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看病(上)

作者:李捷
父母在太原弟弟家小住。国庆节过后,周一上午十一点多,弟弟打来电话,沉甸甸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姐,妈妈上午去省眼科医院检查,检查出来的结果比较特殊,医生在诊断书上写着:脉络膜血管瘤不除外,球壁病变不除外。主治医生讲了,二病合一,这在他们临床是很少见的。医生建议去北京同仁医院做进一步的诊断和治疗……”弟弟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强忍着,听弟弟把话讲完,“姐,你是老大,如果你能请了假的话,你陪妈去北京吧,好多事情,你能担得起。”“好,我去,我现在就往太原赶。”哽咽着说完话,挂了电话,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早在今年夏天,母亲就感觉到了眼睛的不对劲。她说,仿佛是做饭时眼里溅进了油星星。在孝义医院看过,医生说没事,给开了些眼药水回家疗养。我们也没有当做一回事。后来母亲去了太原,感觉眼睛不舒服时又去矿务局医院看过,医生看了以后也说没事,说滴点莎普爱思就好了。那段时间,莎普爱思的广告正做得铺天盖地,电视的哪个频道都有。直到有一天,母亲感到右眼模糊一片,才着了慌,赶快去省眼科医院检查。先查视力,再查眼压,中间弟弟和弟媳妇陪着做了两次激光,最后一次是父亲和表姐陪着去的,做胸压和眼造影,出来的结果就是电话里弟弟告诉我的结果。
脑子里一片空白,踉踉跄跄跑回家,装上钱,拿了银行卡,带了随身用的物品,准备出门的时候,妹妹打来了电话,说要相跟着一块儿去,我说不用了,我先去,北京诊断出结果了再轮流陪护吧。跟妹妹通话时,俩人又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我们知道,她的眼病,是年轻时累出来的。我们小时候,父亲在孝义上班,母亲除了照顾我们姐弟三人的饮食起居,还种着十几亩地,母亲还有一手会做衣服的手艺,她承揽着我们村一大半居民的做衣服活计。母亲的手艺好,又细致,从一块布的裁剪到锁边,再到成型直至锁眼眼、缝扣子这样的小活儿,母亲做得一丝不苟。而且,母亲有一幅好心肠,对待村里年老的,残疾的,孤寡的人们,都不收钱,因此,获得了很高的威信,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拿着自己的布料来让母亲加工成成衣。这样,白天种地,晚上在缝纫机上做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就成了母亲的工作。那时候,我们少不懂事,为父亲是国家干部、母亲是裁缝,且隔段时间就能穿上母亲给做的新衣服而引以为豪。母亲也是作弄庄稼的好把式,别人家种的小麦亩产五百斤,我们家是七八百斤,别人家的玉米棒子小而短,我家的粗又长,等等,全都因为母亲用在地里的劳动没有一丝一毫的偷懒。有各种各样的粮食吃,吃不了的粮食能卖钱,给别人做衣服赚的是活钱,因此,在村里,我家过的是自我感觉不赖的日子。
母亲每日每夜地劳作着,捧着心血抚育我们成长。我们长大成人了,一个个也都过得不错,正是应该享福的时候,母亲却病了。母亲的病痛,瞬间就把我们推入到巨大的黑暗中。一路上,我哭哭啼啼,一会儿想着母亲的病,一会儿想着母亲年轻时受过的苦和累。丈夫安慰我说,去了北京挑最好的医院、最好的专家看,别心疼钱,现金不够了再给你往卡里打。别哭了,人吃的五谷,得的百病,谁都有个病病痛痛,北京的医院权威,没准是太原误诊呢。
一路上,我在心里祷告,老天爷,你把我的好眼睛给了母亲吧,只要能治好母亲的病,花多少钱,受多大的罪,我都愿意承受。只要能治好母亲的病,其它的什么身外之物,我都可以统统不要,我只要我的母亲,只要我的母亲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我要我的母亲天天陪着我过平淡朴实的生活。
到了弟弟家,见到父母,还没有说话,眼泪又扑簌簌流了出来。父亲傻了一样没有多余的话,上午是父亲和表姐陪母亲去省眼科医院看的病,从医生最后的诊断结果到现在,父亲没有说了几句话。倒是母亲很淡定地对我们说:“别哭了,如果得了不好的病,妈也能挺住,眼病不是要命的病。这是咱们家条件还凑乎,如果放在条件不好的人家,谁还会因为眼睛模糊而到处求医呢,还不是懵懵懂懂地瞎活?想开些,该咋咋吧。”
从弟弟家往火车站走的路上,丈夫一边开车,一边与父母、弟弟说话,试图营造轻松的氛围。我流着泪侧着脸向车窗外看,我不想让父母看见我流泪。除了偷偷地擦眼泪,我一句话也没说,接下来的路程,我只能以最大的耐心和陪护来给父母强大的亲情支撑。
到了火车站,会合了前来陪我们一起去北京的表姐,见到表姐,我的心踏实了下来。母亲没有多的兄弟姐妹,只有我舅舅是她唯一的哥哥。表姐是我舅舅家姑娘,是母亲从小疼到大的侄女儿。表姐大我三岁,我们同在一个村子黏黏糊糊地长大,很是亲热。记忆中,表姐从来没有与人红过脸,生过气,脾气性格特别好。表姐现在是省城一家医院的医生,村里有许多朋友找她求助帮忙看病,无论谁来,她都是很热情地给予帮助。表姐上午在陪母亲检查时得知需要去北京,就执意要陪我们一起去。她的决定让我们再一次感受到了亲情的力量。人多力量大,人多办法多。
进站的时候,我和姐姐一左一右陪着母亲,身后是父亲、弟弟和丈夫送行的目光,我们头也没回,生怕一回头都憋不住眼里的泪水,让他们看到有更多的担心。我们肩负着他们的委托和使命,任重而道远。
坐的是高铁,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和路程。母亲是一个开朗的人,她没有流露出悲观的情绪,一路上与我们聊天,说村里的事,说我们小时候的事,以此给我们她不是病人的一丝丝慰藉。
弟媳妇的妹妹在北京工作,在车上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邀请我们去她那儿吃住,而且还包了饺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是因为我们人多,她家离医院又远,就拒绝了人家的好意,这拒绝,让我们吃了一晚上的苦头。
北京还有我们的亲戚。我伯伯家两个儿子,即我们的两位哥哥和我母亲的三叔,都在那儿工作。他们都是热心人,过去老家亲戚朋友们有事求助,他们都会竭尽所能地给予热情帮助。可因为路远,看病急,二来母亲又怕打扰他们的工作,就没有联系。
北京本来我是不止一次去过,可还是出错了站口,晚上九点到站,本来在北面出的,结果随着人流从南面出来。出了站,等到出租车,到了同仁医院已是十点多。两眼黢黑的我们,按照计划,先去医院踩点,以熟悉第二天的系列检查。门诊大楼空荡荡的,很是安静。值班的保安告诉我们,专家号是在网上排,需要半个月的预约时间。看来专家号是排不上了,那就排普通医师的号,即便是普通医师的号也得凌晨三四点就来排队。我们记下了贴在医院门口第二天坐诊的医生名字,考虑第二天挂哪位医生的号。又来到保安所说的医院门口排队的地方,模拟了一下第二天早上的排队。
十一点多,赶到网上预订的宾馆,却被告知房间已满,于是只好又找别的宾馆,大大小小找了十几家,从一百多元到四五百元,价格不等的宾馆和招待所都人满为患,直至走出两里多地,还找不下一间哪怕是或大的、或小的,哪怕是只能够让母亲住一晚的小床,没有。大小宾馆都住满了看病的人。这就是北京,这就是中国。
说打车再往远一些的地方走吧,又觉得离第二天排队挂号的时间只剩下两个多小时了。即使找到合适的宾馆,刚去就又该往出走去医院排队了,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来来回回走的路上。
我们在夜的尽头徘徊在首都北京的街头,心无所依的感觉是一到北京就有了的。
我看着北京的夜晚一点点深了下去,温度也逐渐低了下来,只有道路两边的霓虹灯闪烁着它应有的光芒。
我们游荡在霓虹闪烁的街灯下,试图在长达两三个小时的等待中找到一处可以暂时温暖的所在。弟弟打来电话,问我们安顿好了没有。我说,安顿好了,我们正在外面吃饭,吃完饭就往宾馆返呀。弟弟很放心地挂了电话,我们依旧在北京的街头晃荡。晃荡的时候,我想起一支歌曲,歌名就叫《北京  北京》。
在写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一家肯德基店里,我们开始了到京后第一天最后的晚餐。点了许多吃的,却是谁也没有食欲将它们吃下,第二天的检查是个未知数,三分之二的食物原分不动地摆在桌子上。在等待时间流走的过程中,我让姐姐带母亲打车去找宾馆,我一个人守在这里等待凌晨,她们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下。我们观察了好多吃饭的人,即使是午夜,也有许多吃饭的人。有吃快餐的年轻人,有同我们一样吃着饭消磨着时间的人,这些人身边的地上都放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来看病的。有两位老男人坐在餐厅的角落里打起了盹。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在黑暗中,黑暗吞噬着城市、吞噬着乡村,黑暗却没能吞噬北京无边无际的人间烟火。被夜晚包裹着的肯德基店病不孤单。吃完饭的年轻人走了,又来的新的顾客。我中途从肯德基店里出来放风时,看到了旁边的李先生快餐店也是如此,二十四小时营业。这就是大城市的美妙之处,只要你有钱,只要你需要,何时何地都有饭店热情地迎接你的到来。
说心里话,我们三人坐在肯德基的店里是很不好意思的,生怕服务员过来把我们撵出去,虽然人家是二十四小时不关门,可人家又没说让顾客二十四小时能坐在里面。
让我们感到欣喜的是,肯德基店的工作人员没有过来撵我们出去,估计是同我们一样的人见得多了,下火车迟,没有找到宾馆,还需要早早地出去排队买票,只能在这里临时逗留,凑合一夜。有两位服务员还走过来问我们喝不喝热水,这让我们的心里更增加了一份温暖。我们吃了定心丸,决定就在这儿等两个多小时,然后去排队挂号。夜晚在沉淀,尽管头很疼,可我睡不着。肯德基店像一位老人,使我这个临时的过客感到了他的仁慈。店里开始寂静起来,十来位同我们一样的人坐在凳子上打盹。
我看着姐姐趴在桌子上睡觉,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真的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如果不是至亲至爱的人,谁愿意跟你们一起出来受这样的苦和累,即便是你把一摞子钱摆在面前,别人也未必就会辗转着跟你跑。我看看母亲,这位被时间的刀刃刻得脸上有了皱纹的母亲,这位几十年与人为善,从没有因为一句话而与别人红过脸,吵过架的母亲,也趴在了桌子上,轻轻打起了鼾声。我看着姐姐,看着母亲头上的白发,心隐隐地疼。
十二点多的时候,一位婴儿被一对年轻夫妇抱了进来,几个月大的婴儿,哇哇的哭声惊醒了每一个熟睡的人。孩子的哭声让我揪心,他的父母拿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来看病的。可怜的孩子。孩子估计是饿得多了,年轻的母亲给他喂了奶以后,孩子安静了下来。年轻夫妇坐下来,吃了快餐,一个多小时候,他们抱着孩子离去。这么深的夜,他们去了哪里?
店里恢复了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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