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一位人在伦敦的医学博士,工作于某抗疫定点医院。她以留学的围观者、伦敦封城的亲历者、医学博士的专业背景、新冠疫苗的接种者四重视角,白描疫情风暴下的真实伦敦。
采写/Shan
编/陈纪英
校对/吴凡
去年三月,我赶在英国封国前,回了武汉避难。(医学博士受试新冠疫苗:低烧关节痛我却没慌)
到了去年十月底,伦敦的疫情似乎缓和了,大学陆续开学,于是11月5号,我便坐着飞机回伦敦继续博士学业。
说是封城,其实只是关闭了餐馆商店,我并没有太过上心。结果网上的情绪全被一条”逃离伦敦”的抖音视频给带偏了。一经发出,立刻在网络上发酵,疯狂流传,引起无数恐慌,制造了一个濒临崩溃,生化危机下的伦敦城。伦敦,就这样一不小心,“出圈”了,但这并不是真实的伦敦。1月6日,英国开始第三次全境封国,但是大学并没有关门,所以我还是需要到岗工作。疫情以来,改变最多的就是交通了。从九月份开始,伦敦街头慢慢流行起电动滑板车。电动滑板车不过两三千元,能折叠带上公交地铁,最高时速25英里,适合短途骑行,也比挤公交安全。所以无论是公司白领,还是街头潮男潮女,几乎人手一辆,在马路上飞快穿梭,有些地区甚至开展了滑板车扫码租赁服务。我也趁着黑五打折买了一辆,加入浩浩荡荡的滑板车大军。
以往,每到早上七八点,伦敦地铁都是人挤人,如今,站台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位乘客,绝大多数都已经居家办公了。下班时,地铁里就比较热闹了。除了下班的人,更多的是逛完超市大包小包的人。去年三月初,英国刚爆发疫情时,出现了哄抢食物的情况,我也参与过两次。早上六点,天蒙蒙亮,超市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经理先让65岁以上的老年人提前进入半小时抢购,才放普通居民进去。好不容易等到我们普通居民,就像国内寺庙争头香,所有人都铆足劲第一个冲进超市,抢鸡蛋抢厕纸抢肉搜刮一空。第二次我是在网上超市抢东西。一顿争分夺秒选购,结果一看送货日期傻了眼,直接安排到20天以后。当时,我按照“世界末日”的节奏,屯了2壶5L的食用油,100个鸡蛋,一箱泡面,两袋10kg大米,以及肉类、面粉等等。一位朋友甚至直接买了个冷柜,用来存放食物。好消息是,短暂的粮食恐慌没持续多久,坏消息是,到现在我还在努力吃大米。经历了几次封城后,如今伦敦人在屯货上淡定了很多,超市货架上新鲜蔬菜供应充足。因为居家工作,大家反而更有时间逛超市,一家几口其乐融融:爸妈推着购物车,奶奶负责推婴儿车,婴儿车里也塞满吃食,颇像国内春节采购年货。
总之,疫情下的伦敦生活,少了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的夜生活,生活变得返璞归真,虽然在国内新闻里的伦敦人民似乎水深火热,然而我更觉得,大多数伦敦人正在享受他们的超长带薪休假,以及一家团聚的美好时光。11月封城以来,电影院,健身房,剧院,美术馆,博物馆,足球场等一切娱乐活动场所全部关闭。不过英国人总有法子自娱自乐,比如公园社交。我待过的城市中,伦敦的公园是我见过最为密集,面积最大,项目最多的,每个公园的特色不同。比如Richmond公园就有野生小鹿,Greenwich公园能看到著名的子午线和天文台,海德公园能骑马,看白天鹅,喂鸽子。过去,公园里主要是家庭主妇遛孩子,老年人散步遛狗,偶尔有人跑步骑自行车。现在,老年人大多待在家里,公园反而成为了小青年流行的约会地点。本地朋友还介绍给我一种新玩法,晚上在市中心租人力自行车在马路上开“趴体”。因为市中心晚上没人,不会扰邻,而且在室外嗨,也不会违反室内聚会的规定。人力自行车在伦敦很常见,疫情前主要是拉游客逛景点。它们通常装饰了鲜艳浮夸的彩带,并且安了音响,声音大到三米开外就能听到音乐。而疫情后,原本拉游客的人力车变成了移动的派对:夜晚,几辆鲜艳的人力车,载着微醺的大学生,音响里放着最时兴的流行音乐,在空旷没车的市中心大马路上“炸街”。
除了这些“伦敦特色娱乐活动”,Tiktok(国际版的抖音)也成了小年轻最爱。跨年那天,我在某条商业街上看见了十几个手持稳定器/手机支架,拍小视频唱歌跳舞的博主。虽然伦敦人善于自娱自乐且花样繁多,但是看着街上闲逛的人,我是无奈又担心。警察会来抓人吗?反正我没听说过。街上虽然有警察,但是只要戴了口罩,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没有警察,那更放飞自我。我这几天看过Citymapper的数据,发现第三次封锁以来,伦敦出行量虽然有所下降,但是远比三月的水平高。英国人明显没有第一次封国时那么遵守规则了,真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A面是普通人风平浪静的生活,B面则是医院不堪重负,医生精疲力竭。到了12月中旬,由于英国发现一种新的变异毒株,正以同比提升70%的传染速度,横扫英格兰东南部,我们医院的工作量也大大增加。其实,医学界的一个基础认知是冠状病毒本身就不稳定,它的基因突变是永恒的。并且从第一条新冠病毒的基因序列被解开并且上传至数据库开始,全球的科学家就一直监测着演变。虽然科学家已经有了这个心理预期,但是这一次的变异主要是新冠病毒s蛋白受体结合区域(RBD)中的关键氨基酸N501Y突变。这种突变,使得病毒RBD更容易与受体ACE2结合,变异后的新毒株感染率提升了70%。于是,12月19号,以伦敦为代表的城市进入四级封锁状态。
目前,伦敦有七八千病人因新冠住院,比春季第一次疫情高峰高出35%。现在,伦敦救护车每天接到多达8000个紧急呼叫,而正常情况下,一天最多接到5500个紧急呼叫。身在其中,我感觉又回到了去年3月,无论是白天深夜,总能听见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尖利刺耳的警戒声。我们医院属于抗疫定点医院。疫情前,和伦敦其他医院一样,病房区比较安静,很少见过护工在走廊里忙来忙去。门诊部也是因为有预约制度,不拥挤。疫情开始后,医院把通道隔成了普通通道和特殊病人通道。特殊通道用白色的生化隔离通道搭建,从大门直通重症监护病房,一般员工严禁靠近新冠通道,也完全看不见新冠病人。除了分配了一些病床给原有病人,其他病床全部改造成了特殊的新冠重症监护区。走道上,全是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护工,奔走于各个病房。疫情期间,办公政策非常繁琐,需要先向行政部门提供详细的办公计划书,健康调查,风险评估单。医院的防疫政策格外严格。员工需要每两周去测一次核酸,院里实行“One way policy(单行道政策)”,意思是任何通道只能单行,不能原路返回,去别的房间拿完文件后返还,需要绕院外大楼走一圈再从另外一个门进。而且,办公室实行预约制,最多一个人使用。这些政策让我们这些打工人“苦不堪言”,总觉得这是有点“草木皆兵”。到了1月9号,当伦敦宣布进入重大事故状态后,医院也给所有员工发了一封邮件,表明全院医生压力巨大,需要招募非值班职工,去重症病房进行周末换岗工作。我的很多同事,又重新上了一线。我坐在办公室,办公室里安静温暖。而一墙之隔的病区,呼吸科的同事们正在争分夺秒抢救衰竭的病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疫苗:接种效率低下,疼得要吃止痛片得知能打疫苗,我的同事们出乎意料地积极报名。看来大家都被伦敦的新增感染病例弄怕了。然后被引导到登记处,测量体温,提供了我的工作证,ID号码,出示最近的核酸检测报告。工作人员问了我一些常规问题,比如是否怀孕,是否最近有怀孕打算,是否母乳,是否对药物食物过敏,最近是否注射过其他疫苗。因为英格兰公共卫生署表示,不建议“混合接种”不同供应商的新冠疫苗。所以我如实汇报了,我在大半年前,曾经作为试药者,在中国注射了疫苗。工作人员愣了一下告诉我,虽然两次注射时间相隔很久,但是还要注意一些罕见的不良反应。登记完后被安排到了注射站点。排了大概15分钟就轮到我了。注射很快,但是注射前医生又给我讲了相关副作用,安全性,并且还需要医生手动操作输入我的信息,这个就花了十分钟左右。注射完毕后,工作人员给了我疫苗登记卡(并且需要拿着这个卡,过段日子打第二针),打完观察15分钟,没事就可以离开了。整个流程很简单,但前面重复的告知环节耽误太多时间,一个小时大概也只能完成4-6人的注射。不得不吐槽,在这种伦敦日增1W+,医护人员急需打上疫苗上一线的紧急关头,低效率确实是英国特色。英国疫苗的顺序是:老弱病残和医护工作者优先,越是健康年龄小就排在越后。按照这个速率,普通年轻人在6-7月打上疫苗就谢天谢地了。突然很庆幸,自己是医护人员,能够排在第一梯队注射疫苗,提前得到保护。刚打完还没有太大反应,结果3,4个小时后,有点感觉发热,身体疼痛沉重。等工作完回到家,就已经发低烧,全身关节酸痛,晚上睡觉时开始发抖。想吃片止痛药,都没力气下床。这种类似流感的副作用和我参加中国二期疫苗试验一样。因为有第一次注射疫苗发低烧的经验,我知道这是体内被抗原刺激,我的免疫系统正在加班加点工作,所以我并没有太担心这种轻微的副作用。请了半天假(主要是医院也不让发烧职工到岗),晕晕乎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醒来后烧退了,但是身体还是很累很疼,那种感觉就很像生了场大感冒后刚恢复的虚弱无力感。到了傍晚才彻底恢复。一想到九周后还要注射第二针,而且反应会更加强烈,我就有些头疼。下次一定学聪明,提前备好止痛片。这还是我第一次打疫苗,痛苦到需要吃止痛片。我就听过部门同事抱怨自己的母亲收到医院短信后,不去预约疫苗。原因很简单,总觉得紧急研究出的疫苗不靠谱,副作用高,不想当小白鼠。除了态度保守的老年人,英国还有一批活跃在社交网络上的以中青年为主的反疫苗群体。如果在facebook上搜关键词,可以发现一些反疫苗小组。它们会在主页上发布宣传手册和经过剪辑的视频,宣扬疫苗阴谋论,将新冠病毒归咎于实验室人造病毒泄露,甚至认为疫苗是一种人口控制手段。这些小组针对的受众,就是政府阴谋论者,或者一些不太能接收到主流信息的少数族裔。跨年的时候,就有数百名不戴口罩的反疫苗小组成员,在伦敦圣托马斯医院抗议“新冠病毒是骗局”。几天前,我将打辉瑞疫苗的经历公布在社交平台,一下子受到很多人关注,评论区里也有很多争议之声。除了大家一致嘲笑英国打疫苗速率(这一点我相当赞同),更多的是对目前几种疫苗的争论。英国目前可供选择的疫苗有辉瑞疫苗(mRNA疫苗)和牛津疫苗(腺载体疫苗)。国内打的最常见的就是灭活疫苗(国药和科兴)。相比前两种,我国的灭活疫苗可以说是最“传统”的一种方式(但是我国早期疫苗采用全包围研发策略,所有的主流疫苗种类都研发了,并不是仅单纯研发灭活疫苗)。缺点是接种多次才能产生稳定的浓度,而且研发中涉及病毒培养,对生物安全要求相对较高。病毒的培养,灭活,处理以及检验是一项比较缓慢的过程,这就导致产能无法快速释放,产量短缺很难解决。同时需要注意的是,灭活疫苗中使用的明矾佐剂可能会增强呼吸道疾病,不过,这种疫苗历史最悠久,研发难度相对较小,技术也最纯熟,在运输和储存上很友好。经典的麻疹疫苗有效率是90-93%,流感疫苗通常只有40-60%,而辉瑞的有效率高达90%,而且实验组,还涵盖了老年人(40%的志愿者是56岁以上,20%的志愿者65岁以上),也允许有稳定慢性病的患者入组(比如携带乙肝,丙肝病毒),所以这个数据是很振奋人心的。虽然英国变异毒株的消息让大家大惊失色,但是1月8号辉瑞公司发布的初步消息表明,目前任何一种突变,都没有对疫苗的有效性产生重大影响。主要原因是疫苗大多是针对S蛋白,并且包含多个表位,从而诱导人体产生抗体。即使像这次,S蛋白出现了某个表位基因突变,也不会影响整个S蛋白的脱靶。不过它的推广也有挑战一面。它必须储存在-70℃的环境,对于巴西,印度,非洲这些冷链不发达的第三世界国家来说,运输和储存是一种挑战。这也导致它定价会偏高,会影响接种积极性和接种广泛性。它最大的优势是储存难度低,可以保存在4℃冰箱冷藏室里长达6个月,运输更方便,特别适用于第三世界国家,其储存上优势,可以弥补效率的不足。但是它有个致命短板:腺病毒作为自然界最常见的病毒之一,大约有7-8成中国人已经被某些常见腺病毒感染过,所以再注射这种疫苗时,这些抗体会显著降低腺病毒载体的转导能力,这种效应,在医学上被称为“预存免疫”。这也是导致牛津疫苗相对于辉瑞效率偏低的主要可能原因。相对灭活疫苗,mRNA疫苗以及腺病毒载体疫苗出现时间短,所以大家普遍对这些新型疫苗持有怀疑态度。但是作为一个医学工作者,抱着客观的态度说明一下。目前的疫苗技术的竞争是相当残酷。在疫苗技术领域中,新型疫苗对于旧疫苗往往是降维打击。一味污名化新型疫苗对民众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因为这些新型疫苗更加重要的应用是在未来能为癌症提供个性化治疗疫苗。这也是不少专业人士都在呼吁,我国应该尽快研发出属于自己的新型疫苗的原因。对于这次新冠疫苗,我觉得抛开一切综合因素仅谈数据都是耍流氓。任何一种疫苗都有它的优势和劣势。抗疫是全世界共同任务,只有全球范围内早日消除疫情,我们的生活和工作才能恢复常态。太过政治意味地对比对立各国疫苗工作,大可不必。对于英国这个二战时期也能在防空洞里优哉游哉喝茶的民族,淡定是他们的代名词。虽然这次疫情,英国的淡定和佛系抗疫让我着急上火,时而上网跟着大家嘲讽一下。但是打心底,希望英国在各个国家的帮助下能早点控制住疫情。我太想念不戴口罩,自由呼吸,和朋友逛街的旧日子了。标题灵感来源于一部英国电影《至暗时刻》。讲述二战时面临来自内部的偏见与外部的法西斯战争,温斯顿·丘吉尔抵住压力,带领英国人民奋起反抗,赢得敦刻尔克战役的胜利,度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知道,这一次鲍威尔政府能否带领英国人民顺利度过新冠战疫的至暗时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