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故乡行

去年中秋节,我们访问了丁玲的故乡。

小群多年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约20年前,她写过一本书《丁玲和文学研究所的兴衰》。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丁玲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她去世已经30多年了,围绕她的争议至今没有止息。她的文学创作成就如何?她对延续至今的文学体制有什么影响?她的政治倾向到底是左还是右?如何看待她和毛泽东、周扬的恩怨情仇?她是不是女权主义者?如此等等,仍有说不尽的话题。小群只是从文学研究所的兴衰切入,采访了十几位历史当事人,对丁玲和文学体制的关系作了初步梳理。研究丁玲,自然会关注她的生平足迹。去年10月1日,好友文中秋夫妇知道小群的心愿,开车专程带我们走访了丁玲的故居。

丁玲是湖南临澧人。故居距县城约十公里。丁玲原姓蒋,名蒋冰之。蒋家本是当地大户。故居原址只存一堵墙。现在的建筑,系她的一个堂弟投资在原址重建,面积相当于原来蒋家大宅的五分之一。周围很大一片辟为丁玲故居景区,精心布局,归临澧县文化部门,有专门工作人员管理。丁玲生平陈列,有一些实物,以照片为主。不常见的丁玲与冯达合影,在这里也有展示。

说到照片,不禁想起曾任丁玲秘书的张凤珠生前讲述的一段往事。

张凤珠说:文讲所成立初期,有一天,丁玲把我叫到她屋里,逯斐正在她那儿,可能是逯斐告诉她说,文讲所的礼堂里挂了四个人的像: 鲁迅、郭沫若、茅盾、丁玲。丁玲问我:“你看到礼堂里的像没有?”我说:“看到了”。我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她说:“你回来为什么不和我讲?”我说:“讲这个干什么?”她当时很不高兴。让我立刻给田间打电话。让他把她的像拿下来。我还不明白,问她为什么?她让我先去打电话。我就到另一屋打电话。电话线与她屋子的电话连着,她就拿起电话,自己说起来。我这边就将电话挂了。第二天,她让我去文讲所看看像拿下来了没有?后来丁玲对我说,像是不能这样挂的。

小群问:当时把她的像挂上去是谁的主意?

张凤珠说,可能是田间他们。其实挂像和丁玲没有关系。她一知道,马上意识到这样做不行。

在这个体制下,挂谁的像的确不是小问题。丁玲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后来批判丁玲时,这一条还是被说成她搞个人崇拜。现在,和丁玲同时代的文学家、政治家都已作古,陈列照片才少了一些禁忌。

回想一个世纪以前,丁玲怀着对新文化的向往,从这里的深宅大院走出,拥抱时代风云。革命让她誉满天下,又让谤满天下。丁玲之所以居于文坛的漩涡中心,重要的原因是,一代文学工作者和她有一层特殊关系。徐刚曾向我们回忆1979年11月全国第四次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期间的一次聚会——

当时,一些曾在文研所毕业的代表,知道我已调回北京负责恢复文学讲习所工作,便提议叫我组织一个团聚的茶话会。同志们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这是风云变幻异常的二十年,同志、校友间的交往由淡化、冷冻、融解、升温,到现在热气腾腾;在四次文代会上,一股热气冲上来——文讲所是培养青年作家的园地,很多文艺骨干是文讲所培养出来的,成为大家的共识。校友们历经劫难,从全国各地到北京相聚,开个校友会,天时地利人和。我找作家协会党组书记李季谈此事,李季说:“我支持你们开茶话会,你跟张僖谈谈,叫他找个会址,备些茶点。”我说请你参加,李季沉默片刻说:“我有困难,不能参加,你谅解我。”我找张僖谈,张僖说:“只能喝茶。”我说:“喝白开水也行。请你参加。”张僖用手势作推辞状说:“我可不参加。”通知发出后,我还担心有人会避嫌,吃午餐时得到全都愿意参加茶话会的讯息。我立刻乘车到友谊医院,这时,丁玲做乳腺癌手术住院,躺在病床上,我向她说聚会的事,她忽地坐起来,连连急说:“我去。我去。”马上伸出脚找鞋,这时陈明进来了,帮她穿好衣裳,围上花头巾。到了新侨饭店,陈明和我搀扶她走到西会议厅。与会人都到了。有和丁玲共同筹备创建中央文学研究所的田间、康濯、马烽、邢野、陈淼,有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所长吴伯萧、副所长公木,有任教任职的石丁、叶枫、古立高、西戎、李昌荣、逯斐、蔡其矫,有第一期毕业的王血波、王谷林、王有钦、古鉴兹、孙迅韬、李纳、李若冰、陈登科、玛金、周雁如、胡正、胡昭、徐光耀,第二期毕业的王丕祥、王慧敏、邓友梅、白刃、刘真、刘超、玛拉沁夫、和谷岩、苗得雨、张志民、张凤珠、赵郁秀、胡尔查、贺抒玉、董晓华、缪文渭、谭谊、颜振奋,第三期毕业的王剑清、达木林、吉学沛、李逸民、李学鳌、陈鉴尧、朋斯克、姚运焕、胡万春、张有德、熬德斯尔、谢璞,第四期毕业的马敏行、韦丘、刘岱、李虹、茵凤蒲、庞嘉季、康志强。没有官场式的鼓掌声,大家都以欢乐的笑脸、期待的目光、亲切地注视着丁玲,丁玲一只手和前来的人握手,一只手挥动着,眼睛露出了激情的神采。浩劫后的重逢,大家都分外高兴。会议的开场白,当然是请老所长讲话,她先说了两句笑话,说派出所是所,厕所也是所。接着她站起来说:“我和大家大都有20多年没见面了,大家也可能多年不见了。1957年秋天,我到文学讲习所参加会,坐的是冷板凳,是肃清我的'毒’。几年前我还想,弄文字的事,得来生了。” 聚会的高潮是照像。先是合影,以后是自由组合,有人喊着:“一期的”,“二期的”,“三、四期的”,“部队的”,“女同志的”,“工作人员的”,“ 晋察冀的”,“诗歌组的”,可忙坏了丁玲老师,都是要跟她合影留念。闪光灯不断地闪烁着,焦聚丁玲。

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都是丁玲的门生。文学的春天来临,他们差不多都站在不同层次的体制要津。丁玲的存在,不再是一个作家个体,而是一个往昔的盟主。正因为这层原因,丁玲的历史包袱仍被揪住不放。1979年,丁玲的右派得到改正。党籍恢复了,行政七级待遇回来了,但历史问题仍然维持1956年中宣部作的“在敌人面前犯有政治上的错误”的结论,并由中央发文批复。当时文艺界由周扬掌舵。周扬坚持:“疑点可以排除,污点不能去掉。”丁玲头上戴着一道紧箍咒。

丁玲正巧和李锐同住复兴门外大街22号楼,两家相距不足百米。李锐和丁玲都是湖南人,岳云中学先后校友,延安《解放日报》老同事。丁玲打成右派到北大荒,李锐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也下放北大荒,经历了饥寒交迫的磨难。所以对丁玲十分同情。1983年8月,丁玲和丈夫陈明到时任中组部副部长的李锐家登门拜访,述说自己的心病。李锐支持丁玲申诉。但他知道,解决问题难度不小。一是文艺界的宗派之争。丁玲周扬之间的积怨,可以远溯到1930年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是中组部老领导帅孟奇大姐等对丁玲有看法。帅孟奇也曾被国民党逮捕,刑讯逼供,坚贞不屈。相比之下,丁玲被软禁没有那么残酷。她与冯达生女儿被某些人视为不守妇道。李锐的伦理观比较开明,他认为,丁玲对中共绝无二心,思想观念上甚至比许多党员作家更“左”更“革命”。让她继续背着历史问题包袱实不公道。经过李锐斡旋,中组部干审局何载、张冀等人认真核实,形成了新的结论:“丁玲当时身陷囹圄,有身不由己的实际情况,同时与冯原来就是夫妻,因而与冯同居,但最后还是断然抛弃了冯,回到革命队伍。丁玲同志写申明书,没有以共产党员身份发表自首悔过的言词,说'出去后,不活动,愿家居养母读书’,是属于为了应付敌人,一般性表示对革命消沉的态度,另一方面从丁玲同志整个被捕情况看,她被捕后拒绝为敌人做事,写文章,曾想逃跑、自杀未成,最后她终于想方设法找到组织,并在组织的帮助下逃离南京,转赴陕北,被捕中并没有危害党组织和同志安全的行为。事实表明,她并不是'消沉下去’,相反是积极逃脱牢笼,继续革命。据此,可以认定丁玲同志写'申明书’问题,既不属于自首性质,更不是变节性质。”由于1980年的结论是经中央批准的文件,所以新的结论也必须经中央决定。李锐深知,需要在中央书记会议上讨论决定的大事太多,如果等着上会,万一有什么不同意见,就可能搁置,再想提上议事日程就不知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他把中组部所拟的丁玲结论送到每一位中央书记处成员的手上,一一个别征求意见,所有书记处书记都签名同意,这样就完成了中央批准手续。1984年8月1日,中组部发出(1984)9号文件《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李锐给丁玲家打电话报喜。电话是陈明接的。陈明赶到协和医院,向正在住院的丁玲转达。丁玲听了长出一口大气,说:“这下我可以死了!”

告别丁玲故居,想起这些前尘往事,仍然让我们感慨万千,纠结不己。

好在不远处是桃源县。文中秋驱车带我们走进他在松阳坪种植的百亩茶园。他命名自己监制的明前绿茶为“十亩之间”。这里江流清澈,风景上佳,一派诗情画意,仿佛真的进入了陶渊明笔下的世界。

这里远离城市,远离工业,外来人很少,民风极为淳朴,有客远来,主人会泡上清茶一杯,请你细品。那一缕幽香,足以让人远离恶斗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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