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征集】你和唐诗有哪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公元829年一个普通的夜晚,长安城内月光如雪色一般皎洁,时年五十七岁的刘禹锡望月辗转难眠,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这样一首五言律诗《月夜忆乐天兼寄微之》:
今霄帝城月,一望雪相似。
遥想洛阳城,清光正如此。
知君当此夕,亦望镜湖水。
展转相忆心,月明千万里。
乐天是白乐天,也就是唐朝大诗人,世称“诗魔”的白居易;微之是元微之,也就是元稹,亦是唐朝著名的文学家、诗人,他的诗作号为“元和体”。
彼时,诗人刘禹锡身在长安,白居易在洛阳,元稹则远在在越州(今浙江绍兴)。
望月怀远,望月思乡念亲,原本就是诗家常有之事。刘禹锡在诗中说,这个夜晚长安的月光甚是美好,洛阳城里的月光,也应该如此般的明亮如雪吧,而远在越州的微之,此时也应该像我望月一样,望着一泓镜湖的水吧。
可以说,全诗的语言通俗易懂,明白晓畅,最吸引人的则是尾联“展转相忆心,月明千万里”,读起来与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首诗写三个人,丝毫没有为难之处,可见刘禹锡作诗造诣之深。同时,也写尽千古友情最好的样子:深情,心心相念。
刘禹锡、白居易与元稹,都是中唐时期不可或缺的诗人、文学家,论年岁,刘禹锡与白居易同岁,都出生于公元772年,元稹相较之年岁小些,他出生于公元779年。正所谓年龄不是问题,志同道合的他们,以友情为底色,以诗歌为载体,演绎着感人至深的故事,也为后世留下了不朽的文学财富和精神慰藉。
白居易在长安为官初期,非常想结交一些年纪相仿,志趣相同的朋友的,但是宦海沉浮,党派更迭,他所结交的朋友中有不少人为了既得利益,放弃曾经的追求,与白居易分道扬镳。白居易也曾为了事业和前途,去攀附一些权贵人士,但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人家也没怎么瞧上白居易。
就在这时,元稹出现了。算算年岁,元稹与白居易小七岁,但是,他们同登科,同署官,又有着共同的文学追求,便成了莫逆之交,世称“元白”。后来,白居易、元稹以及张籍等人,开展了新乐府运动。他们主张恢复古代的采诗制度,发扬《诗经》和汉魏乐府讽喻时事的传统,使诗歌起到“补察时政”,“泄导人情”作用。既然写诗要针砭时弊,就会触犯许多权贵,元和十年,白居易横遭毁谤,远谪江州,以他为主要倡导者的新乐府运动也因此受到挫折。新乐府运动在中国诗歌史上却留下了光辉的一页,并对后世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虽然白居易与元稹情意至深,但是绝大多数时间,他们都相隔两地。即使身处异地,他们也书信往来,并发明了“邮筒传诗”。
据说有一年,元稹出使到东川,白居易与好友李建同游慈恩寺,席间甚是想念元稹,就写下了《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白居易在醉酒之际,还记挂着自己的好友元稹,推测他此时大概已经到了梁州。如此情谊,让人感动。
真正的好朋友,是心有灵犀的,白居易和元稹就是如此。据说此时正在梁州的元稹也在思念白居易,他在同一天晚上写了一首《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元稹说,我梦见与你一同慈恩寺,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在梁州。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后来两人都先后遭贬,分别被放置外地做官。于是他们经常联络,互相鼓励和慰藉。如白居易所说的那样,两人终其一生都是友情极其深厚的“文友诗敌”。
除了诗酒唱和,白居易与元稹的政治见解也大同小异。
在任上,白居易经常直言进谏,反对宦官专政。元稹也多次不畏强势上书言事,后被宦官诬陷贬到江陵。白居易很气愤,三次上书说元稹无罪,但是没有被皇帝采纳。
白居易不仅与元稹患难与共,对元稹的日常生活也非常关心。
听说元稹在外地生病了,白居易赶忙从长安寄去了药物,他写诗说“且图遥慰病中情”。
元稹回复他,自己的病都因寄来的药而好转了,可“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
我的病好医,但是我对你的想念,无药可救。
元和十年,对白居易和元稹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
这一年春天,元稹已经从江陵回到长安,又突然被贬为通州司马。也是在这年的秋天,朝中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上书皇帝严缉凶手,却遭人非议,说他越职言事,还说他的母亲看花坠井而死,他却写了《赏花》《新井》诗,给白居易扣了顶“不孝”的帽子。于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
正在养病的元稹得知白居易被贬的消息,写下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元稹贬谪他乡,又身患重病,心境本来就不佳。此时忽然听到挚友也蒙冤被贬,内心更是极度震惊,万般怨苦,满腹愁思,一齐涌上心头。
垂死病中却经坐,足见元稹震惊之巨,无异针刺;也足见其与挚友白居易休戚相关,感同身受。
元稹把他这首诗寄到江州以后,白居易读了非常感动。后来他在《与元微之书》中说 :“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仕途不顺,征程漫漫,前路迷茫,于白居易而言,唯有读挚友的诗,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
之后数年,元白聚少离多,但依旧保持诗书往来,共同分享人生的喜悦和伤悲。
雨夜,白居易忆起元稹,写就一首七言绝句,寄给元稹:
天阴一日便堪愁,何况连宵雨不休。
一种雨中君最苦,偏梁阁道向通州。
元稹回了一首《酬乐天雨后见忆》:
雨滑危梁性命愁,差池一步一生休。
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
生存的艰难,现实的无奈,在唱和中得以稀释,往后余生,才有继续前行的勇气,哪怕是渐入深泥,渐近黄泉。
白居易快六十岁的时候,元稹路过洛阳与他相聚,离别之后,元稹有些伤感,写下过《东都别乐天二首》: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元稹说,自从你我相识,经历了三次离别,这一别之后,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相见。
一语成谶。
两年后(大和五年,公元831年)的七月二十二日暴病,一日后便在镇署去世,时年五十三岁,死后追赠尚书右仆射。白居易异常悲痛,为其撰写了墓志铭——《唐故武昌军节度处置等使正议大夫检校户部尚书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赠尚书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铭并序》,白居易用超长的标题概述了元稹生前的最高荣誉,足见悲痛难忍,用心之至。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他常常怀念元稹。读到元稹的旧诗,他“老泪交流”;听到有人唱元稹的诗,他“未容倾耳已伤心”;与元稹的老友聊天,则“泪眼相看”,无限伤心事不知该怎么说。
元稹过世九年后,白居易有一天梦到两人携手同游,醒来以后难过不已: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如今,再读这首《梦微之》,心情依旧沉重。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你虽不在我的世界里,但却深深刻在我的心里。可以想见,午夜梦回的白居易,应是用饱蘸着伤痛的笔墨,写下这首悼亡诗的。
《唐才子传》说“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无逾二公者。”
白居易在《祭元微之文》中亦说“贞元季年,始定交分,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
如今千年已过,不知黄泉之下的白居易和元稹是否重逢。如若相逢,我想元稹一定会说“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而白居易也一定这样回复他:
桐华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多么美,多么好。
陈寅恪先生曾说,乐天一生之诗友,前半期为元微之,后半期为刘梦得。
刘梦得就是刘禹锡,唐朝文学家、哲学家,有“诗豪”之称。
白居易和刘禹锡的交情,源于一次难得的相遇。
唐敬宗宝历二年,也就是公元826年。彼时,白居易与刘禹锡都已年过半百,仕途不顺,心灰意冷。他们奉召返回洛阳,途经扬州,时任淮南节度使的王播设宴招待他们。
酒过三巡,白居易诗兴大发,写下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在这首诗中,一方面表达了对刘禹锡才华的肯定,认为他在写诗方面是“国手”;也表达了对他的多次被贬官的同情,称他“被才名折”。全诗坦承、直率,特别是“命压人头不奈何”一句,满满的悲愤和无奈。
刘禹锡读着白居易写给自己的诗,想起自己二十三年的贬谪生涯,如今已是“尘满面,鬓如霜”,不禁悲从中来,当即大笔一挥,写成《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值得欣慰的是,刘禹锡并没有沉溺在悲伤之中,他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道出了自己“暂凭杯酒长精神”的乐观。如此看来,即便历尽沧桑,他还是那个吟出“尽是刘郎去后栽”,“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刘郎。
文宗大和二年(公元828),裴度与韦处厚为相,裴、韦与白、刘交好,春末时分,白居易、刘禹锡、裴度、张籍等人游曲江杏园,诗酒唱和,极尽唱和之乐,并共作有《杏园联句》《花下醉中联句》等联句活动。此次联句活动首开刘白诗人群集体诗歌创作活动的先河,意义非同凡响。
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十月,刘禹锡转任苏州刺史,在赴任途中路过洛阳,与时任河南尹的白居易共同度过了十五天。他们谈诗论文,临别时难分难舍。据说白居易冒雪专门在福先寺为刘禹锡饯行,席间白居易吟咏《醉中重留梦得》诗:
刘郎刘郎莫先起,苏台苏台隔云水。
酒盏来从一百分,马头去便三千里。
刘禹锡随即吟出“洛城洛城何日归?故人故人今转稀。莫嗟雪里暂时别,终拟云间相逐飞”四句诗来酬答白居易。
白居易在诗里劝刘禹锡“莫先起”,不要走,因为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刘禹锡在诗里劝慰白居易这是“暂时别”,终究还是要见面的,到那时咱们二人就能“云间相逐飞”了。
还未别离,已经提前预言了重逢,如此情谊,可见一斑。
刘禹锡知道白居易爱白鹤,到苏州后设法弄到一只华亭鹤寄给远在洛阳的老友白居易。白居易非常高兴,随即写了首《刘苏州以华亭一鹤远寄,以诗谢之》来感谢刘禹锡,诗云:
老鹤风姿异,衰翁诗思深。
素毛如我鬓,丹顶似君心。
松际雪相映,鸡群尘不侵。
殷勤远来意,一只重千金。
好的友情,是可以雪中送炭,又可锦上添花的。可想而知,白居易见到这只“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白鹤时的欣喜。
不仅如此,刘禹锡知道白居易爱喝酒,又身怀酿酒绝技,就从苏州专门寄来上等糯米,让其酿酒用。白居易收到米后高兴得手舞足蹈,酒成之际,恰好好朋友李绅也给他寄来了杨柳枝舞衫,这可把白居易高兴坏了,忍不住就乘着酒兴起舞弄清影。写道:
舞时已觉愁眉展,醉后仍教笑口开。
惭愧故人怜寂寞,三千里外寄欢来。
糯米处处有,舞衫时常见,只是来处不同,意义也就不同。哪怕世事维艰,哪怕贫病交加,有你们的惦念,便已足矣。
好在开成元年,公元836年,刘禹锡被调回洛阳,与白居易相聚了。彼时,他们都已是花甲之年。白居易写了一首《咏老赠梦得》送给刘禹锡,描述了老态龙钟的生活,心中略有悲凉:
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
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
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
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
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
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馀。
有时候,我觉得刘禹锡的存在,就像是一抹暖阳,时时刻刻以温情、达观和豁达来劝慰白居易。看到白居易的诗,刘禹锡这样回复: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炙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谁都会老去,但细细想来,这一生的遭际,内心便无比坦然。
这一年,《刘白唱和集》第四卷完成,二人之间的唱和诗文共有一百三十多首,每一首都是智慧的碰撞,亦是他们两个人友情的见证。
谁都会老去,谁都会离世,只是最先离开的比最后离开的相对幸福一些,至少不会饱受死别的煎熬。元稹去世后的第十一年,公元842年,死神再一次夺走了白居易的挚友,刘禹锡在洛阳因病逝世,享年七十岁。古稀之年的白居易痛心不已,他写下《哭尚书刘梦得诗》: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故人何处在,烟水茫茫。之后,他心痛难忍,又写下第二首:
今日哭君吾道孤,寝门泪满白髭须。
不知箭折弓何用? 兼恐唇亡齿亦枯!
窅窅穷泉埋宝玉, 骎骎落景挂桑榆。
夜台幕齿期非远, 但问前头相见无。
痛心,一如当年元稹离世。
“唇亡齿亦枯”,四年之后,公元846年,白居易也与世长辞了。
相较之白居易,元稹与刘禹锡的唱和相对少一些。
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元稹因弹奏房玄龄之子,被召回罚俸。途经华州敷水驿,便投宿于驿馆上厅,恰逢宦官仇士良、刘士元等人在此,也要争住在上厅。元稹据理力争,却遭到仇士良的漫骂,刘士元更是上前用马鞭抽打元稹,打得他鲜血直流,最终被赶出了上厅。后来唐宪宗便以“元稹轻树威,失宪臣体”为由,贬元稹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因为得罪了权贵,很多人对元稹都是敬而远之的,但是刘禹锡依旧不离不弃,勇敢声援元稹,并为其写了《酬元九侍御赠璧竹鞭长句》:
碧玉孤根生在林,美人相赠比双金。
初开郢客缄封后,想见巴山冰雪深。
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
何时策马同归去,关树扶疏敲镫吟。
在写此诗之前,元稹曾送过刘禹锡一条鞭子,所以刘禹锡这首诗便独辟蹊径地咏起了竹鞭。在这首诗中,我们能够读出刘禹锡与元稹“比双金”的情谊,亦能读出刘禹锡对元稹如竹子一般浩然正气的赞赏。尾联“何时策马同归去,关树扶疏敲镫吟”,更是豪气十足:不就是贬官了嘛,爱怎么滴怎么滴,等有时间了,咱一起策马同游,引吭高歌。
好的友情,都是患难与共的。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的正月,三十七岁的元稹奉诏回朝,以为起用有望,途经蓝桥驿曾题诗留赠命运相似的友人刘禹锡。
世事苍茫,许多文字,或失传,或淹没在浩如烟海的诗作之中,但不能否认的是,白居易、元稹与刘禹锡三人,在当时,都是志同道合、遭遇相似的朋友。
中唐时期,时局动荡,他们在仕途上颠颠簸簸,患难与共,彼此扶持与慰藉。谁说文人相轻?正是他们的存在,才让我们看到友情最好的样子:大难临头,不各自保全;繁华落尽,能心心相念。
人生不过百年,朋友不必多,有一人知你,懂你,怜你,即可。
惟愿你: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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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三位诗人,哪位被称为“诗豪”?
A.白居易
B.刘禹锡
C.元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