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居室笔记-1
21.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附: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南唐词人冯延已《上行杯》:“落梅着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王维《寒食城东即事》:“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绿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几家,落花半落东流水。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已。”
【行人呓语】
“绿杨楼外出秋千”、“柳外秋千出画墙”、“秋千竞出垂杨里”这三句哪一个更精妙呢?
很显然第一句更妙。王国维也只说“欧语尤工耳”,但工在何处呢?为什么尤工呢?依鄙人看法:“出”字肯定比“荡”字妙,“出”其动作之纡缓从容,更著悠闲之态。“荡”则飘忽难定,有迅急之势。
“出”字后面所接之物的不同,其触发的视觉画面迥乎不同,并由此造成的艺术效果也迥异。“出秋千”、“出画墙”、“出垂杨里”一作比较,更显“出秋千”之灵动活泼。“出画墙”,所见即墙,视线分别受阻;“出垂杨里”,所见即是秋千与垂杨长枝条的蒙络,难免令秋千生出种种意外。
最后再分析“出”字前面的主语部分,诗之高下判然分明。“绿杨楼外出秋千”之“绿杨楼外”,既写出秋千所在,更突显其“出”之高,兼得“绿杨”作背景,分明含着一种春意。至于“柳外”则只是表明秋千荡出之地,至于其柳是在画墙内,亦或在画墙外,还不甚分明。王维的诗句干脆以“秋千”作主语,以物写人,以物含人,将人直接“竞出”,秋千似莽撞汉子,再无秋千少女之轻捷欢快灵动。作如此细剖,当确证欧阳文忠公先生有一温柔缱绻的情怀,方能写出此句来。
22.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又)了。满地斜(残)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附:北宋词人梅尧臣《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南唐词人冯廷巳《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芳菲次第长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
【行人呓语】
王国维这一评论方法,显然接引了钟嵘的《诗品》,不仅讲诗之渊源出处,也讲诗人的师承渊源。梅尧臣,之于秦观;冯延巳,之于欧阳修。
梅尧臣,是个颇不受待见的诗人。其与欧阳修的友谊,于《梅圣俞诗集序》可窥其一二。梅之才华,于诗,可谓开北宋之一代风气,并不亚于其所同时的人,但居然不受范仲淹待见。可见人与人之间也是有投契之说。或与其人品无关。
今偶读后人细考圣俞作《碧云騢》一书,专揭高门名家之短,哑然失笑。诗人之可爱,宛在目前。细忖之:政治家范文正公,诗人梅圣俞,原是生存于不同道中,一官道,一诗道,不同的生存生态而已。梅之讽范公忘恩负义,“反憎鸿鹄之不亲,爱燕雀之来附”,依吾见,非范公不抬举圣俞,实圣俞不谙熟官场之道,只适宜作一诗人矣!有诗性,未必有官性。
欧阳修不是与梅尧臣为友么?还在死后替其作诗集序,如此情真意切,当其世之知音。滇南李扶九先生质疑:“苏文忠登第后,公尝语圣俞曰:'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然则圣俞为公友,在文忠受知以前,当日欧公知贡举,竟不能为之一荐,而令辄抑于有司,抑独何哉?”欧阳修与梅圣俞如此修好,欧举荐初遇苏轼,为何就对伴之左右才华横溢的梅圣俞视而不见呢?莫非任谁也逃不到人际关系中的远近法则?又或者梅非科班出身,乏升迁之资格?又或者梅之性格乏圆润通透,其降诗格而求全官道,所有人都知其非宜,而其本人不知,愤然于世俗。人贵自知啊!
诗人,不宜做官!一做官,诗心全无!诗境全失!人还是老老实实循其天道人道,安分守己为好!
23.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阙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附:和靖《点绛唇·草》: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阙长亭暮。王孙云。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北宋词人梅尧臣《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永叔《少年游·草》:“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冯延巳《南乡子·草》: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行人呓语】
此为典型群文阅读之法,在诗的横截剖面比较中,方显出其各自风格与优劣来。其诗附于上,不妨品味一二,展玩欣赏之。
为啥王国维说“细雨湿流光”五字摄春草之魂?和靖、圣俞、永叔与正中都借“草”道离情,却单单正中之词境界极奇绝,格调极高?
和靖用典“金谷”,借王孙直述离歌;圣俞用典“庾郎”,亦陈王孙堪怨“不记归期”;永叔用典“谢家池”“江淹浦”,还道“王孙”。以王孙再三比附离情,其实无可厚非,但即如圣俞自己也说过,“语无难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善矣”。这“未道者”,即是原创。状难有之景,含未尽之意,使人见于言外,方为上上品。
正中词起首即“细雨湿流光”,语极工,意极长。不妨深自剖来。春雨,一“细”字说尽。既是细雨,自然于万物只能得其“湿”而已,如此“细雨湿”三字,极妥贴。“流光”一词,凡四解,一解谓福泽流传至后世,此处显然不是。二解言流动、闪烁的光彩。此义与细雨湿春草,于草叶上有流动、闪烁光彩,诗人观察可谓细致。妥!三解特指如水般流泻的月光,此解如何呢?当然高妙之极,月光也能打湿?诗人之想象奇绝!极写月光之润泽,又摹草之初生滑腻纤柔,含月下思远人,朦胧中见春草。构境亦幻亦真,情致悱恻,极妥!四解指如流水般逝去的时光。如作此解,亦是妙绝之至。细雨将时光点点打湿,其婉约之离情扑怀而来,令人泫然泪坠。真真极妥!
诗之美即在含蓄,在亦此亦彼的两可,甚至多解中。因其含蓄、两可,甚至多解,读者皆感自己所味乃最深矣!如此,文本的经典性即被众多读者接受并不断书写。正中在“细雨湿流光”后一句“芳草年年与恨长”更是妙绝,直接将具象之“芳草”年年的更生与抽象情感愁怨“恨”之多相结合,并替二者找到一个共同处——“长”,此字多音。长短之“长”,亦“生长”之“长”。而“芳草”与“恨”,将“长”作两可解亦通。“芳草”年年生长,“恨”亦年年生长;“芳草”长,“恨”亦长。如此多解,又如此妥帖,无以伦比精妙!
藉此,王国维说“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真实不虚也。其他三首,与冯延巳之词相较,其高下自明。
且和逋之“乱生春色谁为主”与圣俞之“乱碧萋萋”皆言“乱”字,将乱字赋予于“草”性,其致意表现“离情”之痛,之哀、之深、之婉可谓南辕北辙。见草之“乱”,只能徒然生烦、生厌、生恨而已矣!情感生硬,表现粗糙,境界粗放!无法细腻传递出对于远离行人亦爱亦恨,盼归怨别的种种复杂心绪。
写诗,唯在歧路上徘徊。境界,唯在朦胧中造就。如此意不尽,味未申,置之其中,咀嚼不尽,方为高明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