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三八节|日常
今天三八节。北京的早上很冷,刮着大风,倒春寒。
我一早给家里打电话,电话铃响了很久,没人接。
弟弟弟妹早已去上班了,但父亲母亲呢?
他们也没在家。我能猜到,父亲和母亲大概又下地瞎忙去了。
他们永远这样,除了母亲曾经受伤痛煎熬的日子。
我能想到,今天母亲照例会起得很早,天微微亮就起床,下楼。
然后用那平时劳累而疼痛的甚至冬天会皲裂的双手,淘好米,倒进铁锅,默默坐在灶窠里,点起灶火,认真地往灶膛添柴,把火烧旺。
柴火映红着她老人家苍老却永远充满精神的脸庞,和满头银丝。日复一日。
做好早饭,她会把头天家里人换下的脏衣服浸泡在铁盆里——她老人家还不喜欢用洗衣机,然后打开大门,把门外的晒场扫干净。然后,等着家人起床,吃早饭。早饭之后,母亲则开始洗衣服,在阳台下的竹竿上晾晒好衣服,她就下地,去捣鼓家里的那几亩地。下地现在是母亲和父亲的专利。
我过去回家探亲,通常要睡懒觉——只有在父母身边,我才睡懒觉,像个孩子,日上三竿,还未动静时,母亲才会在楼下喊我,问我吃不吃早饭。她要洗刷饭锅,准备午餐。而这时,母亲通常已经从地里干活回来,或者摘回了一蓝菜,这菜都已经在院子里的井台上洗干净。
三八节?
我曾经开玩笑问过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其实不用回答我也知道她的答案——她总是微微一笑:放假?乡下人哪有什么假期哦,该干活还不得干活,该吃饭还不得吃饭?放假了,要干的活谁干?
母亲不是不知道三八节,我们党这么多年灌输,大队(哦,如今叫村)有妇女主任嘛,农村老太太也知道有这个节,三八国际妇女节。
可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母亲当过社办厂亦即乡镇企业工人,用今天的话语来说,是农民工,在本乡本土的农民工。母亲工作的那个社办厂是个预制场,是浇注水泥制品的厂,在厂里女工干的都是男人干的活,非常辛苦。除了过年,以及本地的一些传统节日,比如三月半,庙桥的节场(榷场),过去是乡下春天难得的大集市,会放天假,走亲戚买东西之类。
三八节?从来没有放过半天假,母亲也没有收到过任何补贴。下班回家,还得忙自留地家里的活。
1990年代,苏南模式破产,社办厂改制,母亲洒下无数汗水甚至鲜血(母亲的一条腿被砸断过)的社办厂,给母亲2000元,买断了她所有的付出,她重新回到家里,当个农民,专注家里的责任田和自留地,养猪养鸡,操持几乎所有家务,干着不弱于任何男人的活。
母亲没有一声抱怨。
母亲性格刚毅决绝,太座评价说“拧”,这个字跟故乡方言中意思类似,其实就是刚烈勇毅决绝,无论遭遇何种不公,何种委屈,她永远是“靠我们自己”——无论是早年父亲受委屈,还是对我们兄弟的管教,或者是母亲当家后主导家里造房子,抑或其他,她表现出了一个与她受过的教育程度完全不合的见识。母亲认不了多少字。
母亲当然不会把三八节这种“恩赐”的福利放在心上,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传统的日子和风俗,没有这样的洋节日。因为这种“洋节日”的从来没有温暖过他们。
作为农村妇女的母亲,与三八节更是越来越远。
三八节,一个追求妇女权利的节日,一个世界左翼和社会主义运动的伟大成果,一个追求妇女独立自由平等权益的纪念日,在社会主义中国,它过去只是政治上的符号,和城市女性、知识女性的专利,后来商业社会则泛滥成女性消费的狂欢。
但无论是社会主义中国过去高扬妇女权利时期,还是今天泛滥的消费时期;无论是作为社办厂的农民工,还是作为一名乡村女农民,还是到今天,作为一个年老的女村妇女,一辈子被掠夺,一辈子奉献的母亲,从来没有过过三八节。
这个伟大的节日,从来没有照耀过中国农村无数像我母亲那样的普通的农村妇女。117年过去了,这个节日,只是纸上的节日。
但我知道,母亲的尊严,母亲的权利,都与这个伟大的节日无关。她老人家所追求的,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那种独立、自由、平等的价值,但她所坚持和追求的那种传统的价值,同样具有普世性。这种追求,没有也不需要节日的表彰纪念,而是弥漫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并在家族中一代代传续。
在那些我所认识的故乡农村妇女中,母亲是最有尊严的一个普通女性。她所有的尊严,来自她一辈子的付出和坚持。从这个意义上说,母亲和那些早些年为追求女性平等权益的先驱者们的努力一样,不过她老人家一辈子都是默默付出。
(原文写于2016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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