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语 | 浴
由于身体原因,好久没有洗澡了。
可以洗个澡了。深夜睡着之前的清醒里意识到。
哦,是啊。
明亮温暖的浴灯是阴天里的小太阳。水汽氤氲,热气升腾。皮肤在热水里一点点放松,心情也是一样,更不必说浴后洁净的身体,以及仿佛焕然一新的个人世界。
洗澡原来是如此舒服的事情啊。
许久没有经历的、其实普通平常的洗澡,在这一刻有了更深切的感受,同时过往岁月里与此相关的许多记忆浮上来。
幼年去过大澡堂。在孩童眼里,那是宽敞无比的。开阔的大间,两边是淋浴喷头,中间有大浴池。饱满温暖的水汽,不怎么清楚的视线里仍可见一座座裸露的身体。香皂,洗发香波,换下的衣物,下水道泛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读小学时,乡村里没有浴室。洗澡需要想办法、找地方、找时间进行。天暖还好,到了冬天,洗澡是困难的事,也是稀罕的。
那时,同学的父亲在镇上烧锅炉。有那么几次,或者就是两次三次吧。两家的母亲带着孩子们去锅炉房的浴室洗澡。
大大的浴缸,几个孩子泡在一起。
母亲们担心卫生问题,放水前把浴缸里面仔仔细细地擦拭一番。
镇上的公共浴室建起来是几年之后的事。带齐了洗发水沐浴露肥皂毛巾和换洗衣物,骑车二十分钟去到浴室。过年前,人特别多,要赶个大早,才能排队时间短些或者不必排队。
镇上的浴室有小开间,可以和母亲、姐妹或是朋友一起,不必面对陌生人。而逐渐发育起来的身体其实谁都不愿相对,一个人最好。而且哪怕对着自己的身体,都不是那么熟悉和坦然。
吹风机在进门的排队等候处,一大群陌生的男人女人。小镇上似乎没有彼此完全陌生的人,尤其上了一定年纪之后,比如对父母辈,常常遇到点头之交、某某家的什么亲戚或是卖什么的人家。总要称呼一下,简短交谈。这样的时刻,让不善于交道的讷言人尴尬,比如我。
草草地吹过头发,想快一点离开这个使我浑身不自在之地。
与半生不熟的人在一处,还不如在一群完全的陌生人中间。
去往县城读书后,这一方面的不自在自然地消失了。经济上虽不宽裕(也可以说是拮据),但离开家的生活,有了小范围的独立,开始做更多决定:做什么、买什么、如何安排时间。有了一些新的习惯。
学校不远处有公共浴室,有时约了同学一起,有时一个人。
听到同学谈论“某某的胸很大”也是那几年的事。出于爱美之心的女生,对于身形的注意并不比男生们少。于是,跟随着潮流以及个人的理解,同学中间形成了某些关于美的观点,比如胸要大点,双眼皮好过单眼皮,皮肤怎么样,腿怎么样,够不够瘦等等。
想来,这些年大众对于审美的观点变化并不大,只不过实现(自以为的)美的手段更容易了。胸啦,双眼皮啦,瘦削的身形啦,乃至脸型,都可以用速成的方法达成。
可是,又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求仁得仁,算的是一种快乐吧。
而实际上,潮流本身变幻莫测。
洁净了无数次,感受过疼痛、瘙痒、平静和快乐,与自己时时伴随、看似亲密无间的身体,却是被淡忘的。
二十几岁,来到这个城市,仿佛刚意识到身体的存在。
一则酸奶广告,画面里的人喝下一罐酸奶,揉揉裸露的肚脐,表达酸奶有助于消化的功效。同住的女孩在饭饱后也会做同样的动作。
好饱啊,她说。
平滑的腰线有着说不出的美感。
腰线原来不是左右括号的形状啊。我恍然大悟。
至今,我还记得公共浴室的味道。好像无论什么地方,无论现今还是年代久远,身体、洁净身体的物品、清理下的污浊混合的味道从来没有变过。
不再习惯和人共用浴室。这是在可以独自使用一间浴室后生长的习惯——是一直以来未曾实现的愿望。
考驾照的冬天,在考场旁的公路小店里住过几晚。
到达时床位已满。相邻的旅馆都是同样情况,住满了过几天参加驾照路考的学员。
怎么办?
旅馆里同时经营着浴室。
睡在浴室怎么样?浴室有床,放床被子,可以睡。旅馆老板娘说。
可以吗,我还有疑虑,但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得等等,洗澡的客人走了以后你再住进去。老板娘又说。
房间有暖气,洗浴之后的潮气慢慢散去。床是搓澡用的,窄而高,好像一转身就要掉下去。好在被子还软,暖气也足,睡着了。
对于身体的漠视,是源于自卑到以为与美没有丝毫的关系。同学对美的那些谈论,不经意中成为自我衡量的标准——
及至成人后,仍有类似这样的自我衡量,没有经过思考和筛选,似乎是不经意的、实际是主动把自我放在被规训的位置上,对社会规则、他人制定的标准无条件的接受。这些关于自我和社会认识的隐形的决定,左右了看得见的其他决定。
胸小也有独到之处啊,比如夏天可以不必穿紧紧的胸衣(更不必说冬天了)也不会有太大差别——胸衣真是对女性的束缚……
单眼皮其实很美,很帅——比如苏志燮?
恰到好处的赘肉也会散发着某种美感。
在获得一些更宽广的视野之后,一些不同的声音可以理直气壮地讲出来了。
电影《触不可及》的贫民区公寓里仍有小小简陋的浴缸(或者叫浴池吧),《小偷家族》里也是——听说日本人最喜欢泡澡了。
我也许愿:拥有一个小小浴缸吧。
—— 独立小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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