是能解决问题我就生气。不能的话,我生个什么闲气。

我和他杠,那我要是把房子烧了呢?

老杨说,人一辈子长着呢,总会遇到些意想不到的事。慌,害怕,都不如冷静地想一想,接下来咋办。

有时觉得,老杨留给我最大的财富,就是生活态度吧。

这么多年,他的理智,他的坚强,他的独立,他的骄傲,都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里。

那天,我抱着相册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是新的一天。

我想,我会安排好一切。就像他,安排好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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