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线杯小说大赛】庞玉生丨翠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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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庞玉生:山西阳曲人。已在《人民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西南军事文学》《山西文学》《中国图书评论》《寻根》《学者》等国内外四百多家报刊杂志发表书评、小说、散文、随笔作品多篇。中、短篇小说曾获梁斌文学奖、浩然文学奖。

翠屏山

庞玉生

我们县的戏曲历史可追溯到三千多年以前,上世纪六十年代轰动一时的《翠屏山》里的那个气宇轩昂英俊潇洒的石秀,是石池村的刘存海扮演的。

石池村就是我们村。刘存海就是我的二大爷。二大爷死了快三十年了,关于他的故事,除了二娘娘,也许再没人能知道。

二娘娘八十多了,一人住在村东的院子里。她身体还很硬朗,谈到与二大爷是怎样认识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镜框。相框里的照片全是黑白的,有的已经泛了黄,有一种沧桑的时光味道。

我看到了二大爷。他头戴一顶雷锋棉帽。

我说,二大爷年轻时好帅。二娘娘“唉”了一声,拍了一下炕席子,马上就有灰尘腾飞起来。二娘娘说,一辈子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说完,二娘娘开始抹起了泪,再不说话。

但后来,我找当年的生产队长说起二大爷来,他却是一个劲地叫好点赞。他说二大爷是个有本事的人,书没念几天,却能上台把石秀演得活灵活现。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二大爷竟能把戏本子上的台词记得滚瓜烂熟,真是了不起。只要刘存海一上台,台下的人就拍手叫好,《翠屏山》整台戏演员多了,人们就记住个刘存海。生产队长也八十多了,和我二娘娘岁数差不多,听我又问二大爷和她的事,队长就笑了起来。不过他马上给自己要说的事情定了个调子,功过四六开,要唯物主义,不能瞎说,更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他说,你二大爷懒得就是不想种地,经常让你顺爷爷敲打它,不要说挣工分,就是地里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因为这,你顺爷爷拿着铁锨在街上撵着打他,铁锨把也打断好几根。后来村里来了毛泽东思想文艺演出队,你二大爷那个人心灵,敲锣打鼓一看就会,甚至比那些演出队的人都打得好。文艺演出队是挨村挨村地演,到了咱村,就要演好几天。

我说因为甚?

队长说,你二大爷不让人家走。那时候家家生活都不富裕,你二大爷就偷偷把家里的白面拿出来让这些人吃,你顺娘娘没办法了,就东一家西一家地借米借面。后来,你二大爷就跟上人家毛泽东思想文艺演出队到处演了,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不回家。后来咱村就来了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你二大爷因为经常演出,就不像经常劳动的人,细皮嫩肉的,嘴也会说了,见村里来了知识青年了,他就又回来了,不跟上演出了,说是吃不饱,太受罪。二十几个知识青年,其中有六七个女青年。你二大爷天天就到人家女知识青年的家里坐。后来就和你二娘娘好上了。你二娘娘人家是城里人,又讲卫生,按理来说,看不上你二大爷,不知道你二大爷咋哄骗住你二娘娘了。在过去,好劳力最吃香,像你二大爷那种好吃懒做的人,谁见谁讨厌,可是人家城里来的闺女们却喜欢。因为你二大爷经常给她们唱文艺宣传队里的那些歌,唱了李玉和,还要唱李铁梅。一个人能学两个人,逗得那些女青年咯咯咯笑得不停。

队长嘴里的二大爷,几乎就是个乡村二流子。我也知道一些过去的事,当初二大爷追的并不是二娘娘,是另外一个姑娘。这个姑娘虽然没有二娘娘长得俊俏,但就因为二大爷唱的李玉和的戏,她首先有了一种爱情的冲动。后来接触多了,二大爷发现二娘娘要比她温顺一些,就开始冷淡她,为此,她还跟二娘娘生气过,吵闹过,就因为二娘娘和二大爷好上了,这个姑娘才选择了返城,想尽一切办法返城。

不同的是,二娘娘因为爱,放弃了城市的生活。

在一位爱好收藏的朋友那里,我看到了二大爷当年演出《翠屏山》的海报。也目睹了二大爷在戏台上气宇轩昂的风采。谁能想到一个县的小剧团,竟能演出这么大气派的好戏?

我从朋友那里拿走了海报,去了二娘娘家。二娘娘用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手抚摸着海报,原本浑浊的眼里突然有了亮光。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她的手上,使她的手,有了一种油画画出来的质感和沧桑。她抚摸着海报上的二大爷,又慢慢滑了过去,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个无比俊俏的女子。二娘娘的手在女子的那边又移回到了二大爷的这边,突然说了句,活该!紧接着,晶莹透亮的泪水就落了下来,洇湿了海报。

我想把海报收起来,但二娘娘的手掌却死死地压住了海报。泪水滴过的地方,像发生着奇怪的化学反应,似乎是为了把压抑的岁月尘迹冲开一道门,好让淤积的悲苦和死水,一齐变得活泛起来。

二娘娘身子突然抽搐起来,两只手掌拍打着这张剧照,嘤嘤地哭了起来。我赶紧拿起照相机,对着二娘娘,拍了张照片。对她来说,可能意义不大,但对我来说,却见证一个历史的时刻,拍下来,就意味着不会忘记和丢失。

回到县城,我特意找照相馆的人把这张海报翻拍下来,然后塑封好,准备给二娘娘留个纪念。看得出来,二娘娘很想念二大爷。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当二大爷把追求的目标重新锁定在二娘娘身上时,二娘娘其实从心里讨厌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可是二大爷会唱,把他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上学的那些本事都使了出来。当时,他面对的不是二娘娘一个人,而是六七个插队女青年。但二大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二娘娘。其他人笑,二娘娘也笑,笑着笑着发现二大爷死盯着自己,就不笑了,只感觉脸有点发烧,然后起身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外面正在下雪,二娘娘不顾寒冷,就拿起扫帚扫了起来。她发现扫帚扫下去,就和拿笔在纸上写字一样,她便在雪地上写了起来。院子不大,不一会儿,院子里写满了字,早先写的已经快被雪填满了,二娘娘就又拿扫帚写了起来。等屋里的人发现外面下雪时,就全跑了出来,在雪地里疯了起来。欢快的笑声就在白茫茫的村子上空飞扬着,树枝上的雪都被笑落了下来。

后来,两个人就谈起了恋爱。那个时候,可没有现在人这么的大胆,也没有现在的人浪漫。二娘娘家里的人,更是不容许二娘娘嫁给二大爷。还以死来要挟。但二娘娘却为了一个爱字,把所有的忠告都抛弃了,甚至和父母断绝了关系。几年后,她在城里的父母才敲开了二大爷的家门。一见二娘娘和孩子,父母便泣不成声。所以,二大爷和二娘娘的爱情,就像一个传奇。一个城里来的漂亮女孩却爱上了一个不会农事的二流子,这在当时,会引起多么大的轰动啊!而且,那还是个讲阶级讲斗争的年代。

后来,县剧团要编一出《翠屏山》的戏,剧团就那么十来个人,就开始在全县海选演员,二娘娘就死命地鼓励二大爷参选。没想到,二大爷刚往考试老师跟前一站,就有人在悄悄议论:这不是石池村的刘存海吗?原来,二大爷在没演戏前就出名了。化了妆后,二大爷往前一站,随便来了几个戏曲常见的招式,赢得了考试老师们的啧啧称赞。

为了能让二大爷演好戏,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二娘娘天天下地挣工分,年底分红,像个男劳力。而二大爷,则在县城住着,排练节目。

《翠屏山》是个传统剧目,但是一个戏没有好演员是不行的,《翠屏山》没有二大爷是不行的。二大爷演的那个石秀,英俊大气,把石秀骨子里的刚强演了出来。随着《翠屏山》首场的成功,然后就在省城上演。没想到在省城一炮而红。二大爷受到省城戏曲界专家的很高评赞。

红了的二大爷呢,因为演出很少回家,家里的事他基本就不管了。有时,他就在剧团住,后来,就慢慢爆出了他和剧团几个女人的风流韵事。没多久,二大爷就被剧团开除了。虽然我很不想说这些事,但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何以那么的从心里崇拜着二大爷,又不敢在人前张扬二大爷。一个农家子弟,能成为全省戏曲界叫好的名角,这绝不是什么神话。谁能知道二大爷台下的努力,二娘娘付出的心血呢?谁又能了解二娘娘拉扯着二个孩子,独守空房的惆怅和悲伤呢?当亲眼目睹二大爷和那个女人亲热缠绵时,她的痛苦谁又能知晓和理解呢?

让人欣慰的是,二娘娘的两个孩子,学习都很好。他们都是念书念出去的,后来都在城里安了家。而二娘娘也就错过了所谓的返城,成了一个农民的老婆。然后终其一生。就像另一个古装戏里的王宝钏那样,独守着寒窑,等着梦中的薛平贵归来。

被剧团开除了的二大爷,又回到了村里。不回村里,他又能到那里去呢?一个人飞得再远再高,最终能够收留他的,也只有生他养他的家了。和二大爷相好的女人,其实就是演潘巧云的那个女人。两个人在戏台上恨如仇人,但下了台子,却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爱人。一开始剧团的人也没在意,后来发现二大爷经常出入这个女的家里,两个人还手挽着手地逛街。没多久,有关两人的风言风语就传扬开来,但剧团对此仍是睁只眼闭只眼,《翠屏山》为剧团赢得了荣誉,少不了这两人,离了他们,这台戏就散架了。私下有人说,两个人因戏生情,难道就不怕现实生活中的拼命三郎找麻烦么?人们的这些话,二大爷不可能听不到,但他已经被眼前这女人灌了迷魂汤,大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后来,剧团领导不得不忍痛割爱,把这一对爱得死去活来的鸳鸯给拆开了。

不同的是,潘巧云只是待了二十多天又来上班了,而二大爷却永远告别了自己喜爱的舞台,回到了村里。后来他才知道,那女的和剧团领导也有一腿。那一刻,二大爷真的想把这个女人杀掉。他也曾厚着脸皮在那女的家门口等过她,想问问她爱没爱过自己,但等了几天,都没见到那女人。二大爷只好带着痛悔的心情回了村里。他顺便把自己穿的那套演石秀的戏装也偷了回来。

回了村,民兵连长还派了几个基干民兵看管着二大爷。他问民兵连长是什么意思。民兵连长冷冷地哼了两声,然后肝火大冒:这是为你好,你咋不识好人心呢?原来是怕二大爷找那女的麻烦。

二大爷越发恨起了潘巧云,寻思着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这事过去好几年了,二大爷已经像换了个人似的,成了一个标准的农民。但谁也没有想到他心里还在记恨着潘巧云,趁着五月十三古庙会,他就把潘巧云打了一顿。当时的潘巧云竟然没有认出面前这个有点木讷的人,就是在戏台上风情万种的刘存海。当这个男人撕扯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因疼痛而变形时,她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本来面目。她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说刘存海你是个没良心的货。

二大爷愣怔了几分钟,就想跑,可是让闻讯赶来的公安人员给逮住了。二大爷被关了禁闭,要不是二娘娘亲自到公安局说情领人,二大爷怕要多住十天半个月。

那时的县剧团已没有了往日的辉煌,人们都选择了下海。扮潘巧云的女演员,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年轻时和刘存海的风流韵事,经常让她抬不起头。男人瘫痪在床,单位发不出一分钱,她只好上街开了一家小吃店,勉强度日。当她看到眼前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过时,她叫住了他。这个人就是我的二大爷。二大爷看着面前这个让自己恨过的女人,一时也无语。几十年了,两个人都各自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这么多年过后,仍有人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这让二大爷感到难受,也为年轻时的糊涂和冲动,悔恨不已。

冬子家要娶媳妇了。为了风风光光地办喜事,冬子的父亲在大门前支起了戏台子,请城里的唱票儿来村里唱戏。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唱的是传统折子戏《蝴蝶杯》。二大爷看着看着,心里就有点热,有些蠢蠢欲动,回家穿上了自己的那套戏服,对冬子父亲说,让我上台唱一唱哇。冬子父亲说,存海哥上去唱一唱。旁边也有人起哄,唱唱你的《翠屏山》。二大爷就上去唱了起来。

二娘娘在台下喜盈盈地看着二大爷在台子上哼唱着,轻快地走动着,一招一式,都引来台下人的喝彩声。二娘娘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二大爷并没有唱自己的拿手好戏《翠屏山》,而是拉着台子上女演员的手,配合着她唱了起来。女演员没穿戏装,见穿上戏装的二大爷走起步来行云流水,便也在一旁看了起来。也可能是看呆了吧,二大爷便催促道,该你唱了。她就羞赧一笑,说你唱得太好了,我可不敢和你唱。二大爷便用戏曲里的腔调说道,你不唱那我也不唱。没想到女演员听了二大爷的话,竟跑下了台。二大爷只好一个人演两个人的戏,一会儿是田玉川,一会儿又是胡凤莲。

许多人都被台上二大爷英武的形像所感染。二大爷越唱越激动,竟不知不觉中挪到了自己的拿手好戏《翠屏山》上。不懂戏的听不出来,懂戏的人就觉得有点不对,只听得二大爷在台上义愤填膺地唱说:

石三郎进门来莺儿骂道,

只气得小豪杰脸上发烧,

忍不住心头火与她争吵,

还看在杨仁兄生死故交,

走向前施一礼老丈别了,

俺此去奔天涯海走一遭!

……

二娘娘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人群中,不知谁说了句“要是配上潘巧云就更好看了。”正是这句风凉话,让台子上的二大爷猛然呆住!他转过身来,想看清是谁说的这话。见没人反应,二大爷就说:什么潘巧云,我应该把我的老婆子请上台来。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二大爷就仰面跌倒在台子上。

生龙活虎的二大爷突然就瘫倒了,这让所有人惊呆了。二娘娘尖叫一声:存海你咋拉?我的存海啊!也瘫倒在地上。

有人说,二大爷是幸福的,一辈子爱唱个戏,死在戏台上,是死得其所。遗憾的是,二大爷不知道,这个唱票儿就是当年和他相好的那个女人办起来的。现在管事的人,是她的大儿子。凡是婚丧嫁娶,他们都承揽,并且传统戏曲、现代歌舞样样都能来两下子。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传统戏剧,他们便唱流行歌曲。

生活慢慢变好了,不管是喜事白事,人们都喜欢请唱票儿来助助兴。这也是时代的发展和进步吧。

我终于见到了当年《翠屏山》的女主角潘巧云的扮演者王边爱。但老人根本不说过去的事,只是说起了她办这个文艺演出队的想法。她说,想成立剧团没能力,办个文艺演出队,找几个爱唱的人就行了。我多次想把话题转到二大爷的身上,老人都很礼貌地回绝我了,意思是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我只好找到她的儿子,也就是现在这个文艺演出队的负责人,他倒满不在乎,向我说起了他妈和我二大爷的一些事,他说,老人们年轻时候的事,咱就不说它了,至于谁爱谁咱也不是当事人。只是很难想像那个时候一个《翠屏山》竟能轰动全省,你看现在,精心编排上十出,也未必有那么大的影响和效果。主要是时代不一样了,人们欣赏的角度和娱乐的习惯不一样了。想当年咱县的老剧团全国都有名,你看看现在,真让人寒心。我妈说她要重振剧团,我说她是妄想,因为现在年轻人谁还唱戏了,人家学的是街舞,是流行歌曲,将心比心,有个孩子是让她学戏还是学唱流行歌曲?

老人儿子口才很好,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的心绪却像一只长着翅膀的小鸟,飞向了看不见的远方,仿佛看到云层间,二大爷正穿戴着戏妆,正与潘巧云对唱着,一个是发现了对方的奸情而为义兄抱打不平,一个是想法设法把他赶走。台上的势不两立,并不能阻止两个人在台下相亲相爱。现实生活中,因戏生情的故事并不少,但二大爷的爱情故事,却没有给他带来好运气,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也许,生活总是比戏剧更要精彩吧。

二娘娘死了。她手里紧紧抓着的,就是我送给她的那张塑封的海报。那上面的二大爷正慷慨激昂地发泄着剧中人物石秀的愤懑,按现在的时髦说法就是他发现了别人的婚外情,在为自己的好朋友抱打不平。可是在台下,他却在做着伤害另一个人的事情。既然生活和戏剧有着如此大的差别,那为什么人们还会那么喜欢看戏呢?难道不明“白人生如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是看不透舞台上的那个人,欢喜悲苦中,其实演的就是他自己。演给谁看并不重要,谁在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戏台子上的那个人唱出了剧中人物的精气神。

二娘娘出殡那天,天气并不好,仿佛老天爷故意跟人作对。她的大儿子福生虽然也是在农村长大的,但并不知道丧事里的一些渠渠道道,所以浪费了不少钱。有好心的人告诉他不要太手大,该节省就要节省。谁知福生听了这话,身子突然一软,跪倒在地上哭喊起来:我就这一个妈,我妈死了我就再也没有妈了,以后想见也见不上她了,我苦命的妈呀!

福生这么一哭,旁边的人也开始眼红鼻子酸,跟着低声哭泣起来。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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