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的最完美、最令人震撼的《那喀索斯的变形》。
达利自己独创了偏执狂批判法,希望通过绘画还原妄想和梦境中那些朦胧、虚妄、荒诞而无序的超现实意象,把它们从潜意识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征服这个被理性所桎梏、统治、包裹的现实世界。
对于这些谜一样的景象,达利并不负责解释其中的逻辑,他只是创造一种客观机会,带领我们走进画面中如梦如幻的彼岸世界。
《无形的男人》达利 1929-1932
达利是在旅途中的一家旅馆里开始构思这幅有趣的画——《无形的男人》。
对达利于1929——1932年间作的这幅画,大家普遍认为他并没有真正完成。
这幅画与他同时期的超现实主义绘画有些许不同,他用了很长时间去构思,对画面进行精心设计。他利用画面上的烛台、建筑残垣、裸女雕像和水池等的轮廓清晰地在画布上呈现出一个端坐着的男子形象。
达利首次在这样的空间布局中,尝试了双重影像创作方法,让我们除了能够看见空旷的废墟、水池、建筑残垣和扭曲的烛台等意象之外,还从它们中间发现了另外一幅图景,就像这幅画的标题所暗示的——一个“无形的男人”。
如果说达利在同时期的其他超现实主义作品中,已经创造了一种反逻辑的艺术语言并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么这种重叠的双重图像,则通过一种偶然性的神秘联系,增强了这些意象之间彼此的联系纽带。
在这幅画中,达利找到了一种将这些偏执狂头脑中的意象碎片联系在一起的方式,这就是双重影像。
在回忆自己的创作思路时,达利提到过他有关双重影像的灵感涌现是受到了利加特港那些渔夫的启示。
他和加拉经常乘坐渔夫的渔船出海,这些渔夫对利加特港海岸上那些有代表性的巨大石块早就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观察。
他们将一些地貌按照形状命名,比如给一些海岬、海湾和崩塌的岩石起名为骆驼、鹰、修士、女人、狮子头等。
这样的经历其实每个人在现实世界中都有过。
你或许常抬头看天上的云朵,这些云朵也常常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神奇形象,有时候像一只猫的脸,有时像一朵花,或者一个人的面部。但与固体的岩石或山峦相比,云彩的形态不那么稳定,它们很容易被风吹散。
你可以回想自己参观过的一些著名景点,当地人也为这些景点取了各种名字。
最典型的恐怕要数一些有名的地下溶洞,在你参观这些景点时,一些热心的当地人或者导游会告诉你:“看,那是一只公鸡,而这边是一朵莲花,再往前走,你会看见一匹马。”在他们给了你这样的暗示后,你再按照他们所说的去端详那些石灰质岩石,真的会联想起那些形象。
这样的观察,也激发了达利的创作灵感。他将利加特港渔夫们的这些观察经验运用到自己的画作中,将双重影像的创作方式逐渐理论化。
这帮助达利发展出一套完整的“偏执狂表形原则”,使他能够有意识地通过人们造梦的步骤,将梦境中的元素提炼出来。
1930年,在绘制《无形的男人》那段时间,达利完成了《看不见的睡眠:女人、马、狮子》,在画面中他尽量通过旷野、云彩、巨大的石柱和渺小的人来让这个空间显得虚幻,可以看出他正在探索对物象赋予多种寓意的可能。
《看不见的睡眠:女人、马、狮子》达利 1930 50.2cm×65.2cm
画面中央的这个主体形象,我们并不陌生,它在《无形的男人》中画面左上侧的平台上已经出现过。
我们可以从这个具体的形象中看出一头狮子、一匹马和一个裸体女人,他希望借用这三重意象来探讨人类潜意识中的性欲活动,这是这一时期达利画作中涉及最多的内容,狮子往往是强烈性欲的代表。
但这时,他的视觉游戏还没有完全突破思维的局限,达利创造的空间还仅仅停留在利用传统技法对三维空间的营造中。
在20世纪30年代达利创作的黄金时期,利用双重影像来表述梦境、幻觉的画作则不胜枚举。
被公认为最完美的、最令人震撼的就是完成于1937年的《那喀索斯的变形》。
画面正中央的两个主体形象显得神秘优雅,契合着那喀索斯故事的隐喻:那喀索斯(英文Narcissus,与水仙花同义)是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他爱上了水中自己的倒影,最终在自己死后变成了水仙花。
达利从小性格乖戾,同时也自命不凡,从童年时期开始,他就有一种女性意向,这种女性意向与他的自恋情结密不可分。甚至在遇到加拉时,他的内心也十分纠结。
在达利的记忆中一直残留着童年时期对一个男同学虚构的爱情,尽管在成年后他在家乡有过一段长达5年的异性恋恋情,但在这段恋情结束后,他曾不断受到朋友洛尔卡的追求,他在自己的女性意向和与加拉的异性恋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这个选择的过程是充满困惑和矛盾的。
在他与加拉初次相识的1929年9月,当加拉终于离开他,从菲格拉斯乘火车回到巴黎后,达利甚至在内心欢呼“终于一个人了”。
他很多时候仍然需要自己独处,他担心加拉分散他本应独自享受的寂寞。对于十分自恋的达利来说,选择那喀索斯这样的神话题材来表现自己潜意识中对两性关系的困惑,再合适不过了。
画面左边笼罩在金黄色光线中的那喀索斯正坐立在水边。这位那喀索斯把一头金色的秀发扎在脑后,他深埋着自己的头,低垂的头部轻触自己的左膝。他不像传说中那样,深情地凝视着自己水中的倒影,而是将头埋得更深,注视着自己的胸口,似乎要探究一番,自己内心到底装着什么。
达利在那喀索斯面临的水里,并没有画出他完整的倒影,而是在他的左侧,绘制了一个几乎同样姿势的形象。这一形象如同洁白的冰雕也像冷酷的大理石雕像,与沐浴着金黄色光线下、柔和的那喀索斯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
它显得冷酷、沧桑、纯洁,似乎是易碎的,而后者热烈、温柔,似乎快要融化了。金色头部的发髻阴影,与左边蛋壳(头部)的裂痕几乎一样。这个似乎要融化于金色光线中的那喀索斯在水中并没有镜像。
达利描绘了那喀索斯内心的另一个自己,那个他就跪立在自己身旁,像一尊纯洁的塑像。一个真实的自恋狂,更爱自己内心里存在的另一个自己。
若我们从这个意义来思考这幅画,就明白达利的良苦用心,他比传说中的故事,更深刻地演绎了这个寓意。
《那喀索斯的变形》达利 1937年,51cm×76cm
我们如果与这幅画保持稍远一些的距离,将眼睛适度地迷糊一下,就会发现另一个令人震撼的形象——位于我们视线右边的这个那喀索斯的膝盖部分竟然变成了一个大拇指。
而他的整体形象好像一只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握着一枚蛋壳,一只水仙花正从蛋壳的缝隙中生长出来。他的右腿和水中的倒影,则幻化成蜷缩着的无名指和小指形象。
《那喀索斯的变形》局部
这就是达利所创造的双重影像带来的奇妙意境。
为了配合这种效果,他还制造了另一种影像的对比——为握着蛋壳、雕塑一般的右手,在拇指根部处理了一段裂痕。这让这只右手看上去更具有一种大理石的质感和历史感,而这段裂痕,与覆盖金色的那喀索斯腿部的水平面齐平,这样在整体画面上又产生了另一种倒影与自身之间的镜像效果。
达利说过:“绘画是一种用手和颜色去捕捉想象世界与非合理性的具体事物的摄影。”
如果我们仔细观赏这类绘画作品就能明白达利对此所做的努力。为了制造这种双重影像在视觉上的真实效果,他像一位举着广角镜头的摄影师,为那喀索斯和他暗恋的自己绘制了一幅宏大的背景。
《那喀索斯的变形》局部
那喀索斯和他心中自恋的对象背后是一群在花岗岩山体前疯狂舞蹈的赤裸男女,他们好像刚从山体左侧那个深不可测的巨大岩洞中跑出来,聚集在水池边肆意地狂欢着,达利称他们为“异性恋者”。
这些享受世俗的男欢女爱的人物都被画得很小,但并不会觉得突兀,他们都遵从了严格的透视和比例关系。
观看这一群代表达利心中“狂欢的异性恋者”的疯狂人物,你能看到他们与那喀索斯之间遥远的距离。在他们起舞的水塘边,是一条通往山峰的崎岖道路,道路尽头的房舍与山体,显示出严格的比例,让人感受到这荒诞环境的真实感。
在道路一侧有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平台上,有一个男子的雕像,他以及这个平台,突兀地出现在画面右侧,从整体的比例来说是精准的。让人觉得,它本来就被置放在那里。这个正在审视自己身体的男子雕像后边,遥远的山峰之间有一个同前景一样夹着蛋壳的手指形象,他在两座雪峰之中露出了一小部分,但我们的视觉提示我们,它有一个庞大的身躯,在那山峰之后,必然有一个比山峰还要高大的雕塑。
达利对这个形象的解释是渐渐融于欲望的雪神。
由远到近,从融于欲望的雪神、展露自己身体的男子雕像、代表“难以遏制公牛般的性欲”的狂欢人群,到顾影自怜的那喀索斯和它心中幻化的另一个形象。
如果说这个金色头发的那喀索斯是达利潜意识中的暗恋对象和自己女性意向的综合体,那么他旁边的那个大理石雕塑,则是异性恋的另一个达利。
达利将自己的头部形象演变成一只破壳的蛋,这让人联想到他唯一一次剃光头的经历。
这个白色的蛋壳也让人联想到达利更早前的一段异性恋,在还没有前往马德里就学前,他与家乡的一个姑娘有过一次长达5年之久的恋爱。或者这段初恋更适合解释达利在这幅画中隐晦的情节。在这个故事中,达利家乡卡达克斯的一个少女就像河水一样,为那喀索斯着迷,对达利“抱着近似神秘主义的忠诚”,但这位那喀索斯却只爱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
在达利准备与这个相恋5年的情人分手前的一个黄昏,他攥着本来写给情人的回信在海边散步,信全被雨水浸透了。
他回到皮乔特家族空荡荡的花园住宅前,看见了一株他一直喜欢的柏树。达利无意识地、机械地把这些经过雨水浸泡的白色信纸团成球,把它们捏得很紧,然后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模仿了柏树的球果。
“这些球上面的裂缝跟头骨上的那些项骨一样,这一模仿太完美了,于是我决定用我的纸球替代柏树的两个果实。这么干过之后,我重新到海边散步,我在那儿待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到天黑,浪花把我打湿了。我嘴唇上的海盐味在我心中唤起了跟不朽紧密交织在一起的神话。”
达利在他的回忆录中描写道,“回来的路上,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这时,我浑身颤抖着,把手放在心上,就像有人刚咬了我一口似的。我刚才差点儿撞在皮乔特先生的柏树上,两个白球在黑暗中像死人的两只眼睛一样发着微光。”
达利在跟这个女孩恋爱时,就对她表示只给她5年的时间,时间一到,他就关上了感情的阀门。
最终和这个女孩分手后,那两个被雨水打湿的信纸揉成的白球形象一直停留在他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