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邓汉章：【从几首“唱和诗”浅谈诗词的构思】 / 四六文摘

从几首“唱和诗”浅谈诗词的构思

作者：邓汉章

按照省诗词学会的安排，由我来谈谈学诗的体会。惭愧地说，在我们学会里，高手如云，方家众多，前边几位专家的讲座就是例证。我虽然学习诗词已有四、五十年了，但是若要问我什么“诗词做法”之类，真个还讲不出来。我觉得，有时候，这个问题，确实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在网上查一查，什么“做法”、“要津”、“四忌”、“八病”之说，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但读了以后，总有点“花非花，雾非雾”的感觉。所以，今天，我不想讲那些大理论，只想借几首“唱和诗”的写作过程，来谈一点体会，只希望或许对初学者有所借鉴和帮助。

第一首，《七律·和王秦香<春日即景>》

先看原作：

莫怪东风兴致酣，蘸将春色染终南。

樊川柳绿九分九，王莽桃红三月三。

此际尘怀长放任，当年捷径暗羞惭。

山人亦有多情处，借我茅庐纳彩岚。

这是一首写景抒情诗，吟咏的对象是长安附近的终南山。乍读此诗，意象之活泼灵动，色彩之丰富绚丽，手法之娴熟老道，对仗之精巧工整，使我拍案叫绝，尤其是颔联“樊川柳绿九分九，王莽桃红三月三”两句，把“数字对”玩到了极致，当时就想送给王秦香一个“九分九诗人”雅号，并决定写一首步韵唱和的诗，来个“狗尾续貂”。

写和诗，首先要确定新作的立意。原作吟咏的是终南山北麓早春景色，联想到终南捷径的典故，表达了诗人对那些追求名利者的鄙视，发抒了安于淡泊，寄怀于大自然的思想情感。和诗的意旨，可以与原诗同向，对原诗主题作进一步发挥；也可以与原诗唱反调，表达相反的观点和感情；还可以另选新角度，别出心裁，等等。到底写什么？一时难定。时值春节前后，亲朋相约，宴请饮酒，恰又逢降了几场大雪，冬去春来，除旧布新，天增岁月，人增年寿，我从此得到启发，决定以“春雪夜饮”为中心来构思此诗，设想一种春雪之夜，三五友朋，相聚酣饮的情景，表达一种严寒终有尽头，春天总会来到的观念，抒发知足常乐、顺应自然的情感。这与原作既有联系，又有不同。

其次，此诗是“步韵”，就必须受原诗韵的制约，不仅需用原字，且次序位置均不得变更。其他字还好办，最难之处就在于那个“数字对”，数字本身只代表“数量”，只有与“物名”词语组合，才有实际意义，该给它们组合一个什么“物名”词？很久确定不下。后来从民谚“三九四九，冻破石头；五九六九，河边看柳”得到启发，这里的“九”，即是气象名词，又是数词，一举二得。天气再寒冷，过了“九九”，也就到了尽头，于是，经过几番折腾，上联“严寒不过九回九”想出来了。但下联这个“三”怎么对？颇费脑筋。苦思冥想了好久，忽从“酒过三巡”的习惯语得到启示，既是开怀畅饮，何妨饮过“三巡”，再来个“三巡”，那么，“三又三”不就与“九回九”对上了吗？于是，“好酒应须三又三”也凑出来了。后来，觉得“酒”与上句的“九”音同，读来拗口，便改为“佳酿”，成为现在的“佳酿勿辞三又三”。

突破了“数字对”这个难关，其他各联就容易解决。原作首联用拟人手法，把东风人格化，说她“蘸”着颜色“染”绿了终南山；次联是顺承首联而来，具体描摹樊川、王莽川的春色。然而，我的和诗二联内容已定（即“严寒不过九回九，佳酿勿辞三又三”），首联只能以交代背景方式来下笔，为次联做铺垫。“雪落西雍万象酣，陈仓北坂陇头南”两句，极写雪大，渲染天寒地冻的气氛，就是要起这样的作用。次联与起联反意相接：不论雪多大，“九”多长，总是会过去的，今夜还是痛快畅饮罢。三联“事本难全休自恼，名虽未就更何惭？”是对二联的进一步引申发挥，由实写转虚写，由写景转抒情，表达“事不求全责备，人勿为名利所扰”的思想情感。尾联“春来归燕衔泥日，呼友把壶邀翠岚”，是通过联想，把思路宕开一步，想象到了春天，南燕北归时，再与友人携酒远游，共赏大好春光。这样，既从字面上呼应开头的大雪，又可收束全诗，或许还能给人们去留下想象的空间。

于是，全诗就成了这样；

《春雪夜饮》

雪落西雍万象酣，陈仓北坂陇头南。

严寒不过九回九，佳酿勿辞三又三。

事本难全休自恼，名虽未就更何惭？

春来归燕衔泥日，呼友把壶邀翠岚。

现在回头看，比起原作，和作还是稍逊一筹。原作意象比较集中：樊川、王莽川都是终南山景点，而“终南捷径”，就直接发生在其地，所以，联想比较顺理成章，自然渠成。而我的和作，因为受“步韵”约束，自由发挥的空间太小，前半写下雪、严寒、饮酒，都还合理；但后半的联想发挥，就略显生硬，说是“狗尾续貂”，绝非自谦也，

第二首，《七律·和王秦香<中秋无题>》

先看原作：

欲诗还罢费逡巡，怨道秋来风雨频。

笔作僵毫难起意，思如枯木未逢春。

萧疏帘外萧疏夜，落寞灯前落寞人。

但借轻杯图一醉，此生毕竟爱红尘。

初读此诗，便被诗人新颖的立意、纯熟的语言技巧所折服，既有玲珑剔透的串珠般的炫目焕彩，又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悦耳动听，一切都如此自然流畅，毫不做作。第三联“萧疏”、“落寞”的前后反复，极有韵律美，又有穿透力。结联一转一合，于山穷水尽处轻轻一点，又来了个柳暗花明，余味深长。

这是一首吟咏中秋节的抒情诗，偏重于个人感情的抒写，有鲜明的主观色彩。诗中塑造了一个“幽人”的形象，在普天下“全家大团圆”的中秋之夜，却不得不独守空房，百无聊赖。想提笔写诗，却又因诗思枯竭，犹豫不决，难以成章。偏偏此刻，又逢秋风萧瑟，秋雨袭来，四望萧疏，心中无限寂寞和怅惘。此时此刻，只能借酒消愁，毕竟人还是要在现实中生活的呀。至于这个“幽人”是谁？就只能由读者自己去琢磨了。

而我写和诗的定位，该从哪儿着手，也费了几番周折。原诗吟咏的“幽人”，并无确指；和诗当然不能原样照搬，必须有所变化，反复琢磨，联系现实，我把立意确定为代“空巢老人抒情”（因为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想象中的图景是这样的：在传统全家大团圆的中秋之夜，一位独居老者摆好月饼瓜果，却因儿孙均不在身边，只能与月光人影相对，其内心的寂寞孤独，是不言而喻的。整个思路，就是围绕此中心而展开。

因为“步韵”限制太死，不好发挥，这一首和诗没有再采用步韵方式，而是改为“用韵”，即只用前诗韵脚的原字，顺序根据需要，另做安排。这样，回旋的余地就较大，发挥起来较为自由。

起联“月下独斟空几廵，清光对影恰三人”，是从李白《月下独酌》偷来的，叙述为主，交代时空背景，引那个“孤独老者”上场。二联紧承上联“对影三人”，直接抒情，发出“团圆时节团圆少，寂寞光阴寂寞频”的感慨，是啊，中秋这个应该团圆的日子，却很少能一家团聚；人老了，最怕寂寞，却偏偏常受寂寞的折磨。这一联，不是我的创造，是有意模仿王秦香词语重叠反复的组句方式，追求节奏明快、朗朗上口的音律效果。三联以议论为主兼抒情，是转接二联的，因为二联写寂寞孤独，难免有点消极，所以三联有意要染一点光明积极的色彩来。大家知道，“空巢老人”中，有相当一批五十、六十年代走上工作岗位的人，其中有知识分子，有干部，也有许多工人，这些人由于所受的教育的促使，所处的时代的熏陶，往往有一种很浓的“家国情怀”，关心社会民生，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国际政治，即使退休了，也是如此。“室陋偏怀寒士厦，身衰却系庙堂春”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上句借用了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文意，下句借用了范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文意。使用前人典故，是为了避免“老干体”好用现成政治口号、文件熟语的弊病，使诗句含蓄一点，耐人寻味一点。效果如何，只能让社会检验。

尾联由抒情议论又回到写月，与首联呼应。但转换了角度，面对满空明亮的月光，“我”想像苏公那样“乘风归去”，但又怕那个冰清玉洁的“广寒宫”，也一样会染上人世的“俗尘”（烦恼）。

最后这首诗写成这样：

《中秋独饮》

月下独斟空几廵，清光对影恰三人。

团圆时节团圆少，寂寞光阴寂寞频。

室陋偏怀寒士厦，身衰却系庙堂春。

欲挥一把乘风去，又怕蟾宫亦惹尘。

与原作相比，和作仍感用词不巧，流畅不足，但也只好如此了。

下边谈一点写作体会。

体会之一：写诗必先考虑好“立意”。

立意，又称命意，是指诗人在写作一首诗时，根据想要吟咏的题材对象（如：情感、思绪、景致、人物、事物、事件等等），确立作品所要表达的态度（赞颂、贬斥、咏叹、哀婉等等），或要揭示的对自然社会、人生际遇的看法，这种“态度和看法”，就是一首诗的主旨或题旨，是一首诗的骨干和灵魂。没有立意的诗作，犹如没有灵魂的行尸，没有生气的枯木。所以，王夫之说：“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通俗的说，立意，就相当于学生写作文确立的“主题”，没有主题的文章，会让人不知所云。

请看下面这首“咏荷”诗：

春来荷叶展，夏至水花鲜。

秋来秀色落，冬下枯枝叹。

除按照春夏秋冬的顺序，摆了些荷花的现象外，作者想表达什么思想，表现什么情感，都令人摸不着头脑。这样的诗，淡如清水，寡然无味。

再看下面这首咏“秋荷”诗：

一池残叶吐秋韵，千朵朝阳秀素妆。

纤细半身藏水底，惊春复出又新装。

先不说他词语方面的毛病，只从内容来分析，全诗除了客观地讲述了作为“植物”的“荷花”，从秋到春的生长发育过程外，还能读到什么？这不叫“诗”，应该叫“韵体说明文”。

体会之二：立意要新，要别具心裁，别出新意。

构思的高下深浅，决定着诗作的艺术性和感染力。

所谓“新”，就是要有新角度，新感受，新发现，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言。比如咏梅花，不能老是“凌寒傲雪”；咏荷花，不能老是“出污泥而不染”；咏松树，不能老是“经冬不凋”，等等，总得有点新见解。

我曾在网上读过这样一首咏梅诗：

自古咏梅诗万千，未曾提笔已为难。

香魂早被人夸够，硬骨行将歌咏完。

孤傲不群常寂寞，矜持太过倍清寒。

断桥墙角伤心处，独对北风何苦酸！

此诗没有依照一般的思维，标榜梅花“玉质傲骨”，而是换了个角度，抓住梅花只能在冬季“一花独放”，无法融入百花大家庭的特点，批评她“矜持太过，孤傲无朋”，这就与众不同，有新意。此诗的缺点是议论偏多，形象稍差。

关于立意的“新”，前人论述颇多，所举的典范诗作，如杜牧的《赤壁》、陈陶的《陇西行》、元稹的《行宫》、王维的《杂诗三首（之二）》（君自故乡来）等，多不胜举，我这里不想赘述。如果有兴趣，只要在“百度搜索”点一下，可以尽情读取。

体会之三：立意要深，要高，能以平常出奇妙，以小事见大义。

现实生活丰富多彩，自然景致，社会生活，形态百出，无一不可入诗。但写诗，不能只停留在事物的表面，而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借助想象、联想，发掘其内在的意义。比如，包饺子、煮饺子在生活中最寻常不过，也有人吟咏过，但大多都就饺子说饺子，没什么深意。然而，平常的现象，到了王秦香女士笔下，就完全不一样了，请看：

《饺子阵 ●沙场秋点兵》

莫道风云万马喑，明盔暗甲列森森。

冲天志令英雄叹，动地声传贼寇临。

蛇鼠欺疆须棒喝，鱼龙入海可生擒。

既知翻滚平常事，血肉凝来报国心。

诗人由排列整齐的饺子，联想到沙场上列阵森严、士气高昂的受阅部队，并由此展开联想，歌颂军人以血肉之躯，忠诚报国，时刻准备牺牲自己，消灭来犯之敌的英雄气概。这个构思，不可谓不奇，令人叫绝。普普通通的生活现象，一下子有了深刻重大的社会意义。第一次读到此诗，我便爱不释手，也乘兴和了一首：

《下饺有思（孤雁入群格）》

十万水师如虎从，艨艟铁舰浪千重。

欲教浅海向深海，敢冶旱龙为水龙。

好味常邀天下享，快舟乐与万邦容。

波涛滚滚风云转，命运于今一体同。

和作的构思，虽同样借饺子来歌咏军人，但为避免重复，稍换了个角度，把吟咏对象集中到海军。近年来，中国海军飞速发展，实力突飞猛进，装备快速更新，令人刮目相看。对此，网友们赞不绝口：“中国造军舰如下饺子”，“中国海军从近海走向远洋”等等。中国已经不仅是陆军强大，海军也在脱胎换骨。诗的后半首，把主席多次讲过的、欢迎世界各国人民搭乘中国发展的“快车”、“顺风车”，“建立世界命运共同体”的思想，一并揉进诗中。这样，诗的主题就更深刻一点。

体会之四：有真情实感就写，如果没有动情，就不要硬挤牙膏。

相信凡有能力玩手机的人，现在都加入了许多“群”。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除了“老干诗派”外，现在还有个“节日诗派”，从元旦开始，无论是传统节日，还是政治节日，甚至加上二十四节气，或者发生重大事件，都有人要写一番。年年如此，乐此不疲。比如建党节，年年要“南湖红船、井岗星火、遵义红楼、延安宝塔……”一番，建军节，年年要“八一起义、万里长征、抗日烽火、抗美援朝……”一番等等。好像是政治任务，不完成就于心不安。不是说节日不能写，问题是怎么写。诗的本质是抒情，如果没有“情动于中”，没有新感受，新发现，就不要硬去写。

港珠澳大桥通车后，以此为题材的诗很多，就我读到的来看，大多都是歌颂科技发展、国力强大之类，我觉得，如果只说这些话，实在平淡无奇，所以一直动不了笔。后来读到一篇消息，说是大桥开工前，因为当时我国深海隧道的建造技术不过关，起先曾想从某国引进，但遭到拒绝。我们的工程技术人员不服输，决心自己攻关，不再仰人鼻息。消息传出，外国佬发出轻蔑的嘲笑，说要为中国人“唱首祷歌”。西方国家的傲慢和偏见触动了我，也激发了我的的诗思，于是写成一首《破阵子》：

南海风烟依旧，长龙气势凌波。百里行程如电掣，十亿人民尽酒酡。天公喜泪多。

羞煞西天上帝，笑疯月里嫦娥。西日沉沦东日起，后浪方兴前浪蹉。该谁唱祷歌？

上阕叙事，写大桥通车和中国人民的欢庆。下阕偏于议论抒情。“祷歌”是基督教的活动仪式，西方国家大多信奉上帝；嫦娥是中国神话人物，所以，我就把“上帝”与“嫦娥”拉出来，指代东西方不同世界，避免了用政治词语。两句意为：上帝也为西方人当初的傲慢无理而感到羞愧，嫦娥也为中国人民的巨大成就而喜悦。这首词后来被《中华诗词》采用。

以上就是我诗词写作的一些体会，与各位诗友共享。一得之见，孤陋寡闻，难免谬误百出，请方家批评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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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邓汉章，1945年生，陕西师大毕业，中学高级教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陕西省诗词学会和散曲学会会员，宝鸡市毛泽东诗词书法研究会副会长，市诗词学会常务理事。曾长期从事中学教学及管理工作，又主持企业办公室多年。退休后又曾任西秦美术专修学院常务副院长，主持学院工作。从中学时代起，即偏好文史写过新诗、散文、快板、革命故事，编写过剧本等。从事传统诗词写作有五十余年，有习作两千余首。2018年被陕西诗词学会授于“长安诗人”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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