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第一日·贰
文字丨陆然
图丨北堂文学舍
人间游 昼
众生之相,皆映于狐眼。
“这里的树,”埃里克念叨着,“比其他地方要多得多。不过我想是比不上我们森林里头的那些。你去过那里吗?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如果没见过的话,作为你带我游历人间的交换,我可以领着你参观一下我的家。”
我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我没有接近过那片树林。对,是树林,而不是森林。森林和树林的定义不太一样,森林应该要大得多。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朝那个方向眺望的场景。小宁,看看那边,你看见了什么?我的父亲(那会儿时间还没在他脸上刻上痕迹)拍着我的肩膀,和包括我在内的六个人站在离G市只有几十公里远的F市某栋居民楼的天台上,指向和我们现在面对树林时完全不同的方向,轻轻地问我。我看到了…… 小宁,只要把你看到的说出来就好了!母亲站在我的右边,举起双手握成拳状为我加油打气。 我看到了…… 父亲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那双眼睛里面藏着许多东西,许多我当时还不太明白的东西,那些东西让我以后加深对父亲的了解似乎有一定帮助。那双眼睛仿佛在告诉我,你并不是为了后面几位叔叔阿姨而回答,你是为了自己而回答。当然,这些东西都只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于是一股强劲的力振动我的声带,让我发出了剩下的那几个音。 我看到了一片森林。我听到身后爆发出一阵笑声,那笑声似乎有点过于夸张,令我难以分辨那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我转过头看着他们,他们似乎有组织地站成一排,就像我和我父母在略前的位置上站成一排一样。站在两边的是我的小姨夫和小姨,他们全身上下穿着名贵的衣物,戴着亮光闪闪的首饰,身躯无一例外都苗条修长,俊美的相貌被两张咧开的嘴破坏殆尽。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我的舅舅站在最中间,他穿着蓝灰色的格子衬衫,下身穿着一条皱巴巴的西裤,大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满是胡茬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但我能够清楚地辨认出来,那是某种善意的笑。
小宁,这叫树林,那些树大部分都是人工种植的,森林呢,则是自然形成的,更何况比这要大得多呢。舅舅凑近我,在我耳边说话。你们家的孩子可能没见过真正的森林吧?小姨夫带着戏谑的语气询问我的父亲,改天我带着他去看看森林……小孩子啊,就应该多出去见见世面!我母亲站在一旁赔着笑脸。小姨夫比父亲小了五岁,小姨则比母亲小了三岁,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面对这两个比自己小的人却一句话都不敢说。我看到小姨还在笑,她脖子上的水晶项链因为身体的起伏一抖一抖。我家孩子五岁就会辨认啦……小姨夫依然在那儿自顾自地说。
我想我得代替我父母说话,于是我凑近小姨,拉了拉她那只因为大笑而在不停颤动的手。小姨的不再发出那忽高忽低像某种损坏乐器的声音,低头看向我。小宁,怎么啦?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我给你说个秘密。我对小姨说,只能你一个人听见喔。 是什么秘密呀?小姨突然变得饶有兴致,把她那张美丽的脸蛋凑到了我的面前。我闻到了她身上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和她脸上的脂粉味。我不知道的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会闻到无数次那样的味道,逐渐地,我开始对它习以为常。我摊开右手,掌心红红的,有几个指甲印,那是我刚才攥紧拳头留下来的痕迹。我没有再犹豫,抬起右手,朝她没有半分防备的脸上用力挥去,仿佛使尽了浑身的力气。
“你为什么打我?”我和埃里克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对男女吸引了过去。那名女子惊讶地捂住右脸,看向她身旁的男子。在她的脚边,躺着几朵红色的花。
“这些是什么东西?我在森林里没见过。”埃里克指着地上的花问我。他不久前踩到了其中的一朵。那朵花被埃里克的皮鞋碾碎,失去了原本的红色,变成了棕色和褐色的一种混合物。在开着这种花的树旁边,有大量的棕褐色(或许有时候还夹杂着一点黑色?)混合物残留,那是前人和花共同努力造成的。
“这叫木棉花。”
“它掉在地上好像也不会褪色。”埃里克拾起一朵相对完好的花,几只小蝇仓促地从花蕊内部四散逃窜,很快就飞得不见踪影。他鼻子往前探去,闻了闻味道。“不是这种味道。”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埃里克到底在说什么,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我偱声音来源望去,发现那名男子捂住半边脸,对面的女子则气势汹汹地盯着他。“我什么都没做啊……”男子看起来似乎很委屈。
“等…等等……”我没来得及叫住埃里克,他便走上前去。女子不依不饶,待要再冲上去的时候,埃里克挡在了男子面前,他的手中什么都没有,木棉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丢弃了。我看向附近的地面,那里没有多出来什么东西。
“是这种东西和你的脸产生了接触。”埃里克伸出另一只手指向女子的脚下。女子抬起脚,她的脚下正好踩着一朵木棉花。“木棉花从树上掉下来擦过你的脸,你就误以为是这位先生做的。我刚才走路的时候无意之间往你们这里看了一眼,我可以证明这位先生根本没有碰到你。”
女子思考了一下,放下了手,说:“你走开。”
“你得先保证不要动手打人。”埃里克一动不动。
“我保证,”女子点了点头,“你走开。”
埃里克还是一动不动。女子急了,拔高声调问埃里克:“你到底走不走?”
“我认为你得把你手中的石头丢掉。”埃里克不动声色地回答。他到底是怎么看见的?我靠在一棵树上,不太远地观望着他们。
女子眨了眨眼,张开握着拳头的左手,一块凹凸不平的小石子落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还有另一只手。”埃里克的眼神往她的右手处看去,她依然握着拳头。
“那里面没有石头。”女子说,她甩了甩头发。
“有。”埃里克坚持。女子没有说话。“这里是公园。”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
女子想了想,说:“你是对的。”她的右手张开,另一块形状同之前那块迥异的石头掉落在了另一侧的地上。“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吗?”
于是埃里克便让开了。女子看了他几眼,向站在一旁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的男子伸出一只白嫩的手。男子不明所以,女子便生气地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那只手上面。他们转头走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埃里克高声问那名女子。
女子转过头来看向埃里克,她的脸上没有半分笑容。“相亲认识的。”说完这句话后,女子便再也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径直走出了公园。那些散布在公园各处的人目送着那对男女离开后便低下头,自己走自己的路去了。
埃里克站在那个地方没动。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做的不错。
“我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埃里克似乎无视了我的夸奖,只是低低地念叨着这句话。我问他是什么问题,他也不回答。我用力摇了他几下,他才呆呆地看着我,问我相亲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哑然失笑。我忘了动物对结婚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概念。于是我花了整整十来分钟向他解释了相亲及与其相关的人类世界的基本常识。他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继续在公园里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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