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看金瓶梅 | 第三十一回:冷热之间
作者
韩乾昌
若《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则《金瓶梅》月色之下鬼影幢幢。只因诗情画意或酒色财气虚掩,非白茫茫一片而人去楼空不见真容。
贾政后来悲慨,贾宝玉寄人间一十五载,原来骗老太太一场;西门官哥于西门庆而言,亦空欢喜尔。
这且按下不表。却说西门庆官袍加身又喜得贵子,双喜临门自是欢喜无限。一面使人裁剪衣裳,一面备办宴客事宜。家中热闹非凡。然热之极而冷之甚。作者不失时机切换镜头,于似无意中,却埋伏下大周章。
是吴典恩为走马上任“驿丞”一职而犯愁时。再三央及应伯爵向西门庆借银七八十两,而许应伯爵十两银子相谢;满口自称“小人”,扑通一声还跪下了。这一跪则所谓兄弟成色毕现。应伯爵嘴上说,大官人携带你得此前程乃成人之美,心中却另有一盘算计。说“哄了一日是两晌”,把七八十两一笔勾销,莫若借他一百两,“慢慢陆续还他”。还他自是托词,“借米下得锅,讨米下不得锅”才是真相。可见应伯爵其人机心之深而所谋之远,非吴典恩所能比拟;而所谓兄弟,非相互利用则毫无价值,读来不胜唏嘘。
俩人吃过茶一同造访西门府。西门庆正鸿运当头,正要好彩头来铺排,此时寻他借钱,须得绸缪方可周全。然于应伯爵则信手拈来。先不言来意而王顾左右,却拿了西门庆刚得一条腰带来看,当即认出此带非寻常之物。西门庆亦难免显荣夸耀,问伯爵我这几条带如何。伯爵极口夸赞,说别的也还罢了,只这条犀牛带难得,就是东京卫主老爷亦未必有。
这话当然是夸大之词,西门庆未必真信。但接下来却由不得他信。应伯爵从专业角度而加议论,简直有理有据,不得不服。拍马屁非人人皆可为之,吹牛皮还得深通牛皮机理。此应伯爵所以为西门庆座上宾然尔。被吹者也要配合,才算有始有终首尾相顾。
西门庆把带之身家来历道出,便引出王昭宣府,而影出林太太。这又是一脉伏笔。西门庆腰带,正要林太太纤纤玉手来解。而西门庆此时先已被应伯爵撩拨得把持不住,主动询问吴典恩文书下了不曾。则应伯爵言借钱之事便顺理成章。应伯爵之乖觉,如鸿羽过秋水而不起微澜。然话虽委婉,却也绵里藏针。
“休说他在哥门下,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济了多少。”
轻轻一句就把西门庆的嘴用蜜堵上。伯爵教吴典恩拿出借据与大官人瞧。——
这里“大官人”着实有意思。吴典恩不是十兄弟之一么?因何应伯爵一口一个哥,到比给吴典恩却成“大官人”。想来一则西门庆甫加官,在官言官突显其身段,二则模糊兄弟之份,正为求得微妙心理暗示。即这钱非是兄弟打秋风,必有借有还。且有借据上五分利见证,更无可疑之处。至此西门庆是非借不可。便爽快叫拿一百两银子来。还把五分利勾去,说既是应伯爵作保,明日还我一百两本钱就是。
此时忽有夏提刑送了十二名排军,又讨字号,又卫门同僚具公礼来贺;西门庆交代阴阳徐先生择定到任日期,又向夏提刑回帖又赏赐来人并打发出去。饶中间这么一场闹,西门庆仍不忘向吴典恩嘱咐一遍,说明日只还我本钱便了。
并非西门庆忘记刚已说过此话,是仍有疑虑。无论应伯爵作保抑或吴典恩言辞恳切,西门庆对兄弟们嘴脸心中有数。说只还“本钱”,即勿忘“本”。但不忘本即非吴典恩。果然后来此人恩将仇报。而与吴典恩一同得官者,还有西门庆管家来保。来保亦负心人。
想当初热结十兄弟时,就死了卜志道。兄弟死而竟不知道,其热也其冷也,方生而方死也,如鬼魅随行。写西门庆而插入吴典恩一段,于极热之处暗插极冷之人者,为见证西门庆之寥落故尔;而西门庆谢幕处则西门孝哥又喁喁襁褓。黄泉路上,你来我往。
然赴黄泉之前,西门庆暂可安安稳稳做一回“四泉”。四泉家一时转来李知县。李知县送来个面如傅粉唇红齿白的小郎官,生得清俊又识字会写,身穿青绡直裰,脚下净袜凉鞋。西门庆当时就惊呆了。易其本名为书童,专在书房听唤。恰此时又有祝实念荐来棋童。至此琴棋书画俱全。不免大摆宴席,吹拉弹唱一番。
宴罢人散曲未终,犹唱不尽春风得意马蹄疾。西门庆每日价骑了大白马,头戴乌沙网巾遮面,足蹬云履身着彩衣,腰系萌金茄楠香带……
作者猛烈铺排,只为修饰一个词——
“摇摆”。
唯摇摆不可谓不传神,把个得了意的暴发户丑态活活照出。从此升堂点卯、问理公事有模有样。岁月静好,光阴迅速。转眼西门官哥满月。
满月宴正酣之时,亦书斋中暗香浮动。是月娘大丫头玉箫与书童勾搭一处。二人打情骂俏固俚俗中不乏妩媚。然非作者之用意所在。是以二人把柄落入潘金莲之手而作出连番好戏,自是后话不提。而假玉箫手中酒壶,引出潘金莲妒火,则又旁引一枝而陡添迤逦,为李瓶儿及其子西门官哥之悲剧延宕一抹暗影。值得一提是孟玉楼的表现。潘金莲每见火星,则孟玉楼必如风随形。孟玉楼锦口绣心,却一股小风而助火星成燎原之势。见其人幽微。
而更幽微且诡异处,还在其后。是薛刘两位太监来拜贺时。见小优儿上来,一个揽筝一个怀抱琵琶,怎不弹唱以助兴。其时二太监居主位,周守备夏提刑列旁席。周守备以“齿德俱尊”计,谦让刘太监点套词儿来唱。刘太监吩咐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被周守备以“归隐叹世之辞”不宜为由婉拒;刘太监又以“陈琳抱妆盒”之词相邀,因不祥而又作罢;乃至薛太监点词时,竟又吩咐唱一出“想人生最苦是离别”……
二太监固昏聩而迂极,却也无意中将一部大书之关节托出。“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可谓西门庆之沉沦而浮华若梦,而“陈琳抱妆盒”乃是“狸猫换太子”中故事。则如潘金莲之妒语,正把李瓶儿生西门官哥比作生了个太子。及至薛太监所吩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殊非最后纷纷走散,各奔前程。若抛却书中人,以现实人生计,人生何尝未若一梦?又何尝不有假作真时真亦假?而最后终须一别。
太监诡异。其满口文言雅词,竟不知唱词中寒闻蕴着如何真意;而以红墙绿瓦中出身却不知何为“弄璋弄瓦”。二人所点三套词儿,竟一如《红楼梦》中,清虚观打醮时神前所拈三出戏,预示了人物命运。
太监尴尬。则世人亦难免尴尬。太监因生理缺陷而情冷至极,为补阙而又极热衷于功名利禄;而世人为功名利禄,亦不过心灵的残破。
西门庆喜宴中,二太监亦如魅影,热烈中演一出“冰鉴”来。若金之焕彩,如瓶之华丽,终一枝寒梅触目,处处惊心。
《金瓶梅》文字,冷中热,热中冷。冷热交替中时临海水时趋火焰,一如悲欣交集的人生。此回西门庆生已巅峰,亦已酝酿一场粉身碎骨的跌落。而熙熙攘攘的名利场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台上,梦弄清影月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