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96
沉吟
一
史笔谁能继谢山,词严义正宅心宽。七贤传倘他年续,个里沉吟位汝难。
【笺说】
钱锺书先生1942年所写的这首诗,题为《沉吟》。所谓“沉吟”者,思之再三,犹豫不决之谓也。可见此诗的内容,是经过一番长时的思考、犹豫,尚有些难以下笔的心境下写成的。
那么,是何人、何事值得钱先生如此沉吟呢?我们一句句分析看。
史笔谁能继谢山,
首句写道,著史之笔,谁能继承全祖望?
“史笔”,著史之笔;明宋濂《吴公行状》:“他时执史笔者,尚有考于斯焉。”
“谢山”,清代史学家全祖望,字绍衣,号谢山,学者称谢山先生,浙江鄞县人。乾隆元年(1736)进士,任翰林院庶吉士。因得罪权贵,怒而回乡,终老田园。辞官之后,他广搜文献,在雍乾两朝严酷统治,文网日密的形势下,勇敢写作宋末和南明志士的历史,著有《鮚琦亭集》。因此,全祖望受到并世与后人的尊敬。清阮元在《全谢山先生经史问答序》里说:“经学、史才、词科三者得一足以传,而鄞县全谢山先生兼之,……万(斯同)、全(谢山)之学,出于梨州而变之,如百尺楼台,实从地起,其功非积年功夫不成。”张维屏《听松庐文钞》云:“谢山先生博洽淹通,勤于搜讨,乡邦文献尤所究心。《鲒琦亭集》中,每遇忠臣义士名卿硕儒,其行文顿挫激昂,自有不可磨灭不可遏抑之气。”梁启超则云:“若问我对于古今人文集最爱读某家,我必举鲒埼亭为第一。”这些评论,可见全谢山著史之功、为人之正。
词严义正宅心宽。
此句说,全祖望的史笔,义正词严而又心存宽厚。
“词严义正”,即“义正词严”,道理正大而言词严厉这是钱先生指出的全祖望史笔特点的一个方面。除了上所述全谢山文章赞扬仁人志士的民族气节外,他对奸佞之人的卖身求荣的鞭挞也不遗馀力,如他怒斥谢三宾(晚明官至东阁大学士,后降清)曰:“此反复卖主之贼,奈何污宫墙!”他文集中所称“夫己氏”,即指谢三宾,揭露其谗害忠良事。可见其史笔的义正词严,不稍宽贷。
“宅心”,用心,居心;《尚书·康诰》:“宅心知训。”孔颖达疏:“又当须大远求商家耇老成人之道,居之于心,即知训民矣。”“宅心宽”,即宅心宽厚。这是钱先生指出的全祖望史笔的另一个特点。这一特点,尤其体现在他所撰写的《七贤传》中。
七贤传倘他年续,
第三句写道,如果他年要续写《七贤传》。——此句句意未完,有待于和第四句连读,方完整。
“七贤传”,钱先生有自注:“《七贤传》,见《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二。”《七贤传》是全祖望为其父兄附名于阉党而其子弟为贤者的七人所立之传,意欲“使天下为父兄者弗为败行以贻子孙之戚,而子弟不幸而罹此者能慎所趋则幸矣。”
这七人:两人是周昌晋的两个弟弟周昌会和周昌时,二人不齿其兄周昌晋“既入奄幕,阴鸷深贼,罢官后,尚多所残害”,不与其兄同居。周昌会并曾叹曰:“先文穆公(按即其父)已为故相所累(按指严嵩),然尚无大败行,阿兄狓猖,何至于此!”后入清,周昌会落发为僧,以困死。周昌时亦不出仕。
再两人是邵辅忠二子,邵似欧和邵似雍。二人因其父附阉党为清议所恶,不以自己出邵氏门立场,与外人交接。明亡之际,二人“微言劝尚书(邵辅忠)殉国,以盖前过,不能得。”
又有两人是姚宗文从子,姚胤昌和姚宇昌,因姚宗文“隔绝复社人物,不遗余力”,姚胤昌则“以气节相砥砺”,姚宗文“恨之,然无如之何”。入清,兄弟“奔走山海间,遂以坎轲抑郁而卒”。
最后第七人是陈朝辅之子陈自舜,“甚愧其父之所为,以是颇不欲人称为公子”,从黄宗羲学,守名教,笃孝行,隐居终身。
可见,七人的共同特点是,或父或兄附逆而自己独守气节。所以,要续写《七贤传》,其中的人物,也必须能与其附逆的父兄立场不同,不与附逆之为,甚或力劝其父兄不与附逆之事。当然,这里说的附逆,指的是依附于汪伪政权。
个里沉吟位汝难。
末句说,在续写的《七贤传》中很难为你安排位置,真是令人迟疑,难以决断。
“个里”,其中;清李渔《闲情偶寄·居室》:“谛观熟视,方知个里情形。”此处指续写的《七贤传》“个里”。
“位汝”,给你安排位置。这里的“汝”,即此诗描写的对象,也是“沉吟”的对象。显而易见的是,此人之父或兄附逆于汪伪政权,败德败行,为人不齿,但此人或亦参与其事,其行有染,只是插足未深,或行有染而未著,所以才有钱先生的“沉吟”难决,否则,何用沉吟?
只是到底为何人,尚难遽定,再看下一首。
二
王周通问私交在,苏李酬诗故谊深。惭愧叔鸾能勇决,挥刀割席更沉吟。
【笺说】
第一首可见此人父或兄附逆,但本人又未坚持气节,那么此人还有些什么状态呢?
王周通问私交在,
首句说,王褒和周弘让互通音讯,是有私交在。
这首诗,钱先生在诗末有自注:“王褒、周弘让、阳斐。”这自注中的王褒、周弘让,就是指的首句中的“王周”。“王”,王褒,字子渊,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南北朝文学家。梁元帝时任吏部尚书、左仆射。西魏入侵江陵,江陵沦陷后入西魏,被扣留不复南返,出为高官。“周”,周弘让,汝南安城(今河南汝南东南)人,梁朝时隐于句容之茅山,屡次征召,不就。侯景之乱,畏祸为景中书侍郎,为世所讥。梁元帝时,为国子监酒,迁仁威将军。陈文帝初,以白衣领太常卿、光禄大夫,加金章紫授。
“通问”,互通音讯。唐王昌龄《武陵开元观黄炼师》诗之二:“闻道秦时避地人,至今不与人通问。”“王周通问”,见于《周书·王褒传》载,“初(王)褒与梁处士汝南周弘让相善”,北周灭梁后,王褒被拘至北周长安任职。后来周弘让之兄周弘正自陈出使北周,“高祖许褒等通亲知音问。褒赠弘让诗并致书。”弘让亦有答书。这是说,王周二人身仕南北,因为私交,还是有诗篇往来。
苏李酬诗故谊深。
此句写道,苏武与李陵诗篇酬答,旧有的友谊深厚。
“苏李”,即苏武与李陵。苏武,字子卿,杜陵(今陕西西安)人,汉武帝天汉元年(前100年)奉命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不惧匈奴贵族多次威胁利诱,被迁到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十九年。至始元六年(前81年),方获释回汉。李陵,字少卿,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市秦安县)人。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年)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率五千步兵与八万匈奴兵战于浚稽山,连战八日夜,因寡不敌众兵败投降。汉武帝误听信李陵替匈奴练兵的讹传,夷其三族,母弟妻子皆被诛杀,致使李陵彻底与汉朝断绝关系。后被匈奴封为坚昆国王,做了右校王,终老死于匈奴。
“酬诗”,诗篇酬答;宋方凤《对仙华雪怀》:“我欲酬诗追雅调,寒山鸟迹少于飞。”“苏李酬诗”,是指苏武与李陵的诗篇酬答。见于萧统《昭明文选》,其中李陵与苏武三首、苏武与李陵四首,是较完整的一组典型的五言古诗(或认为非苏李所作)。按其内容,为二人在匈奴诗的诗篇往还。
由上二句看,第一首诗所说的“位汝难”的“汝”,一定是与钱先生关系密切,书信往来,且诗篇酬唱的人,此人现已身陷附逆境地,如王褒与李陵一般。
惭愧叔鸾能勇决,
第三句写道,叔鸾能勇敢果决,我却惭愧不如啊!
“叔鸾能勇决”,事见《北齐书》卷四十二载:阳斐字叔鸾,北平渔阳人也,出使于梁,“梁尚书羊侃,魏之叛人也,与斐有旧,欲请斐至宅,三致书,斐不答。梁人曰:'羊来已久,经贵朝迁革,李卢亦诣宅相见,卿何以致难?’斐曰:'柳下惠则可,吾不可。’梁王亦亲谓斐曰:'羊侃极愿相见。今二国和好,天下一家,安得复论此?’斐终辞焉。”“勇决”,勇敢决断。
此句写阳斐能果决地与旧友断绝来往,而钱先生却不能“勇决”,可见此“汝”虽附逆,钱先生还是与其有一些交往,并未断绝一切往来。
挥刀割席更沉吟。
末句说,要彻底断绝与你的交往,我还是犹豫不决。
“挥刀割席”,挥刀隔断坐席,不与之同坐一席;比喻彻底、坚决地与之绝交。事见《世说新语·德行》,汉末管宁与华歆曾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管宁读书如故,华歆却废书出看,管宁割席分座曰:“子非吾友也。”
从此句看,钱先生还是没有与此“汝”决然断交。那么,读诗到此,“位汝难”的“汝”,究为何人?窃以为需满足以下条件:
第一,其父或兄附逆,而本人也行为有染,甚或陷身之中;
第二,此人与钱先生是旧友,且私交不错;
第三,即使此人已身在附逆之列,钱先生与此人尚还有书信往来,诗篇酬唱;
第四,此人随附逆,但尚无过甚丧心败德的举止,否则,钱先生也不会“沉吟”了。
学界对此诗所写何人,意见分歧很大。我初时颇认可卞孝萱所说,是指父兄与子附汪逆的群体,最为通达,不必实指某一个人。但卞孝萱极力反对实指冒效鲁父子的理由,却也颇难令人信服。他说,“锺书虽不同意效鲁任伪职,但未与之绝交,苦劝他勿陷入过深。……以诗书安身立命,不做官,不羡功名,不求飞腾,是锺书一贯坚持的人生观,并三次苦劝效鲁。1938年《答叔子》、《再示叔子》作于效鲁任伪职前;1942年《答叔子》作于效鲁任伪职时;1947年评《邛都集》作于效鲁在国民政府工作时。这第三次苦劝带有总结性的意义:原谅效鲁的过失,希望他吸取教训,今后'远害要慎出入’。措词宛转,用意善良,君子爱人以德,何等光明磊落,古人云:友直、友谅、友多闻,锺书不愧为效鲁的直、谅、多闻之友,非简单的'挥刀割席’可比也!”(《怎样解读钱锺书<沉吟>》)
其实,卞孝萱所说冒效鲁“非简单的'挥刀割席’可比”,不正是钱先生“沉吟”之所在吗?
但所幸的是,对钱著爬疏颇细、颇全的范旭仑先生查得《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一册535页,札录《国朝文录》及全祖望之《七贤传》云:“皆取万历天启时奄党子弟能修身洁己雪父兄之耻而解干其蛊者,如邢恕之有居实、章惇之有援、赵挺之之有明诚。惜乎冒效鲁未读此。”此一资料,使得《沉吟》一诗所写为冒效鲁一说,顿得确证。
再揆之与我们读此诗所列的“汝”须符合的四条,几无不与冒效鲁相合相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