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泰然||第四病房区
作家
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且写作，你就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泰然，本名赵宏伟，山东淄博人，祖籍河北易县清西陵，爱好文学，23岁时在文学刊物《丑小鸭》发表小说处女作。目前己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曾在山东铝厂工作，后调到博山灯泡厂工作，之后下岗，经商。现为自由职业人。
第四病房区
深夜的病房里死一般的沉寂。我刚喝了二两北京二锅头，就有点头重脚轻脑发蒙，便似睡非睡、似醉非醉、迷迷糊糊地躺在了抽拉式躺椅上。影影绰绰就感到很多小鬼聚拢过来，吊着个鬼脸跟我嬉皮笑脸。“别理我，烦着呢！”我不耐烦地在心里吼道。
是的，我无法不烦。哥就躺在我身边的病床上，刚刚拔掉插在身上的各种管线，似在昏睡中盘算着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可由不得你，呵呵。”好像有个小鬼对我说。
是的，哥的命运由不得我。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哥驾着新购置的马自达拖鞋去办年货，烧包，出门几步就是闹市，何必开车四处招摇？这不，“砰”的一声巨响，哥就被直接撞进了医院，差点连小命也搭上。医生把他肚子给划开，满肚子的下水掏出来，做了彻底的清洗，然后割点肝，去点肺，除了一块胃，缝缝补补又让他喘过气来了。
与哥临床的那位老汉，得的是胃癌，已到晚期，人瘦得像个木乃伊，疼的时候捂着胃部直呻吟，时不时地叫来护士打一针杜冷丁。打上针，还真管用，老汉又眉飞色舞地跟我拉开了家常。他说他抗癌已经坚持八年了，钱已经花了将近四十万。儿子靠货运挣的那点钱都搭进去了，现在到处借钱为他治病，亲戚朋友见了他直打哆嗦。小鬼们常常围着他取笑：“别受罪了，你早点过来吧。”
从病房外传来一阵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是人声却更像鬼叫，闹得活人心里都蒙上一层死亡的阴影。我心里顿生烦躁：这深更半夜的叫什么叫，还让人睡觉么？临床的老汉也在咒骂：“这熊玩意，死球了算了。”我心想：你个老家伙叫唤起来也够闹心的。反正也睡不着，出去看个究竟。我立即起身，小鬼们幸灾乐祸飘呀飘呀地跟在我身后。我回头就骂：“跟着我干什么？我不是还没入你们的伙，你们倒把我当成大爷了。”呵呵，其实，死是早晚的事，不过我现在还没那个打算。
站在第四病房区的走廊里，感受着它的豪华与气派，大理石铺地，温馨淡雅的壁纸贴墙，恍如置身于高级宾馆里。呵呵，这里可不是什么高级宾馆，这里是生死线上的检查站，该过去的过去，该回去的回去。走廊里游荡着各种古怪表情的小鬼们，墙壁上也像潜伏着鬼的阴魂。在我身旁三五个小鬼凑在一起正在议论着什么。我侧耳细听。一个小鬼，一脸的忧愁，他说：“刚走的那帮人是那自焚人家的亲戚，我敢肯定。他表姐说，他爹今年已七十六岁高龄，有高血压、糖尿病，整日里卧床不起。他妈也七十六岁了，丧失了劳动能力。家里哪有钱给他看病？”另一个小鬼，哭丧着脸，好像谁欠了她八吊钱，说：“他家的一亲戚说，抢救他，那要花多少钱啊？还不得个十万二十万的！这钱要我们分摊，谁家有那么多钱啊？他家的亲戚们嘀嘀咕咕一阵，最后一致决定：对他放弃治疗。”小鬼们一阵唏嘘感叹。
我循着惨叫声走过去。小鬼们簇拥着我，直夸我给他们壮胆。我回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放你妈的狗臭屁！”我醉眼迷蒙，一脑子的浆糊。糊涂点好，难得糊涂！远远看见一间病房，房门大敞，明亮的灯光射出门外，一个警察模样的人坐在门外的椅子上，那鬼哭狼嚎声就是从这间房里传出来的。我猜那人不是抢劫犯就是杀人犯，挨了警察的枪子了，此刻在跟警察抗议。看看那着警装的人在执行公务，我心里就在犯犹豫，还去不去看究竟。小鬼们就在怂恿我：“过去，过去，过去打探打探。”我鬼使神差地又往前走了几步，看那着警装的人好像在冲我微笑，那微笑可是亲人般的微笑啊。呵呵，我终于看清那人的面目，原来是我的邻居大毕，是个保安。
我冲他一乐：“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警察叔叔呢。”
他笑道：“看来那俩二百五没给你帮忙，你整个就是个睁眼瞎。哈哈。”
我问：“大毕，你这是给谁当保镖呢？”
小鬼们一听我这么称呼他，乐得东倒西歪。
他说：“神经病一个，闲着没事儿打开液化气瓶点火烧自己。烧死也罢，没死成，这不，在活受罪呢。”
病房里那人在哀嚎：“我活得够够……够够……够够的了……哎呦，哎呦，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老毕，给我点水喝。老毕……老毕……”
我很惊讶，他居然知道保安姓毕。
大毕朝我摊摊手：“你看，跟叫魂似的，一会儿一叫，一会儿一叫，烦死了！”说着，他起身走进了病房。我紧随其后，想要看个明白。
一眼看上去，他几乎就是个黑人。他赤裸着身子，坐在床沿边，全身被火燎得红肿，但没见起水泡，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已被烧得露出指骨。他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大眼睛，模样还算周正；身体很健壮，一副农村壮汉的身板。他眼盯着我，绝望的眼神里透着一种求生的渴望，嘴里不住地说着：“我完了，我完了。”我冷冷地望着他，无话可说。你或许以为我可以救你一命？可我真的拯救不了你！我知道，这是他求生的本能。我分明感受到他的生命还依旧充满着活力，只要给予救治，他依旧可以活下去。我更分明感受到他不想死，也许是一时的万念俱灰，也许是一时的冲动，才做了这种绝事。他或许在后悔，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
大毕冲他呵斥道：“医生不叫你多喝水，你就是不听。喝完了快躺下。”大毕说着，递给他半瓶矿泉水。他一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散在房内的小鬼们很安静，同情地望着他。
大毕叫他躺下，说：“你别随便乱动，你还打着吊瓶。”吊瓶里装的是消炎药水，这是活着的人们为挽救他的生命所做的努力。他很顺从地躺下，大毕将那染满鲜血的被子盖在他的羞处。他用手在身上乱抓挠着，嘴里不住哀嚎：“我完了，我完了……”
出来时，我说：“多年轻的一个人，多健壮的一个人，却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活该！”话一出口，我对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有种好冷好冷的感觉。
大毕说：“他完了。”
“估计能撑个十天左右。”我说。
“撑不上，撑不上。已经有了口头协议，放弃治疗了。”大毕直摇头。
大毕重坐在椅子上，说：“医院怕他跳楼，所以派我来看着他。前几天，就闹了这么一回，一个年轻的女人，查出得了癌症，寻了短见，从楼上跳了下去，摔得脑浆迸裂，那个惨啊。家属说医院没有对病人的安全尽责，让医院赔了不少钱。医院就怕他也来这一手。我操！你看我们当保安的，干的都是什么活儿？挣钱不多，让人拿着当孙子指使！看护病人是常事，还管着抬死尸，晚上还得给保卫科长打热水。那保卫科长，真他妈的不怎么地，喝水还得从医院打，他家就差那壶水钱？”
“我完了，我完了。老毕……老毕……”那人又在呼唤大毕。透过大敞着的门，我看见他坐起来，两只手不住地摩挲烫伤的身子。他一定很疼痛，但他感觉到死神在步步紧逼着了吗？
“他叫你呢。”我说。
“别理他。”大毕一脸的烦厌。
“你看我，从厂子倒闭后出来，都四十往五十上数的人了，要体力没体力，要技术没技术，混口饭吃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破差事，还是人家看在咱是下岗的份上，给的照顾。你看挣的这俩钱，每月600大毛，刚够我自己花的。老爹老娘都上了年纪，整天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歪了，这不得要钱？就算是他俩有医保，也搁不住天天这么往里渗钱啊！儿子上个大学，我也得供养不是？我们天天就是从牙缝里往外挤。你嫂子整天嘟囔我，嫌我挣钱少，没出息，真受不了。不怕你笑话……”
小鬼们说：“又在念叨你那些破事儿。管管你的病人吧！”
“我完了，我完了。老毕，老毕，快叫护士来！”他只是在重复着“我完了”这句话，不再乱喊乱叫，也算条汉子了。
而距大毕两米之外的护士台站处，传来一阵阵叽叽嘎嘎的笑声。护士长和几个护士坐在台前，正在有说有笑地聊天。护士长说：“你男朋友长得帅，这我们知道。小翠，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
小翠护士笑吟吟地说：“快了，再个把月吧。吴姐，你说，哪个影楼化妆好？”
“叫我说呀，你去蓝梦影楼，那儿的妆化得不错。”护士长吴姐说。
“小翠姐，到时候我和小孟给你当伴娘。”刚分配来实习的小李很兴奋地说。
“哈哈，小李那么漂亮，小心让人抢了去呀。我们这儿结婚时有抢亲的习俗。那年不是有这么一起，伴娘叫三小伙子抢走了，还被糟蹋了。”护士长笑着说。
“好恐怖！那我不去了。”小李闻声色变地说。
“她吓唬你呢。原来都是在夜间过门，现在改了，都改成早晨过门了。”小翠说。
小鬼们跟着起哄，又跳又笑的。
“护士，护士，他叫你们呢。”大毕冲护士台喊道。
“小李，你过去看看。”护士长吩咐说。
小李托着个盘子，袅袅地走进屋内。走到病床前，看到病人那摸样，吓得浑身颤抖，再也不敢近身。她忙又退了出来。
“我好害怕！”小李煞白着脸对护士长说。
“你就这点出息啊。”小翠接过盘子。
走进屋里，小翠对病人说：“你快躺下，你需要安静休息，知道吗？”她看看点滴的药水已剩不多，又给换上一瓶，然后，走了出来。
主治医师背着双手走过来，正好跟小翠碰个迎面，小翠陪着笑脸喊了句刘主任，算是打了个招呼。刘主任四十多岁，满面红光，一脸的富足。他跟小翠点点头，对我和保安都没正眼看。奶奶的，我哥做手术前，我递给他一千元红包，这么会儿他就把我忘了！
小鬼们围着刘主任，前呼后拥地进了病房。一小鬼说：“我只是做了个阑尾炎手术，怎么就叫我一命归天？”另一小鬼说：“谢谢主任，你让我多活了二十多天。”又一小鬼说：“我他妈给你红包也够三万了，你他妈的为什么还是让我去了阴间？你个笨蛋！”
主治医师围着自焚者转了一圈，连话也没肯说一句，就走出病房，去别的病房转悠去了。
自焚者可怜巴巴地望着主治医师的背影，呆呆地愣着。不知他是不是几近崩溃，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一会儿，他又凄惨地喊道：“我完了，我完了。”他痛苦地一会坐起来，一会躺下去，一会儿又坐起来，就这么不住地折腾着。
小鬼们呼啦啦地围拢过来，安慰着他：“挺一挺，就过来了。你就要进天堂了。”很多小鬼为他擦拭着身子。他眼角淌出了一滴热泪。
他安稳地睡着了。
第三天傍晚，我刚走进病房，与哥临床的那个老汉对我呲牙一笑，难得见他一笑，他说：“那家伙死了，下午三点半走的。今晚，哈哈，睡个好觉。”
（责任编辑：张辉）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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