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自卑惹的祸
1
凌大伟发达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村考察,说是想在村里圈块地,办个饲料厂。
其实,凌大伟本可以把厂址选在别处,他们村离国道稍远,原材料和产品的运输成本一下就上去了。
毕竟,追求利益最大化才是一个商人的本分。
可凌大伟还是坚持要把厂子建在村里,他动情地和村长说:“我是从咱村走出去的,打心眼里想为乡亲们做点啥!”
凌大伟这话说的把自己都感动了,泪花子一波一波地往上涌。
村长也感动了,点头哈腰地把他送出去好远。
自从凌大伟要圈地建厂的消息传出来,村里就沸腾了,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究竟会把厂子建在哪。
更有些心眼活络的人,今天给凌大伟送点土特产,明天请他回村吃农家菜,凌大伟表面上哼哼哈哈,心里清水儿似的明白,这些人是想让他用他们的地。
其实,凌大伟早相中了村南那块地,那块地平整,位置也好,开厂子最合适不过,他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在等刘娟,等她也像别人一样,来求他用她家的地。
刘娟家的情况他早摸清楚了,她老公身体不好,这几年看病花了不少钱,再加上俩孩子上学也要钱,她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家村南那块地足足有四亩,凌大伟出的价又高,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这么大一块肥肉就在嘴边,刘娟不可能不动心。
可凌大伟已经收了好几后备箱干白菜、干豆角和冻柿子,刘娟却一直没来。
凌大伟不死心,干脆让人放出话去,说他要承包村南的地,他决心慢慢等,毕竟他现在财大气粗,有任性的资本。
2
凌大伟是在四面楚歌的时候认识的刘娟。
那是一九九九年,几年前还是香饽饽的中专,等到凌大伟毕业,风向早变了。
指望着这张中专毕业证打个翻身仗的凌大伟,扑了个空。再加上他从小身子骨就弱,个头不高,驼背还挺明显,人又木讷,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找到。
大伟灰溜溜卷着铺盖卷回了家,街坊邻居一看见他,就阴阳怪气地教训自家孩子:“可别跟有些人学,换个粮本好处没捞着,倒把一亩三分地丢了。”
他爹瞅着他也是块心病,当初大伟考上学他有多骄傲,这会儿就有多懊恼,他可是把耕地的牛都卖了供大伟啊,哎!
大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赌气,索性跑到镇里的瓶厂找活干。
吹瓶这工作苦,夏天几乎都能把脸烤糊,可更苦的是,他一个中专毕业生干着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体力活,还要忍受那些小学都没毕业的工友对他的鄙视。
恨人有,笑人无,是人类最擅长的两件事,车间里,人人都把他当成笑料,除了刘娟。
有回,大伟手烫了,全车间都装着没听见班儿长找烫伤膏的吆喝,只有刘娟噔噔噔过来了。
“呦,烫得不轻呢!”刘娟一边给大伟抹药,一边对着他的伤口吹凉风。
大伟从没跟女生近距离接触过,脸腾地红了,赶紧把手撤回来,回到工位上。
吹瓶这活不能断人,一断就要出废瓶,出多了,扣钱,所以,大伙儿都是轻伤不下火线。
好不容易熬到下一拨工人来接班,刘娟又追上来问:“咋样,还疼不!”
大伟摇摇头,心里却没来由地抽了一下。
刘娟叹口气,去买了两个软冰,把一个按在大伟手上敷着,另一个塞给他说,“吃点凉的败败火!”
大伟死命推回去,刘娟涨红着脸说:“我亲戚来了,不能吃!”
“谁来了?”
大伟问出来才明白过来,窘得不敢抬头,等他缓过来,刘娟早走了。
在全世界都与他为敌的时候,居然有这么个漂亮姑娘愿意对他好,大伟险些哭出来。
3
他们车间的人都带饭,只需把饭盒顺手往角落里一扔,等吃的时候温度正好。
有天,大伟只带了俩馒头和一袋榨菜,吃饭的时候,刘娟挤过来,把自己饭盒递到大伟跟前,“一不小心做多了,大伟哥,你帮我吃了吧!”
大伟低着头接过来,一份家常炒青椒,他生生吃出了幸福的味道。
这之后,刘娟三天两头请大伟帮着消灭多出来的饭,一回两回是赶巧,可次数一多,大伟就敢确定,刘娟对他有意思。
大伟的眼睛总有意无意地追着刘娟,偶尔与她目光相撞,刘娟朝他一笑,他的心里便涌出一股热流。
一个长期生活在冰窟窿里的人,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暖意,也会被无限放大。
大伟不知道该怎么对刘娟表白,只会手忙脚乱地对她好,到处去搜罗刘娟爱看的小说,天天把她的自行车擦得锃光瓦亮……
刘娟生日那天,大伟故意出了好几个废瓶,才做成功一只通体翠绿的玻璃小鸟,他面红耳赤地塞给刘娟,结结巴巴地把练习了很久的那句“我喜欢你”说了出来。
刘娟惊讶地张大了嘴,“大伟哥,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一直都拿你当好朋友,没别的意思!”
大伟窘得够呛,嘴上说着没事,没事的啊,心里却像被一只大手揉烂了。
尽管刘娟说了不喜欢他,可大伟还是忍不住对她好,他舍不得她播撒在他生命里那片光亮。
让大伟没想到的是,刘娟拒绝他没多少日子就跟一车间的小聂好上了。
小聂是个有名的小痞子,胳膊上纹着条龙,刘娟长得漂亮,人又好,怎么能看上这种人。
大伟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劝劝刘娟,他敲开刘娟宿舍门,却没想到小聂也在。
大伟三句两句就和小聂打了起来。
大伟指着小聂鼻子骂:“臭流氓!滚,就你也配喜欢刘娟!”
小聂也不示弱,一把把大伟搡到地上,抓着他衣领子说:“谁流氓,我不配谁配,你吗,哈哈,你可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这话一下在大伟心里豁开条血口子,他脑子一热,抓起身后刘娟砸煤用的锤子,冲着小聂的头扔了出去。
小聂住了院,大伟也被厂子开除了。
小聂妈跑到大伟家门口跳着脚骂了一整天,大伟爸气得抄起铁锨要拍大伟。
最后,他爹妈好话说了一箩筐,又把家里正在长肉的两头猪卖了赔了小聂家才把这事了了。
4
其实,大伟当时就后悔了。
后来,他听说小聂出院就跟刘娟掰了,就赶紧去找了刘娟一趟,想跟她道个歉。
看到刘娟随着人流从厂子里出来,大伟赶紧朝她招手。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刘娟脸都白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推了他一把,带着哭腔吼:“凌大伟,这回你高兴了吧,你脑子有病吧,难怪别人都不喜欢你,我先前对你好真是瞎了眼,白同情你,你滚!”
刘娟这几句话犹如一个炸雷劈在大伟头顶,大伟愣了几秒,扭头就走,原来她和他们一样,把他当成个可怜的瘪三、死缠烂打的无赖,亏他还一直拿她当朋友。
大伟反复反刍刘娟说那几句话时的语气、神情,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刘娟后悔。
后来,大伟强迫自己走出去,干上了推销陶瓷洁具的活儿,过了几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之后,他遇到了他的贵人,一个房地产老板看中他的敦厚朴实,在他那下了数额巨大的单子。
又摔打了十几年,他的公司站稳了脚跟,他也几乎脱胎换骨,出入坐的是几百万的豪车,老婆比他个头还高,儿子读着价格不菲的贵族学校,走到哪都有人对他点头哈腰。
成功几乎抚平了他心上所有的伤痕,他遭过的那些白眼、恶言恶语、颐指气使,都风过无痕了,可刘娟对他的那番羞辱,一直如影随形。
那是刺在他心上的一根刺,他受苦时,把它当成催他上进的动力,他松弛下来,想拔掉它,却没那么容易。
后来,他慢慢明白过来,白眼也好,谩骂也罢,都是别人的一厢情愿,可刘娟不一样,他将心向明月,明月去照沟渠就算了,她最伤他的是,他真心拿她当朋友,可她对他竟然只有可怜、同情。
对于一个弱者来说,同情是最大的羞辱。
不把这根刺拔掉,他没法平平展展过他的下半生。
5
大伟到底没能等来刘娟低声下气求他,这个女人吊足了他的胃口,他猜,要么刘娟知道她自己当年那事干得不地道,不好意思来,要么刘娟后悔没能嫁给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或者,她猜到了他的意图,坚决不上套。
不管怎样,他的地还是得该征征,毕竟,办厂子的事早扬出去了。
大伟是签合同那天见到的刘娟,合同是在村委会签的,刘娟静静地站在暖气边上,穿着一件早过了时的羽绒服,一脸菜色。
大伟呆愣了一下,这场景跟他臆想的跟刘娟见面的画风相差太远。
别人都走了,刘娟才过来,“大伟哥,谢谢你啊,你有钱了还不忘带乡亲们多赚点钱,真好,想想咱们在瓶厂那会儿,多苦,你有出息了,真好!”这话刘娟说得格外诚恳。
大伟张口结舌,他想好的那些羞辱刘娟的话,一句也出不了口,这女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呃,应该的,你这些年咋样!”
“挺好,就是我老公身体不大好,不过,这两年好多了,能把地承包给你,最起码医药费不用愁了,我也没啥别的想头,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块儿,我挺知足的,其实,我公婆他们早就催我来找找你,可我怕你为难,怕你没打算在那边盖厂子,就没来,哎,对了对了,你看我说着说着就把正事忘了……”
刘娟一溜小跑从她自行车上拖进个口袋,掏出来的是枕头、腰垫、颈椎靠垫……一股艾香扑面而来,刘娟有点得意,“我记得你后背不大好,我亲手缝的,艾绒也是我亲手做的,知道你啥也不缺,可这是我的一番心意,你试试好用不,好用的话给我捎个话,我再给你做一套替换的!”
大伟脑子有点蒙,他不明白这事怎么就拧个了。
“要不是当初我把小聂打了,没准你俩就成了,你没恨我吧!”大伟死命把话题扯回他的轨道。
“哈哈,那都啥时候的事了啊,那时候我才二十吧,你不打他,我俩也不见得能成,你不提他,我都想不起来了,十亩地,还有两头奶牛,我要是天天琢磨这些个,说明累得不疼!”
“你那回那么跟我嚷嚷,我以为你恨死我了!”大伟不死心。
“哪回?”
“我上厂子门口找你那回!”
“哎呀妈呀,难怪你成绩好,真是脑筋好使,那回我是被那几个起哄的人气坏了,都不知道说啥好了,你还别说,开始我还真想找你道歉去来着,后来,一琢磨,你个大小伙子早该忘了,就没去!后来,你回来,我给你准备了两回花生,都没堵到你!”
大伟咽了口唾沫,彻底接不下去了。
6
刘娟蹬上车子走了,大伟看着她彪悍的背影,挠挠他所剩无几的头发,苦笑了一下。
看来,这事从头至尾是他狭隘了,人家刘娟从头至尾就是拿他当朋友看,他啥都没有的时候她乐意对他好,他发达的时候人家也没有卑躬屈膝。
那些青春年少的意气用事、口不择言人家早忘了,在人家心无旁骛耕耘自己生活的时候,他却钻了牛角尖。
那晚,大伟住在了老家,他躺在刘娟送他的枕头上,忽然觉得心上那根刺,化了。
他的敌人从来不是刘娟,而是他自己,害他臆想出种种难堪与恶意的罪魁祸首是他埋藏在心底的自卑。
夜深了,他从窗户望出去,远处是一片宁谧的夜空,几颗寂寥的星星眨着眼,他的心境前所未有的空旷,他仿佛看见自己穿过长长的岁月,拥抱了当初那个自卑的自己,从此,山高水阔,心远地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