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神药，不可胜道
歙俗信神，无知之徒，将神庙签诗，混编药名，乡愚患病，辄往求之，呼为神药，贻害甚多。靖兄外贸，幼女在襁褓中，时值冬寒，感冒外邪，发热咳嗽。其妻误听人言，往求神签。
药用贝母三钱，女流不谙药性，即市煎灌，咳嗽顿止，以为神验。少顷忽痰涌气促，头仰胸高，彻夜搅扰。次早迓予，视其儿身热肢冷，口张鼻扇，啼声如鸦，乃姑告其所以。予曰∶此肺痹大证，危期甚速。夫肺主皮毛，皮毛受邪，肺气闭塞，因而发热咳嗽，不为疏解，反投寒敛之品，且单味重用，为害更烈。经云∶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病入舍于肺，名曰肺痹。
孩提弱质，焉能堪乎?辞不举方。友人谭萃升翁，代恳试施一匕，以图侥幸。予思病既濒危，药非精锐，料难应效。方用麻黄、桂枝、杏仁、桔梗、橘红、半夏、姜汁，并嘱服药竖抱，旋走，勿令卧倒。如此一昼夜，始得咳嗽出声，痰喘略定。知其痹象稍宽，但病势过重，药虽见效，未便骤松，麻黄昨用三分，令其减半，余照原制，再进一剂，汗出肤润，热退喘平。更用六安煎，加桔梗，卧稳嗽稀。予曰∶痹开病去，大局无虞。古云小儿勿多服药，盖儿质薄弱，脏腑娇嫩，药多恐伤真气，今可停药，乳哺调之，自然恢复。
果如予言，识此为乡愚信求神药者戒。
案出《程杏轩医案》之“又幼女外感咳嗽误药酿成肺痹急证”。程观泉是歙县东溪人。在安徽。所以案中开头，讲到“歙俗信神”。作为本地人，他了解本乡民风。案中讲到的靖兄外贸，意思是说他的这个兄弟太冒失了，没把自己的孩子照顾好，倒不是现在的语境说买卖。
小女孩感冒。发热咳嗽。兄弟的老婆于是去求神药。
在开篇，程先生已对这类行为很嫌弃。客观讲，这些事情，也和看医生一样，有善辈也有黑堂。还真不是说，一棍子打死，全是骗局。不过，作为医生，对病人生病找巫师不找医生，他心里有点不开心。和现在这年头一样，有的医生会生气，怎么不找中医找西医，或者找中医不找西医。认真地想，这些选择权其实都在病人，又没有人拿刀架脖子上逼他们做选择，都是自愿的。所以找谁，都是自己的选择。人的一生，都是自作自受。
求到的方子，贝母。这个世人很熟悉，咳嗽用贝母。偏寒凉，治热证类。寒的不适合。
案子中的小朋友用了以后，情况不好。“少顷忽痰涌气促，头仰胸高，彻夜搅扰。”很明显，聚癖象，堵在胸膈。等到第二天程先生看到时，小孩身上发热，四肢却冷。也就是说，出现阳郁厥逆。“口张鼻扇，啼声如鸦。”这也是郁闭象。人体一方面只有靠张大嘴巴，以扩张气管来缓解呼吸困难，一方面由于有内伤，伤及津血，加上痰阻，声音噫哑。
教训一顿：此肺痹大证，危期甚速。
孩子的情况，受寒以后，毛孔不开，寒邪不能宣发，壅塞在内，影响到肺的肃降。人体为打开这个通道，自身根据病邪还在表，于是调集气血利用皮肤进行排病，所以发烧。又利用气管，进行排病排邪，所以咳喘，相当于起到阀门调节。由于忽视了人体这一趋势，只套用所谓咳嗽药，违反基本药理常识，寒病本用热药，却反寒上增寒，逆反人体排病势能，造成留邪在胸，用现在的话讲，很可能造成肺部胸腔积水，最后心衰。
不知当时家属是否听懂。怎么说呢，想必也明白之前吃错药用错方法，怎么办？你是医生，听你的好了。五味杂陈的心态。现在如果在大城市，这样的孩子没遇到好的中医，应该是早住到重病房，全家一团乱。中医技术里，对治疗感冒的功夫很重视。有没有本事把感冒看准看好，是技术素质好坏的硬标准。尤其对感冒发热证，能够做到辨证准确，是起码的要求。最初的也是最高的，这个基础要求达标，也意味着，对人体的理解相对到位。
“予思病既濒危，药非精锐，料难应效。方用麻黄、桂枝、杏仁、桔梗、橘红、半夏、姜汁，并嘱服药竖抱，旋走，勿令卧倒。”
药上，辛温开窍，及化饮去痈药。医嘱里的做法，很有参考意义，要求家属在孩子服药后，竖抱孩子并来回走动，别放在床上平躺。像这类本身胸腔堵塞，平躺时胸腔空间会小于站立位，竖抱，胸腔空间更大，这个做法是人工辅助给空间，增加气道流通性。来回走，增强动能。一切都为配合一个通字。
救急所用效果很好。危急改善。又一剂原方，减麻黄量。已不需那么大辛解发散，自然减点。服后“汗出肤润，热退喘平。”基本做到一剂知，二剂已。关于所谓一剂知，二剂已，以前专门写过论述，在此不妨再赘述。这句话的语境，是针对所谓的解证而言，并非指整个病程。比如整个病程里，最开始呈现了麻黄汤证，辨准，药一吃麻黄汤证病解，这就是一剂知，二剂已。但在病程上，可能由于还涉及其他证，那么再逐步解。
现在这句话，逐渐脱离了原语境，在社会上不幸变成一味强调治病就要一剂知，二剂已，故意回避有些病人自身阴阳严重不和合，病程确实需要很长时间调理。尤其慢病，一来令病人误会，自设过高期望值，以为一两帖药就恢复如常，而并不知作为整个病程而言，本身气血形气足不足最关键，人体有没有足够能力排病，以及医生是否正确地帮助到了人体排病能力与通道也是关键。再就是即便重危证，解决了急难，也并不意味着是整个病程的痊愈。仅是意味着，在整个病程里，其中某些主要矛盾得到了解决。于是，在拌蒜加葱的心理作用下，对自己对医生，容易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同时，也令很多初学者，感到迷茫，或陷入不实际的自我要求中，对待治病，总觉得如果不能一两帖治好全部，便产生焦虑。这对中医，是种伤害。也是种迷信。
迷于神药，造成的伤害，看这个案子就足以警示。所谓神药，不可胜道。
就以整个案子来讲，初诊所用之剂达到的效果，已完全是一知二已，但作为整个病程而言呢，还需要继续处理，根据情况，程氏第二阶段换六安煎加桔梗。六安煎出自《景岳全书》。
陈皮一钱半 半夏二到三钱 茯苓二钱 甘草一钱 杏仁一钱 白芥子五七分
用在寒证化痰，且无明显外证不解。程先生思路很明确，前已他药解外证，内饮就专药内化。还添桔梗。用辛化药加强祛痰，排脓。用后，主要问题已解决。剩下的，程先生师于古训：“小儿勿多服药，盖儿质薄弱，脏腑娇嫩，药多恐伤真气，今可停药，乳哺调之，自然恢复。”
调之阴阳和者，生命自复。帮助解决主要问题后，选择相信与交由人体与生命自身。上工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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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骞，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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