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纪事】小镇电影院 | 作者 徐方芳

小镇电影院

徐方芳

通往记忆的花园的路径一定多的超过我的想象，人可以从一些微小的情节上找到突破，而后在瞬间毫不拐弯抹角地回溯到早已被后来的人，后来的事阻隔又阻隔的过往，回忆是件奇妙的事情，有时奇妙到让人感动的想流泪。比如，春天一个午后，我坐在东南方向吹来的风里，因为花香和一些模糊的声响，想起小镇的电影院。

电影院在小镇的东南一角，也在我家的东南，而且距离不远。在这样万物蓬动的四月，电影院外的苦楝树一定堆满紫雾一样的花朵，香气随风流得满街都是，只是门内一片死寂，它的辉煌，喧嚣和荣耀都封存在往事里。

锈蚀斑斑的门内现在有什么呢？青草成片成片地疯长着，野花开得冶艳无比。这是几年前我透过门缝看到景象，想来今天还是如此吧，当人们从中退却，把它遗弃，这里便属于植物的群落了。它们狂野地繁衍着，仰起头，可以看见蓝色的天宇和流金的阳光，以前，应该说以前的以前了，坐在这个门里是看不到蓝天和阳光的。

四岁，我认识好多字了，自然认识“人”，认识“生”，我知道电影院外花花绿绿的海报上宣传的电影叫《人生》，可人生是什么呢？对四岁的孩子来说。这只是两个字的简单组合，就在那个天蓝的很深的下午，我领略了这部《人生》，电影院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刻下了清晰的印痕。

买票的队伍排的很长，秋阳晒的我有些烦躁，我牵着妈妈的衣角，走过窄窄的通道，瞬间，掉进了人为的黑暗里，前面是密实的人丛，昏黄的灯光打在屏幕上，许多孩子在前面摇着手，扔起皮球，帽子。屏幕上投下了杂乱的阴影，有些怕人。抬起头，看到是惨白的穹顶，我的心被莫名的恐惧淹没了，我的血液加快，嘴唇发干，手心被撕去一半的票根潮湿郁热，就是在这个时候《人生》开始了，电影《人生》的情节，后来绞尽脑汁也只想起几个影象片段：水灵的姑娘、高个子的年轻人赶车老汉和一队爱侣满载一车言笑和月光，那姑娘蒙着红纱巾流着泪水嫁给了别人。电影平复了我惊恐浮躁的心绪，涌出电影院，我浴着重新获得的阳光，踩踏满地的落叶，在妈妈和阿姨们的议论中蹦蹦跳跳。我开始喜欢这模糊白昼与黑夜的界限，叫人置身与他人悲喜的电影院。

电影《人生》让我着实风光了一阵子，我不厌其烦地对着大人们讲述它的情节，又把妈妈与阿姨们关于“高加林没良心”之类的议论加进去，听得大人一愣一愣的，最后惊叹：“这孩子，人精！”我囫囵吞枣地照搬着妈妈她们的言论。直到多年以后我读了路遥的这部小说，才明白一颗总要飞得更远的心是永远与生了几只小猪又死了几只没话找话丝丝入扣，对着那文字我感到了某种怀旧的意味，还有成长的悠缓与漫长。

新的海报覆上旧的，正如新的日子叠加了旧的日子，电影每天都在上映，童年的时光水一样的流走，去看国多少次电影了，记不清，还有影剧的声响，模糊不清，却感受亲切，低回流转的，惊心动魄的，荡气回肠的，凝在心里打上一个结，多年解不去。

大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烧的半边天都红了，惊醒了整个小镇的人。我望着窗口，觉得火就要烧到房间来，莫名其妙。可第二天早上听说，火只烧了电影院的穹顶和内部设施，四壁太厚实，门外的苦楝树也只被浓烟熏黑了叶子。烧掉了，再也没有建起来，举家看电影的年代已经过去。后来，有人在四面空墙加了水泥凳涂了一块白色作屏幕，偶尔放一两场电影，电影院保留了它的名称和躯壳。

再次与电影院亲密接触是那一年，各地都在对中小学生进行爱国主义和革命传统教育，一百部老电影从深秋放到春末，没了房顶，冷风吹痛了我们的脸，水泥凳冰冷的不能触碰，所有的孩子都蹲着或站着。我在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夜认识了静，至今还记得许多夜晚我们在寒风中共同围着一条红格子的围巾，在昏暗的街灯中奔跑着回家的情景，记得我们的议论，合拍，分歧或争吵。

静后来去了哪儿呢？苏州，上海，深圳，众说纷纭。每每有人提及这些城市我的心都会一阵悸动，在这些城市或另外一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有浅淡发色和嘴角上翘的静在做什么呢？在那些过高于现实的情节和过于简单化的艺术面前，在寒冷的夜晚，我们曾用对方的躯体和思想取暖，我不能忘记。

后来，电影院的门就一直关着，没有兴建也没有折毁，虽然存在着也似乎被人们忘却，忽略，不管怎样，门外与之相濡以沫的苦楝树还是一季又一季地开花，这个季节，花香一定又跟随煦暖的东南风流的满街满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