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17)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17)
“唉.我周家门里算是出了一个逆子啊……“
早十几年,周起凤还是个十二三岁的伢崽时,周老先生就当着阴阳地理先生,后来的竹江镇赤卫队军师肖跛子的面,发过如此的感慨。
论说起来,满镇子的人里头,肖跛子最佩服的还是周起凤的爹周老先生。周老先生是个满腹经纶的人物。据说在十五岁上就能写得一手好诗文,尤其是骈体文。越到老成,文章八股更是倚马可待,只可惜没能中了科举。不过,肖跛子不认为那是老先生的不才,而是朝代更叠快,废了科举之故。周老先生无论怎样讲,都可算是竹江镇地界第一位当之无愧的儒士,不但学问高深,为人也清正。大凡天下高士,无不是进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老先生便是奉行立身为本的人。他十分推崇朱子的《治家格言》。在竹江镇做了几十年的蒙童先生,一辈子光阴都掷进四书五经里去了,得着的是一个清白的名声。周起凤是周老先生的独子。肖跛子看着他自小儿长大。周先生在儿子身上的良苦用心和满腹感慨,肖跛子自然是明白的。
周老先生叹说周家门里出了一个逆子,缘由是周起凤不听他爹的话,居然抛了四书五经,执拗地入了新学。而周老先生对新学却极为反感,认为那不是教人以治身之本,倒是拿异端邪说来误人子弟的,有百害而无一利,肖跛子一面附和,一面却劝说:世事不同了,朝廷的科举不是说废也就废了么?既然时下许多年轻人都崇向新学,可见新学也有新学的道理。说千道万,儿女们的前途还得要儿女们自家去觅。然而周老先生却愤愤然一甩袖子说:自从入了新学,那逆子是越发的不安分守己了,在学堂里挑头闹事,分成什么“高山派”和“平原派”,听说连他们的校长也叫他们撵走了,这不是胡闹还是做什么!
肖跛子说:“你就不能给他说个媳妇拴住他么?”
周老先生立刻觉得是个好主意。后来就托媒人给儿子说了一个媳妇,是八角坳铁工棚何家师傅的黄花闺女,虽不是书香世家,但却十分温柔贤淑。周老先生十二道金牌催逼儿子从城里回来成了亲。满心以为这下可把儿子的心拴住了。不料刚刚过了洞房花烛夜,周起凤又说要到省府南昌的师范学校读书去。周老先生一气之下,把儿子关在屋里三天不让出门。
结果反倒是刚过门的媳妇玉凤替男人在公公跟前求情说:爹呀,你就放他去闯荡吧,能关住他的人可关不住他的心,你们父子又何必成仇人哩?”
周老先生兀自长叹一声,这才放儿子去南昌求学。但有言在先:做父亲的将不再供给他。周老先生说啥就是啥,那几年果然不再接济儿子。倒是媳妇玉凤背着公公悄悄地接济他,甚至连自己的结婚首饰也变卖了。为了让男人安心在外求学,她在家里什么苦活累活都包揽下来,从不吱唤一声半声,满镇子上的人没有不说这媳妇好的。肖跛子在周老先生跟前也说过:这是起凤伢子命里的福。
周起凤从南昌师范学校毕业归来,在古城县里的中学做了教师。当时轰轰烈烈的北伐已经兴起。周起凤在城里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开办了一所工农夜校,没过半年工夫就被查封了。周起凤才从县上回到竹江镇来教书。
当时,邹文绚的儿子邹楦带着一连南兵驻扎在镇子里。邹楦在杨如轩的南兵里当的是团长。为着炫耀,在翠竹掩映的长岗头,盖起了四檐八柱的一栋气派屋子,起名叫做颐养轩。周起凤家里当时也在造屋,周老先生请了肖跛子来看地理风水。宅地是周起凤选好的,正好隔水同邹楦的“颐养轩”相望。肖跛子拿了八卦盘一测,是“癸山丁兼丑”。便说:“要不得,恐怕要出贼古哩。若是“癸山丁兼子方好。“
周老先生听了肖跛子的话,便要另择新基起屋,周起凤却说什么也不依:“我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地做人,怕甚么邪?要说出贼古,革命的'贼古’我看出得越多越好。”
“好,你盖你盖,”周老先生气呼呼地说,“我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老子不认儿子,屋场也还是照盖。周起凤在穷老俵里人缘极好,相帮来造屋的人真不少。青瓦一盖顶,周起凤就对妻子玉凤说:“你去拿笔墨来。”
周起凤大笔一挥,写了“也是居”三个字,叫会镌刻的老俵刻在一块梨木匾额上,高悬在陋室门头,正遥对邹楦的那座“颐养轩“。还自在门板上画了只横行的螃蟹上去,意思是:看你横行到几时?
邹楦专门走过来看了一遭,盯住那只画在门上的螃蟹看了又看,觉得个中意味十分深刻。
周起凤故意对邹檀说:“请邹团长指点。”
“唔,这螃蟹画得不赖,有什么意思在里面呀?”
“信手涂来,娱己娱人,其实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可惜只画了一扇门,”邹楦怪笑说,“要是那扇门板上再画点什么就好了?”
“邹团长觉得画个什么东西好呢?”
“你何不再画一只王八?”
周起凤听了这话却不恼,不但不恼,反微微一笑,抚掌说:“邹团长的主意果然是好。”
于是就画了一只王八上去,并且解释说:“我画的这是只老王八哩,重阳就菊花,这两样丑东西正好是烹煮的美味。”
邹楦越发觉得其中寓意深刻,因而脸上终究也没笑出来,只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手里攥着的马鞭子敲打了敲打沾在黑牛皮马靴上的泥巴就走了。
等竹江镇上在一夜之间到处都贴出“通缉捉拿赤党要人周起凤,悬赏五千大洋”的告示之后,邹文绚叫人烧掉的第一栋屋场便是周起凤的“也是居”。
邹楦却带着队伍开到南昌“北伐”去了,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军。到了1928年,再度带队伍回到古城时,又成了“清党军”。
那时,周起凤和古腾蛟已领导进行了古城的第一次赤色暴动,并占领了古城县城。邹楦保驾着邹文绚从赣州杀回来,周起凤和古腾蛟就领着暴动队伍上了赤眉山。两下里真刀真枪打过好几仗。古老三记着的生疥疮的事大约就是那一阵儿的事。
水退火进,邹楦的队伍一离开了古城县界,九镇十八坪顷刻便又成了赤卫队的天下。邹楦没能逮住周起凤和古腾蛟,反过来说,邹楦身上的汗毛也没少了一根。邹楦后来的死,也并非死于交战,而据说是和同党为着一个女人争风吃醋死于火并。邹文绚出了一笔钱,十个马弁护送邹楦的灵柩回到了竹江镇。邹文绚扶着儿子的灵柩哭得好不伤心。罢了,喟然一声长叹,对几个乡绅叹说:“看来,邹家的屋厦还得要我这把老朽的骨头来支撑呀……”话说得凄凄楚楚,老泪潸然。
老俵们却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就叫现世的报应。邹文绚七老八十的一只糠空了的萝卜,还心思花花地娶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娘来作妾,并不是什么好事情,要折阳寿的。结果怎样?养熟的白鸽变了鹰,倒做成了强人古腾蛟的好事。
杀父夺妻之仇原本就是天大的仇睚了,偏偏还不止此,周起凤闹红又从栖龙山上拉下来了古腾蛟的队伍,乃越发是仇上加仇,越发是不共戴天了。邹文绚连做梦都想着把这两个人刀劈斧剁、活剥红烧方解心头之恨。然而,杀来杀去,至今都未见出个分晓。邹文绚此次复辟回到竹江镇,要处置的红属里,头一户便是周起凤家。想要把玉凤连同几十家红属妻女官卖赣州。这事当时叫章义好生劝阻了。
章义说:“邹爷,依我之见,留个庙也好.不要急着斩尽杀绝,捏在你老的手心里,还不是想啥时辰拾掇便啥时辰拾掇么?再说,周起凤也不是一般的人,你老把线放得长一些,不是没有好处的。”
邹文绚听了章义的话,眼下看来,还是听对了。
邹文绚当下差人把周起凤的宝贝伢崽宝伢子从周老先生怀里掳扯了来,一并关进了地牢。周老先生是不用拘的,自个儿跟了来,一路筋斗,踉踉跄跄,一声媳妇一声孙儿地唤。坐在正堂屋里的邹文绚听到这唤声,心里便踏实宽敞了许多,浑身生出一种痒痒的舒服。盘问周老先生是毫无用处的,他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俱不连贯,连眼珠也几乎不转,只是一把灰白的胡须抖动如秋风中的枯草。
“周先生,我邹某人做事一向仁至义尽,夫债妻还,父债子还,那都不好。再说乡里乡亲的,大面子上我同老先生还要过得去,我也不难为你,你只去把周起凤找回来就没事,要不的话,你也就怪不得我无情了。”
邹文绚叫人拿了一面铜锣和一只锣槌来给周老先生。周老先生呆呆的不接,他们就硬塞给他手里说:
“你还是敲打着好些,声音传得远,也省得你许多腿脚。日子可是限好了的,只五日,你要听清楚啊。”
周老先生没拿铜锣,歪歪趔趔出来,抬头一看,天压得很低,象一只巨大的笸箩倒扣在头上。他在镇头石桥旁的一棵柳树下停留了一刻,仰头望了望刚张贴在树干上的布告。
布告写得很清楚:赤匪要人周起凤听着,着你五日之内,到竹江镇保安团自首,否则你妻儿命将不保。
布告上趴了几只绿头苍蝇,贪婪地吮吸渗出来的浆糊。
“老先生,这告示上写的是甚么?”有个赶路的老俵问他。
周老先生呆呆地摇了摇头,自顾拖了一根破竹竿过了石桥,走向荒草遍地的山野里去,两只昏花的老眼象是两只煮熟了的鹌鹑蛋,灰乎乎朝前瞪视着。山野里蜂狂蝶乱,一片嘤嘤嗡嗡的喧闹,有草色的蚂蚱象雨点似的飞溅。入夏以来,雨水特多。山水从赤眉山上冲刷下来的淤泥,肥沃了竹江镇四乡的土地,肥得叫人心疼,但只有野狗在这土地上做放肆的奔突,疯长的野草比庄稼还要茂盛。
“宝伢子他爹,你在哪里——”
周老先生朝着寂寥的空旷里喊。声音好似劈木头的声音,又像漠里的水,消失得没有一点儿痕迹。
草色连天,虫鸣嘤嘤。不知不觉,荼毒的一个太阳就被鼓荡起来的山风吹落下去了……
第二天,镇上的老侯们见周老先生照旧拖着那根“噼啦噼啦”响的破竹竿出了门,一去三天不回。一直到邹文绚限定的最后一天期限的下午,老先生才拖着竹竿踱蹀回来,稀里糊涂跑进镇头石桥边的王记棺材铺里讨水喝,一气喝了三筒子,喝罢什么话也不讲,就回了自家屋场。
邹文绚派了两个团丁早在屋前急猴猴守着。问他找回儿子没有。
老先生古怪地笑起来,笑得极惨淡:“杀吧,你们杀去吧,我只要一根索子就行了,不费事。”
两个团丁就劝:“你不为你儿媳妇想,也得为你孙子想哇。你去求邹爷多宽限两日也好。”
老先生将破竹竿在地上笃笃地顿,边顿边说:“好歹是活不成了,不如死了的好,光光净净,一了百了。”
未了,要到高门楼院里去,最后再见见孙子和儿媳。
两个团丁互相望一望,一个摇了摇头,一个叹了声气,就随了同老先生往高门楼院里去。不料还没走过邹家祠堂,忽见一个团丁从镇东石桥那面飞跑而来,边跑边大声喧呼:
“……周起凤来了!周起凤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