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代吴门画派中,苏州本地的风光景致,是当时绘画描绘的重要题材。众所周知,苏州是明清江南经济和文化的重镇,在明代中后期,苏州商业特别是因为丝绸工业的发达,而达到了最繁荣的时期,直到清末动乱之前,苏州持续享受了长期和平与经济繁荣。下面要讨论的明代画家谢时臣的《金阊佳丽图》,堪称苏州地方风景的代表之作,正可以让我们一瞥四百多年前苏州当时的繁华倩影。
谢时臣(1487— 1567后),明代江苏吴县人,字思忠,号樗仙,善画山水,史称其得沈周笔意,旁参浙派,笔势纵横,设色浅淡,人物点缀,极其潇洒,尤善画水,江潮湖海,种种皆妙。屏障大幅,气魄雄伟。
此图为绢本设色长卷,具体描绘的景致,显然为明代中后期苏州城西门阊门至西北虎丘山之间、运河附近的郊野风光。阊门是当时苏州的代名词,《红楼梦》开篇就说“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而虎丘山,高仅三十六米,古树参天,山以小景居多,千年虎丘塔矗立山上,为游览胜地。尤其在明代,虎丘是文人最喜欢的修禊雅集之地。当我们将画面内容从右至左徐徐展开,右段起首画阊门城墙一隅,以桥梁为标识,从右至左依次为阊门吊桥、度僧桥、上新桥、半塘桥,至虎丘山后而止。整个画面河网密布萦回,屋宇鳞次栉比,桥梁纵横参差,人物络绎往来,行业应有尽有,牛马犬羊,亦时点缀其间,颇见生活气息。屋宇隙地与河岸陂陀,杂植桃柳松柏之属,云烟出没于其中。梵宫莲宇,依山而建;虎丘回抱,塔影在望,其后湖山逶迤,缥缈远去之处,画面悠然而止。洵为一派“烟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的气象。明代唐寅有诗《阊门即事》写道:“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显然,这让唐伯虎都为之望洋兴叹的阊门景致,却没有难倒这位高明的作者。
就画面造型和笔墨技巧而言,人物形象凡达官显贵之排场、走卒贩夫之营营,皆刻画生动,且重在体态动作。背景建筑物交待重在标示空间关系,勾染结合,不求工谨而求意趣。土坡树石、野泽湖山之处理,则显见文人山水之面貌,轮廓之勾勒婉转流利,纤而不薄,含而不露;色彩之敷染藴借含蓄,澹而不艳,润而不甜。其巧妙之处在于上实下虚,景色风物如从雾露水云之中浮现,而由右至左,渐行渐静,渐行渐远,节奏之缓急,疏密之安排,方寸之间,颇见经营之功,一览之下,让人目不暇接,如临其境。
这幅作品在绘画史上和社会史上均具有重要的价值。从绘画风格史的角度,我们知道,自从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以来,风俗画蔚为传统一流派,特别是随著明代江南地区城市商业经济的发展,风俗画作品可以用来表现甚至标榜地方意识,具有广泛的市场。在苏州,甚至有许多画坊批量临仿《清明上河图》,著名的画家仇英仿中带创的作品,现在我们仍然可以见到。流风所及,清初便产生了著名文人画家都参与制作的风俗画巨制即康熙时期的《盛世滋生图》和乾隆时期的《姑苏繁华》图。将谢时臣的《金阊佳丽图》放在这个历史序列中比较,我们可以看到,其既不像宋代那样的刻画工谨,也不像清代那样因明显具有政治粉饰作用而拘束浮华,而是具有一种独特的文人气息,反映明代吴门画派对这一题材的革新和不同趣味。就社会历史价值而言,对于研究社会史的学者而言,可以从谢时臣的《金阊佳丽图》中表现的内容考察当时的社会风俗,人文风貌,城市景观等内容。就当下而言,由于清末战乱,使得苏州阊门一带明代中期以来形成的独特面貌遭到毁损,谢时臣的《金阊佳丽图》可以为此地古迹景观的修复提供第一手的形象数据。再值得一提的是,在明代绘画和版画刊刻中,当时江南地区城市风光表现的关注点各有不同,例如南京多以城内景观为主,而苏州则以城郊为主,谢时臣此图即可以作为很好的证据,同时也说明了此图在流传过程中完整无损。
此图引首古隶题“金阊佳丽”,为当时吴地著名文人王穉登(1535—1612)万历四年丙子(1576)之手笔。拖尾尚存其跋,盛称谢时臣此作于当时《清明上河图》临摹泛滥之际,能独标一格,难能可贵。此图在清末曾为著名收藏家吴云旧藏,画心前后端钤有收藏印三方,拖尾有其跋语,称笙歌宴游之地因战乱而不再,观此图而起人历史兴衰之感慨。民国二十一年(1923)此卷归著名鉴藏家叶恭绰,他将其重装并跋,特称此画所具有的历史文献价值。三年后叶恭绰并请题于大鉴赏家吴湖帆,吴湖帆即用宋代周邦彦《西河词》韵填词一首,亦寓兴衰之感。此图在叶恭绰《遐庵小品》第三辑——字画题识(北京出版社,1998年)和《吴湖帆文稿——丑簃日记》(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6年)均有记载和著录,流传有自。(潘文协)
作者简介:
谢时臣,字思忠,号樗仙、樗仙子,虎丘山人,江苏苏州人。能诗,工书法,擅山水。法吴镇、沈周,得其意而稍变,笔势豪放,结构茂密,描绘细腻,设色浅淡,人物点缀机潇洒,尤善于画水,颇有胆气。长卷巨幅纵横自如,亦善花卉。虽属吴门,却兼有浙派戴进、吴伟之风。
藏家简介:
1.吴云(1811~1883),字少青,一作少甫,号平斋,晚号退楼,又号愉庭,别署醉石、二百兰亭斋等,浙江湖州人。举人,官镇江、苏州知府,笃学考古,曾藏《兰亭序》二百种,齐侯罍二。善书能印,为清代金石家、鉴赏家。
2.叶恭绰(1889~1968),字裕甫,一字玉甫、玉父,号遐庵,广东番禺人。工书法,擅竹石,精鉴赏。清末京师大学堂毕业,1923年任广东政府财政部长,1931年任铁道部长。建国后,曾任全国政协常委、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北京中国画院院长。
跋者简介:
1.王穉登(1535~1612),字百谷、百榖、伯榖,号半偈长者、青羊君、广长庵主等,江苏苏州人。十岁能诗,名满吴会。万历十四年曾与汪道昆、王世贞、屠隆等在杭州共举“南屏社”。吴中自文徵明后,风雅无定属,穉登尝及征明门,遥接其风,主词翰之席三十余年。为同时期布衣诗人之佼佼者。万历二十二年被召参与修史。善书法,行、草、篆、隶皆精。
2.吴湖帆(1894~1968),名万、倩,字东庄,号倩庵,江苏苏州人。“三吴一冯”之一,其梅景书屋培养了王季迁、陆抑非、徐邦达等书画名人。收藏甚丰,精鉴别、填词。山水宗“四王”、董其昌,上溯宋元各家,以雅腴灵秀享誉画坛,为海上重要名家。
著录:1.《吴湖帆文稿》P51,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吴湖帆《佞宋词痕》卷一。
3.《遐庵小品》第三辑,北京出版社,1998年。
4.《海上收藏世家》P113,上海书店出版社。
刊载: 1.《美术报》2004年7月17日第24版(吴湖帆题跋)。
2.《大公报》2004年四月二十七日,D3版。
3.《中国典藏》2005年1月第3期P72~80,中国典藏杂志社。 引首:金阊佳丽。丙子中秋日,王穉登漫题。钤印:王穉登印(朱) 王氏百榖(白)
跋文:1.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临摹者无画千百本,愈远而愈失其真,观者欲卧谢君思忠特出新见易为金昌风景,便觉腐草为萤耳。柳柳州变七发为晋问,一时帋价顿高,文章绘事同出一轨也。王穉登书。钤印:王穉登印 (朱) 王氏百榖 (白)
2.此卷为故友朱春舫观察所赠。胜国时金阊繁盛已如此,至我朝翠华廔幸舞台歌馆具阙琳宫金碧照耀,其富丽殆不可名状,予生也晚,未能躬逢其盛,嘉道已来各名胜之区,虽失修葺而阊门外之民房市肆,鳞次栉比,其繁盛较有明时尚十倍过之,乃庚申遭变,一旦化为焦土,求昔日笙歌宴游之地邈不可得,安得好事者,按照此图详纪陈迹绘成一卷,以存一时太平景象,后之览者,必慨然兴盛衰之感,不独图画之可观已也。甲戌秋八月,退楼老人漫记。钤印:吴云私印(白) 抱罍子(朱)
3.余收藏书画于供鉴赏者外,喜搜采有关文献之物,此卷亦其一也。古人写实之作,如上林羽猎、晋阳渭桥、兰亭莲池之类,不但考见一时风物,且建筑之位置,习俗之变迁多资推证,如平斋所云,兴兴衰之感者抑尚其末也。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二月,叶恭绰识。钤印:誉虎(白)
4.乙亥之春,遐庵丈袖一卷示余曰:故国繁华不堪回首,此明谢樗仙所画金阊佳丽图也。凡桥梁皆注名字,犹可记忆外所有崇楼、杰阁、舞榭、歌台咸成陈迹。余虽吴人,然十年未归,金阊城郭已非畴昔,对此嘉隆盛况能无兴衰之感耶?据平斋先生跋,洪杨之前尚十倍于前明也。乃倚周清真西河词次其原韵如右:佳丽地,金阊韵事难记。莺花二月软红乡,艳尘四起。至今百十有余年(平斋先生跋庚申以前盛况),华鬘流浪烟际。甚何处,红袖倚。玉骢柳倒谁繋。当年俊窟说销金,尽成废垒。画桥刼换总伤心,无情尤在流水。我曾载酒过旧市(十年前曾与友人细步郊外邻里)。只萋萋,离恨千里。蔓草不愁人世,竚丹青,缀饰繁华,犹对城郭娉婷,垂杨里。遐丈词宗正律。乙亥冬十一月,吴湖帆识于沪上赁寓。钤印:丑簃填词(白) 吴湖颿(朱白)
签条:明谢思忠金阊佳丽图。
鉴藏印:叶公(朱) 吴云所藏(白) 平斋鉴赏(白) 平斋清玩(白) 说明 说明: 王穉登、吴云、叶恭绰、吴湖帆题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