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荣耀,抵不过一部iPhone

原创李冉 全民故事计划 昨天
老人同意卖这枚勋章,但是他有个要求。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60个故事—

前 言

李冉是一名在俄罗斯留学的留学生。
在全民故事计划,她记录过许多留学时期的见闻。这些故事的主角大多是小人物。有在大学城里站街的女孩,爱上自己学生的大学老师,不受贿的“异类”警察,杀了人的流浪汉。
在她的故事中,总让人感到温暖和善意。
她将这个系列取名为:《我在俄罗斯留学的日子》,今天的故事是这个系列的第5篇。


那是2020年4月,好几天没出门丢垃圾的我,一开门就被门口的景象吓了一跳。门口竟然躺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
那个人的身下只铺了一块纸壳,一件很薄的衣服盖在他的身上,楼道里的风吹得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似乎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万一这人真出什么事,又是在我家门口,我怕是长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思考一番,我想叫人过来一起看看,四处张望了一下却发现原本喧闹的楼道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站在门口想了好一会儿,我还是下定决心,掏出手机,一边录屏一边伸手拍了拍眼前的人。
似乎是被我打扰了清梦,眼前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待看清我以后,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激动得坐起身,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他重复说的话,我没听懂,只听清楚一个词:орден(俄语:勋章)。
看着眼前激动的老人,我赶紧回屋给他倒了一杯水,安抚着他慢慢坐下来说。
老人平静之后,说话的语速慢了许多,我这时才明白,这又是一个来卖勋章的老人。
老人待过的楼道 | 作者图
在俄罗斯,这种在前苏联获得过战斗勋章的人被称为“英雄”,只不过伴随苏联解体,往昔的英雄却成了一个笑话。现在这些曾被授予勋章的老人,绝大多数的生活都非常凄苦,除了政府微薄的抚恤金以外,他们没有任何收入。
而为了谋生,唯一能够拿出去换取面包的东西,只有出卖那些他们拿命换来的勋章。
这些勋章多是苏联在二战卫国战争时期颁给身负军功的老兵,能拿到勋章的人不是从尸山火海中生还,就是手上结束掉许多敌人的性命。
对于许多老兵来说,勋章不仅代表着荣誉,还有他们的尊严。时至今日,有很多人在收购这些勋章,除了有历史收藏价值之外,经济价值也被更多人盯上。其中1942—1943年的勋章,有段时间更是“一章难求”。
因此,常找我做翻译的雇主把我的电话和地址放到了网上,我总能碰到这样的老人。
老人喝完水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非常诚恳地向我道歉,他似乎是真的渴坏了,非常不好意思地又要了一杯。待情绪平复后,老人说明了他此次来找我的缘由。
“我想买回我的勋章。”老人认真地看着我。
我没反应过来,又问了一遍,得到确定的答复后,我不解道,“您从未在我这里卖过勋章,我也不记得我见过您,东西也不在我这里。”
我的确没有见过这个老人,接着说道,“另外我只是帮买勋章的人做翻译,莫斯科这么大,买勋章的人很多,做翻译的也不止我一个。”
老人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你没有见过我,我也没有见过你。”他似乎很难为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出口,“因为我的勋章是被我的孙子卖掉的,我发现以后,他和我说了这件事。我找了很多翻译和买家,都不是。”
说着,老人拿出两张照片,问我是否认识照片上的年轻人,以及那枚勋章。
我看着照片上的勋章,红色的五角星,中间金色的镰刀锤子交叉,“卫国战争”几个字包裹着它们,简单又威严。在市面上很抢手。
弄清事情的原委,我给之前托我做翻译的雇主们打了几个电话,并且把老人的照片发给他们。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买家回复我,说他见过照片上的年轻人,但他当时并没有买,因为对方开价实在太高了,所以被他拒绝了。
我把原话转述给老人,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又托我询问买家,那个年轻人还接触过哪些其他买家,我一一告诉他,老人对我频频道谢,然后离开了。
送老人下楼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点跛,那大概是战场上留下的痕迹。

再见到老人时,是在那不久后。
我做翻译陪一位买家雇主买纪念章。卖家出的价钱很高,但我的雇主并未表现出拒绝,反而表现出很大的兴趣。雇主告诉我,这枚纪念章是1945年苏联卫国战争后,苏联为表彰在战争中做出杰出贡献的人才颁发的。能拿到这枚勋章的人,几乎都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而且,这版勋章在市面上见得不多,很多在前苏联解体时被大量卖出。有很多被美国和英国人收购。现在还能买到的,绝对不能错过。我明白雇主的意思,他对这枚勋章志在必得。
短暂的接触后,双方敲定了这笔买卖。雇主全款支付后拿到了勋章,一再表示要请买家吃饭。等待上菜的时候,卖家说他的家距离这里不远,他还有一个装这枚勋章的盒子,可以拿过来送给雇主,以此感谢雇主的慷慨。
雇主当然很高兴,应允卖家回去取盒子,待他回来以后,我们再开席。
等卖家走远后,我忍不住问雇主,“以前我也没见您买卖成了,还请人吃饭啊。”
雇主一笑,“这人说不定家里还有不少好货。”
“为什么这么说?”
“一般这时候还能出这种类型的勋章,家里必定有长辈保留这些东西,不然解体那困难的时期早就被拿出去卖钱了。所以不难猜他手里肯定还有好东西。”我没做声,雇主说得在理。
苏联解体后,伴随政治动荡,经济直线下行,货币贬值,许多俄罗斯中产家庭所积累的财富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通货膨胀,导致他们手里的大额卢布甚至买不到一袋土豆或者一大块面包。为了生存,许多人放弃了尊严。
只是我总觉得这个年轻的卖家有点眼熟,但我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服务员过来催促了3次是否要点菜,我们也没有见到卖家回来的身影。雇主等得也有些烦了,催促我打了几个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我和雇主面面相觑,不知道卖家为什么突然失联,但还是决定边吃再等他一会儿。
菜还未上齐时,一个拎着包、头发凌乱的老人,突然站在了我们面前。
还未等我询问,老人率先开口,“我是卖给您勋章人的爷爷。”
雇主转头看了我一眼,满眼的疑惑,我连忙把老人的话翻译给雇主听。
“我们见过的,姑娘,”老人看着我。“又见面了……麻烦你把我的话翻译给他。”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个在我门口打地铺的老人。
怪不得,我怎么感觉那个年轻人如此眼熟。
雇主连忙示意他可以坐下,先吃点东西,老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老人直接了当地说明他的来意——他想拿回那枚勋章。
说着,老人激动地把刚才我们支付给年轻人的钱袋子放在桌子上,“你看看少没少。”
雇主朝我使了一个眼色,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意思,他的确钟情这块勋章很久了,好不容易买到,他不想轻易地放过这块勋章。
老人似乎料定雇主的心思,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但那枚勋章对我很重要……我可以用任何东西和你换回它,你看我的表,是上世纪的纪念款,还有这钢笔是德国货,已经停产了,市面上见得不多了,还有这个……”
老人说着一直在背包里掏出东西,几乎是哀求着雇主能够把那块勋章还给他。
这个举动也引得餐厅的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雇主不想惹麻烦,迫不得已点了头。
拿到勋章后,老人一直在对我们道谢。他不停地鞠躬,我送他出餐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他,“您为什么非要拿回这块勋章?”
老人没说话,只是又对我鞠了一躬,我赶紧也朝他鞠躬,但他很快就走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还会再次见到那个老人。
到了2020年6月中,俄罗斯全国解除新冠疫情居家的封锁令。我和雇主约好了去见一个卖家,刚准备出门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我正纳闷谁会来找我,从门镜里向外看,发现又是那位老人。
老人似乎瘦了很多,但是穿戴得十分整齐。
我请他进屋。老人与我客套了几句坐下后,问能不能通过我联系一下我的雇主。
苏联老兵的勋章 | 作者图
经历了上一次的事件,那位雇主事后很扫兴,并声称再也不想与这种人做生意了。
听到老人这么问,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我们没有再接触过您的孙子了,至于他又把您的东西卖到哪里,这个我们真的不知道。”
老人看了看我,笑了起来,坐直了身子:“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我是来卖东西的。”
这回轮到我懵了。
“麻烦你了,姑娘,”老人顿了顿,“你能不能问问你的雇主对上次那枚勋章还感兴趣吗?如果他仍然想要,我现在就可以和他见面。”
我看着他,反复确定他说的话。
老人一直在说“是的”。
怕我没听懂他的意思,老人让我拿纸过来,把他的话写了一遍。确定了老人的确是来卖东西的,我如实告诉他,因为上次的事,那位雇主可能并不是很想和他做买卖,如果雇主不想买这枚勋章,还请他谅解。老人点头。
我给雇主打了一个电话,把所有情况和他说了一遍,雇主考虑一会儿还是同意了。
放下电话,我告诉老人,可以见面了。
我本以为他会很高兴,可他在得知这个消息时,脸上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我们坐车到达约定的餐厅,路上老人一言不发,下车时,我拿出手机确认车费,他轻声问了我一句:“姑娘,你的手机很贵吧?”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看着手中的旧款iPhone,尴尬地笑了笑,“还好吧”。
老人没再说话,他的脸上全是无奈。
与雇主会面后,老人仍旧话不多,只是把那枚勋章各个角度展示给雇主看。
雇主本就对这枚勋章十分喜欢,马上开出了一个令人心动的价格。
老人在听到报价后仍旧没有表情。他小心地把那枚勋章端正地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告诉我,他同意卖这枚勋章,但是他有个要求。
雇主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我连忙打圆场,气氛却还是有些尴尬。雇主无奈表示,如果是对价格不满意可以再谈,只要是在他的承受范围内,他愿意买下这枚勋章。
老人摇了摇头,看着雇主说,“我可以把它卖给你,不用加价的。”他抬头看向我们。
“但是你要在6月25号之后,才能拿走它。”
“我怎么知道您不会食言?”雇主反问。
老人眼神坚定,“姑娘,麻烦你转告他,因为24号我要戴着它去参加阅兵游行,结束后,我就会把它给你们。” 我如实转述。
雇主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就这样,我们约定25号中午还在这家餐厅见面。
雇主决定留老人吃顿饭,感谢他愿意割爱。
老人态度坚决地拒绝了。
这次送老人出去的时候,雇主也注意到老人走路有些跛,叮嘱我帮老人打车,他来付车费。等车的时候,老人看着商业中心附近的苹果专卖店的logo,指着它问我,“那个很贵吗?”我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很贵吗?”他又问了一遍。
“对于有些人来说很贵吧,但对有钱的人不贵,”我想了想,“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的孙子,他很喜欢这个牌子。”
老人的眼睛盯着商业街上巨大的苹果logo,声音却越来越低落,“他总是想买这个牌子的东西,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1卢布他都舍不得花。他总是偷拿我的东西去卖,他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都知道。”
这时,正在沿路发传单的苹果店员碰巧走过来,递给了我们一张传单。
老人接过那张传单盯着看,花花绿绿的宣传纸上,价格标注得格外显眼,一部苹果手机10万多卢布(折合人民币1万多元)。
老人拿着那张传单,手在颤抖。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我最后一枚勋章了。以前被卖的就卖掉了,找不回来了……”
老人自顾自地说,“但是这枚不一样,这枚勋章是我用命换来的。我那么多战友都死了,活着的人得到这枚勋章,是为了纪念他们。”

做翻译时,我见到了许多卖勋章的的人。
他们绝大多数是20多岁的年轻人,穿着时尚,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喜欢潮牌,喜欢美国明星。他们拿了祖辈的勋章换钱来实现他们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实现的移民梦。但他们也是雇主最喜欢的交易群体,给价痛快,很少还价。
这些人,大部分在雇主多付一些钱后,他们会用浓重的俄国口音高唱中国国歌,末了还会欢呼“中国哈拉少”(意为:中国好)。
少部分卖勋章的人,也就是勋章的主人。
他们的后半生一直生活在潦倒中。
有一些勋章的主人,甚至在我和雇主与他们约好见面做交易的时候,隔着很远就能闻到身上的酒味。在与这些人做交易的过程中,他们往往会漫天要价,然后破口大骂政府国家辜负了他们,控诉着自己所受到的不公待遇。
每每这时,雇主都会低头玩手机,等待他们发泄完毕。当然他们最后会答应以一个还可以的价格把勋章卖掉,前提是雇主需要请他们喝一顿酒才行。雇主们自然也很乐意。
像老人这样的卖家,我是第一次见。
到了6月24日,俄罗斯补办了本该在5月9日胜利日举行的阅兵式。阅兵式结束后,莫斯科惯例举行庆祝小规模的活动和游行。
一些人走上街头,拿着花簇拥目前仍旧在世、佩戴着勋章的老兵,借此告慰英灵。
在电视台的直播里,我一直在寻找那个我熟悉的身影,只是很可惜,我没能找到。
6月25号清晨,我接到雇主的电话。
他告诉我,今天的见面取消了。
我以为是老人这次又反悔了,没想到雇主很高兴地告诉我,昨天下午,他就在我们之前见面的店里见到了老人,而且他已经收到那枚勋章,还收到装着那枚勋章的盒子。
雇主一直在电话里夸赞那枚勋章保存得非常好,连盒子都像新的一样。
我附和雇主,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末了,雇主像是想起了什么,给我发了一张图。他说让我翻译一下这张纸上写的什么,是老人把勋章送给他的时候,夹在盒子里的。
老人在纸上写的话 | 作者图
我打开图片,发现纸上只写了一句话,Сохранитеего.(保护好它)

作者李冉,俄罗斯留学生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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