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孟生旺丨散文/黄卷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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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孟生旺:男,1971年出生于山西晋中,1994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乡土文学》,《山西文学》,《黄河文学》,浩然曾主编的《苍生文学》等多家国内刊物发表数十余篇散文随笔。
黄卷
孟生旺
我家屋顶上是从前先辈垫上的黄土,并用石夯一下一下地夯实,以此用来防止雨水渗入窑洞造成令人尴尬的局面。居住在依山而建并层层重叠窑洞里的村民,和我家一样,没有现代水泥钢筋的浇筑,家家屋顶都是很早以前的夯土层,只能采取这种原始简单的办法用来防雨。即便这样,日久天长,屋顶也会长出叫不上来的植物小草,居民要是长期不对之清理而以不屑一顾的心态面对,以后这些幼苗就会长大变成各种各样的植株,其根深扎房顶就会影响建筑安全。我家是四四方方的四合院,屋顶均为厚实黄土铺垫。正屋顶上还充当了村子的大道,每日来往脚步不断,地面被踩得跟打麦场一样坚硬如石,连一粒草籽发芽的机会也没有。然而在我家的侧窑顶上,时时会生出一些小草之类的绿色植物,担心它们的根体部分成长膨大导致窑顶出现裂缝,母亲隔三差五让我上屋顶清理杂草。母亲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上下房顶不太方便,便把查看屋顶的安全职责交到我身上,让我一星期上侧窑顶上看看究竟。
当时我还在上中学,正值炎夏时节,学校忙于补课,礼拜天也在教室里度过。因而有时要半个月回来一次。我记得母亲的交待,每次回来总要上去清除已是星星点点的小芽小草。特别是夏雨不断的日子,隔几天就会有风带来的草籽发芽长出幼苗,趁其羽翼未丰之际除草,省时省力,往往小孩子就能完成。
我常常不解母亲的嘱托,为何老要清理窑顶上的小植物呢,单单是为窑洞的安全来考虑,让其稍微大一些清理不也一样吗?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母亲断然否认我的想法。她说我们村极易生一种开白花花的植物花卉,名字叫蜀葵。红色蜀葵村民当然人人喜爱,常常引植到房前屋后或院子当中,用以烘托居家的氛围。白色蜀葵花株和红色蜀葵植株一模一样,花瓣形状也如出一辙。是红色蜀葵的变种,只有开花时才能分辨出来。只要白色蜀葵长大开放,村民普遍忌讳其带来的不祥之兆。母亲说,干脆咱窑顶上什么也不留,一律除却,免得往后发生什么事情。
我的乡村是存留很久的古村,村民形形色色的讲究多得不胜枚举。古村人最忌讳人家周边开一些白色花卉,不管什么名贵花木,只要花瓣颜色属白,一律被列入黑名单。蜀葵也一样难于幸免,意味着这些人家像花神暗示着一样要穿孝服。这种花极像送葬人手持着的白花,一副悲殇状。这种怪异的讲究,不是凭空胡言,许多人均能讲出一些牵强附会的传说,让人不寒而栗。母亲说,我们村有一户书香世家,在他们家的房前屋后年年开一些色彩艳丽的白色蜀葵,一家数口正处于青壮年的成人期,却在短短的三四年内一个一个步上黄泉之路,辞世方式各不相同。仅只剩下一根独苗,守着好几箱黄得不能再黄的旧时线装书聊以度日,一辈子没成家,后来也只活了近四十岁,令全村人叹息不已。
这户人家不是我们本家,是外姓李氏。大概其祖上是地地道道的文人,家中儒学、易学、医学方面的经书有几百本。因了长年累月的存放,书卷黄的跟蜡纸一样。这些书我在儿时偶尔见过,大都为明清金石刻本,印制十分精美,都是竖排版本,堪比现代的印刷技术。后来这些书落在一位年过三十的青年手中,因为腿上有疾,常年不下炕,侍奉他的是他的外甥女,仅此而已。这么一位孤身男子,父母在一两年内相继过世,也没太多的人照顾他,终日陪伴他的只有这些黄卷书和照顾他的人。加上常年卧榻,他的面色黄的和他那旧书籍一样,让人顿生怜悯之情。外甥女不上学后,每日给他洗衣做饭,料理家务,一年一年就这么留在我儿时初涉人世的记忆中。
他个头不高,却十分偏爱读古书。书读多了,可以说是天文地理,山川经脉无所不知。接着自学了医术,懂得脉象,能给人诊病,还学会了预测。民间极为看重的易经,他都能派上用场。母亲告诫我不要过多接触这些旧学问,只让我读一些他家的儒学书卷,包括旧时的经书或典籍。由于这位文人还有一个外甥是村长,很器重我,我常从他那儿转手借到他舅家的古时候文化文献书籍,让我大开眼界。
我很惊叹旧时的印刷技术,排版和现代仿古的线装书装帧技术不相上下。特别是那竖排方块仿宋体字缜密严谨如垂线一样笔直,显得十分精致。也有小楷手抄本,字迹圆润工整,大多为清代馆阁体,文字也很娟秀,让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这位李姓青年把他家所有的藏书都读遍了,不少篇目还能倒背如流。村人十分佩服他的阅读能力和记忆能力。对于实用性较强的病论医学经典书籍,这青年尤其看重,并与实践相结合,将之融会贯通,悟通了诊脉技艺。在他临终前的一两年内,干起了在家行医的职业,常常在炕上给来访者把脉,开药方,治好了不少农人的疑难杂症。一时间在村中身价倍增,人们不敢小觑。
就在这一时期,他家的房前屋后依旧如前开满了许多株白色蜀葵,白花花的一大片,似雪落枝头一般,给人一种绚丽的苍白之感,免不了生发难以言说的哀伤情绪。
尽管李家青年身体有些病残,但其十分爱惜这些旧版书卷。常常和他的外甥女对一些破损的书卷进行修补重装,以使之保持旧有的风貌。那几年,村里刚刚通了电,但一到晚上时常发生停电现象,陪伴他的仍是从前先人留下的青灯。李姓青年因而在夜间将它点亮,依旧在这些旧时书卷中徜徉,每每手不释卷如痴如醉地领略旧时的文化品位和古代先贤的思想精髓。对待现代平装书籍,他常常看一眼就撂下了,在他看来是索然乏味的。我常在晚间远远望见他住的黄泥窑洞灯光不息,一夜一夜伴着这位青年迎来送往一个个黎明,自此,人们就敬称他李家书生,以过去文人的称谓称呼他,他也不以为意。
我爱读书的兴趣也颇受他的影响。一位一生未娶妻的文人书生,以书为友,以古人的思想文化为重,长年累月苦心钻研,让人敬佩。他常劝告当村长的外甥,多修缮村中的古代文化建筑遗存,做一些有益于村民的事。对于我阅览过的经典,自己也渐渐从中明白一些旧时代的文化要义。除此之外,李家书生家中还收藏我们村的农人字帖,均为考中的秀才贡生的手笔真迹,不少是用发黄的麻纸折叠装订的卷本,有的烂了,旧了,他不要的就扔在外面。儿时的我们偶尔在他家附近玩,偶尔发现一些有用的,母亲见了怪可惜的,就让我找出新麻纸,将这些薄如蝉翼的写有小楷字的黄纸,一张一张裱贴到新纸上面,晾干后重新进行装订。经历几次家道中落,我家的旧本少得可怜。在母亲的帮助下,我修复几本小楷字帖,均为康熙字典内容的部分抄本,字字带有我村古人的气息与神韵,让我受益匪浅。
在藏书方面,我的乡民家家都有旧时书籍。一个古村,封建社会出了不少文人,领了不少廪银,影响了几代农人。他们虽然务农,但读书遗风从古迄今十分浓厚,家家视书为宝。也因此招惹来不少收集古迹字画的商人的觊觎,遭遇过一次一次的文物盗掠灾难。
自从一些邻县的文物贩子进入我们村发现有机可乘之后,隔三差五就有一些陌生面孔光顾我们村,有的人还专门从事旧书籍的收购。李家书生闻在耳里,急在心上。就将他的大部分书籍想方设法藏了起来,连他的村长外甥也未告诉,只留一些普通书卷在炕头供他消遣时光,对外人更是闭口不提,讳莫如深。再后来的某一年里,李家书生突然犯病悄然辞世,这些仅存的几本线装书就落到他外甥村长手里,得到应有的收藏。李家书生隐藏了的数箱累计几百本的黄卷书籍许多村人打探过下落,均不知藏址所在,成为我们村一个未解之谜。
有着耕读传家古风的我们村,爱书之习由来已久。李家书生尽管去世许多年了,但有关他的读书故事和匿书传说时至今日仍是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时时提及的话题。人们清楚地记得,李家书生去世时,他家的房前屋后经过清理后又意外地又开出一片及其繁盛的白色蜀葵,十分白洁凄艳,让人望之就能潸然下泪。去世后,他的亲属为他搭起了挽帐,举行了出殡仪式,还为他买了一个和他一般高低的塑料女模特跟他合葬在一起,算是对这位苦命文人的一丝慰藉与灵魂的安抚,引来不少村民的悲鸣。
母亲闻到此事,就对白色蜀葵更产生了忌讳情绪。过后的有一年,我发现我家的屋顶也出现几株此种花,就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可预见的事伏隐着。这一年,母亲去世了,我将这种花连根刨起,除去房上浮土,铺上地砖,以终止文人的悲哀命运落到我家。其实,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昔年数不清的白色蜀葵盛开在李家书生的家的前后左右,委实像他摊开修补晾晒的藏书一样,渴求世间不要再发生读书无处用的悲剧重演,让那些心怀报国之志的文人情怀不再受伤。就像那些不为时代和社会看重所偷生的白色蜀葵,即便悲哀地盛开,悲伤地凋零,为黄尘所掩埋,所堙没,似乎也心安理得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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