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倪峰|红尘(第三部)

作者简介:倪峰,山西运城人,60后,现从事会计服务工作。为人忠实憨厚,工作兢兢业业。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开心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是生活追求的全部。

红尘(第三部)

文/倪峰

电话那头,老尤嬉皮笑脸的,说他心情烦闷,夜不能寐,想组织一次郊游冲冲晦气;时间定在周末,地点嘛,就放到老景新开发的九云山景区;吃喝拉撒睡,有多少算多少,他包圆了。问我可否一同前往。
“斗地主呢,你不包圆谁包圆!”我愁山闷海,茶饭无心,正想出去散散心,便占了便宜还卖乖。
“真好哎!”电话那头,老尤狗喝凉水似地卷得舌头当当响,囔囔的鼻腔里,发出连连的赞叹声,“就是不知道是秦香莲还是小凤仙。”
我一头雾水,不知老尤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一时语塞。
“别给我日着装睡着!”看我不上套儿,他“吱吱”地咂着雪茄,青皮薄骨的颧骨上,洋溢着诡异的流漾,“好汉做事好汉当!背着牛头不认账可不是你李曦做人的风格!”他气贯长虹般吐出一道长长的、灰灰的,像拉直的猪大肠似的皱皱巴巴的烟柱,皱眉蹙额敛容屏气俨乎其然地说。
“耍流氓!你就耍流氓吧!”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云里雾里地猜想,想必是他闲得无聊拿我开涮——诈我呢。我仰着头,眼睛斜瞟着天花板与墙角间那台新装的监控器,神态淡然地说:“我哪么了,至于你酸溜溜的!”
“你还想哪么!”他兴致盎然却形态慵懒地躺到太师椅里,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发疟疾似地剧烈抖动,酒足饭饱溢满知足地斜瞟着对角写字台后正朝他使着媚眼的小秘书,摆出一副“天下岂谁,唯我独尊”的臭架子,拿腔拿调道:“非要我拿出'呈堂证供’?算了吧,总得给老同学留点面子!真的铁证如山,你也就下不了台了。”他莫名其妙地讥笑着,鬓角的青筋遒劲有力地跳动:“不过,初犯嘛,可以原谅;又不是黄花小伙,事关初夜贞操权!”
他像被批斗的流氓终于有个同类陪他示众一样,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得意忘形、占便宜似地,毫不吝啬地拍打着他那骨瘦如柴的大腿。
他总算有了个陪斩者。毕竟,一件坏事两个人面对愧疚会小一些。
但我哪么了,至于他如此幸灾乐祸?我心弦紧绷躬身自省——没什么出格的事啊!
“别掖着藏着,”我近乎怂恿地刺激他,“真要证据确凿,直接向纪检委举报!”
“硬!你就这德行!”他弹了弹烟灰,拉直身段打着哈欠,薄薄的嘴唇几乎贴在了鞋底似的话筒上,“那晚和我送你回家的,是谁家的嫂子?”
“胡扯!”我矢口否认,退潮般地长出一口气。但很快,我的头发就像刺猬一样奓起;棉絮一样的大脑,有几根长针在穿刺;黏乎乎的盗汗,湿地里的水似地洇了出来;莫名的、无法抑制的不安,满弓一样拉开了我锈死的肩胛骨。我心惊肉跳、一身冷汗,“谁送我了?哪个朝代的事?”
“你就嘴硬!背着牛头不认账!”
“我背你个头,认哪门子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没门!”我装出一副衔冤负屈的样子,心里的雪雕却在大块大块地抖落着雪沫。
“真不错哎!”他依然赞不绝口,耷拉的眼皮下散乱的余光乜视着不断抖动的脚尖,火柴棒一样纤长的指头,在光滑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就像敲击一首打击乐,“瞧把你伺候的,连阅人无数的我都眼馋耳热;那体贴,真是周到!要有半句假话,嘿,我都是地下爬的!”
他指天发咒。
说起那天晚上,我心里的确有些不踏实。我抚今悼昔,极力搜索那雪花般纷乱的几乎断了片的记忆。那晚上,好像有个女人一直呼唤我的名字,声音飘飘忽忽,如天籁之音。
我的大脑错乱无章,像分着岔儿的、灯光闪耀的、车水马龙的立交桥。
“别闹了,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惶惑不安,假意推脱的同时,却想探明事情的真相。
“别装了!瞧那黏糊劲儿,绝非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你真别把我往那儿想——才疏学浅,情商低下——没那本事!”
“别死不认账——解释就是掩饰——纸包不住火的!”揭露我的同时,他笑呵呵地宽慰我,“此事人人有,不露是高手。没啥!”
“别诈我。”我闷闷不乐地笑了两声,“榨不出油水!”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他往前迈了一步,单手叉腰:“要不,给你提个醒儿?”
“嘁!”我嗤之以鼻,“三代贫农,历史清白,怕过谁啊!”
“她叫阿——”
“阿秋?”我迫不及待地抢断他的话,喉头干痒,舌苔粘粘,血脉喷张,紫红色的脸膛火辣辣的。
“对!”老尤面色沉静却按捺不住喜悦地抽了抽鼻子,落井下石般冷笑:“不信就逮不住你小子的狐狸尾巴。露馅了吧!”
“她说什么了?”我急切地问,磕磕碰碰的牙齿为哆哆嗦嗦的身子打着节拍;心慌得像插进他人衣兜的扒手,既渴望得手的意满志得,又恐慌失手后的缧绁之灾。
“你想要她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老尤艳羡不已地眨巴着三角眼,垂涎三尺且赞不绝口地说:“艳福不浅啊,伙计!脸蛋儿白里透红,就像熟透了的红富士苹果,谁见了不想啃一口?”
“那——”
我想问阿秋有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在朋友们的眼里,我不是那种朝三暮四沾花惹草的人。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我必须把这种邪念掐死在鸿蒙初动的萌芽状态,为自己营造一个完美无憾的人生。然而,我也是个四肢健全、思维敏捷、精力充沛的男人;香花野草、七情六欲,这些销魂蚀骨的诱导生灵魂归地狱之门的华丽广告,不仅让我平静的心为之颤动,也使我沉静的双眸颉颃雁行、波诡云谲。但我必须像虔诚的清教徒那样,将如毛发一样与生俱来的邪恶欲望牢牢地、冷酷无情地囚禁在道德的缧绁中,就像痛打疯狗那样,不管它多么穷凶极恶、多么獠牙狂吠,绝不心慈手软。
然而,那个飘零着春雨的夜晚,我却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彩云紧贴着我,四仰八叉,鼾声如雷;我粘稠的思绪像胶液一样散落了一地,每一个飞花碎玉晶莹剔透的斑点,都闪烁着阿秋那璞玉浑金的笑颜。我心泉涌动思绪万千,八窗玲珑的灵魂经受着炼狱般的刑讯。我惊异地发现,我那固执、傲慢、自视清高的心灵,既没有为此感到荣耀,更没有为此而感到羞愧。我在渴望与遏制间徘徊。既渴望风花雪夜的温情,又畏惧道德刑讯的拷问。我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像一个战战兢兢进退维谷的工兵,面对一枚从未拆卸过得新式炸弹,既心潮澎湃跃跃欲试,又患得患失缩手缩脚。当彩云吧嗒着大嘴,边梦呓边拽着我的手搭到她胸前的时候,我的心忽然刀劈斧砍般疼痛。我眼眶发热,手脚抽搐,一种生疏、厌恶、遭受强暴般凌辱的悲怆令我跌入深渊而泪流满面;莫名的惆怅若汹涌的海潮撞击着我破烂不堪的心房,浪花四溅、轰然有声。十多年了,阿秋的模样在我发黄的记忆里渐渐变得模糊,但我这颗舔舐着她的心却从未停止过跳动——悄无声息却铿锵有力!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态心理在作祟;为了寻找答案,我以铜为镜,躬身自省;无数次在心里诅骂自己是个道德沦丧厚颜无耻的伪君子;悸动不已的心,鞭笞得良知尚存的我仓皇逃窜无处藏身。彩云吧嗒着嘴呓语绵绵地松开了我的手。我如释重负,像一个从暗道里成功逃脱的囚犯,似乎空气也变得自由和清新。我挪了挪身子,黏糊糊的盗汗,裹尸布一样紧紧地裹缠着我冰锥一样冷漠的躯体;惆怅、苦闷、焦灼,闪电一样在我空旷的脑际里忽明忽暗地跳跃着;剑一样刺眼的光芒褪去,是失落的、灰烬一样黯淡的、水洇一样模糊的灰踏踏的印迹;疲惫的大脑和亢奋的神经胶着在一起,死缠烂打、经久不息。
窗外,春雨戛然而止。明晃晃的月亮挂在水洗般洁净的泛着鱼鳞般光泽的天幕上。中条山的风乘势而入,浑厚、强劲,带着冬春交错时的丝丝寒意。皎洁的月光,清水一样泼洒在瓷光流漾、涟漪波动的地板上。明镜一样的落地窗,洇着几道弯弯的,像是蚯蚓爬行留下的灰蒙蒙的印迹。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我到楼梯口的时候,撞上了王旭两口子。王旭面色灰白地趴在垃圾桶的边沿,张着裸露着黄牙的大嘴“哇哇”呕吐;她的小老公虔诚地、己饥己溺地站在她的身后,怜香惜玉般一手扶住她的胳膊,一手扣成空心拳沉静地为她捶背。看到我,她扬起涂抹得如京戏脸谱一样的玉面,掐着肚子,龇着牙,朝老公扬了扬拱起的柳叶眉,介绍说:“俺家的邻居大哥,对嫂子老好了!”
小老公高大、白净,尖尖的下巴上拥着一簇羊绒似的胡须。看到我,他那面团一样光鲜白净的娃娃脸霎时充满了红晕,连连躬身浅笑,羞答答地向我打招呼:“大哥好!”
我含笑点头,关切地说:“好好照顾,女人妊娠反应比害病都难受;无私地为我们传宗接代,一定要有一颗感恩的心啊!”
小老公躬身致歉,干笑无声地点点头;两道姑娘般清秀的眉毛,与王旭的柳叶眉异曲同工,如出一辙。这,大概就是典型的夫妻相吧。
见到周碧云的时候,我没有提及郊游的事;对老尤来说,这些扔些碎银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见得会给她打招呼;而她,经常会为多如牛毛的此类无足轻重的区区小事,和老尤吵得人仰马翻。她坐在卡座上,白皙的脸庞被射孔灯水柱一样的光芒映射得熠熠生辉。她边品咖啡,边和身边的女友热聊。
“见你一面真难!”她放下咖啡杯,极有礼貌站了起来,掉头笑呵呵地给身边的女友介绍:“李曦。大会计。老方公司头疼了几十年的糊涂账,就是李大会计摆平的。”
我点头哈腰,两颊发热视线模糊地向她的女友示好;提了提裤管,在她们的对面落座。
“有这么个事。”她冲服务生递了个眼神。
我接过服务生盘中的咖啡,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眉梢。她蹙眉沉思了片刻,鼻息张了张:
“老景和老方联络了市里一百多家较有名望的中小企业,筹备成立一个'企业互助联谊会’,目的是大家抱团取暖,共渡难关。”
我低着头,用调羹搅拌杯子里的咖啡,沉思片刻后唯唯诺诺道:“我注意了,华尔街快撑不下去了,形势越来越不妙。咱们国内企业得提早做好'抗压’的心理准备。”
“我们目前还谈不到那么远。”周碧云理了理鬓角的一绺乱发,气喘不匀地说:“华尔街十万八千里,是个遥远的梦。”
“不!”我呷了一口咖啡,摆着手,“祸根就是华尔街!而这一届的美国政府极不负责,迟早会把危机转嫁给发展中国家。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这个发展中国家的龙头老大。夏思裘,冬思舟,我们必须要有未雨绸缪的先瞻!”
“我们先不谈这些。”周碧云急切地翻着桌子上的一个笔记本,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中快速地移动着目光:“眼前的事就够头疼了。”
“家有三件事,先紧急得办——先说眼前的吧!”我呛了一口咖啡,抻着脖子问,“我……我能做些什么?”
“老方提议,聘请你作'联谊会’的财务顾问。”
“这——”我吞吞吐吐,却欲言又止。
“有啥难处嘛?说!”周碧云是个性情爽朗的女人,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从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能不能说得具体些?”
“一是完善企业之间资金拆借的程序。目前的境况,中小企业经营都是穷家舍业的,国家虽然出台了一系列的减免税负的政策,但企业真正作难的不是交不起这几毛钱的税款,而是缺少基本经营所需要的周转资金。指望银行?这几年只收不放,把中小企业都逼到了墙角。企业撂挑子不干吧,摊了那么一大摊子,扔不起;干吧,又像个没娘的娃,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个帮衬的人。走投无路的中小企业,只能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孤军奋战;边打边退,已经退到了无路可退的悬崖边了。所以,企业与企业之间的资金拆借就显得很有必要。虽说谁也不敢保证拆借有借必还,但是尽量完善必要的手续;即便对簿公堂,也有据可依。
二是处理企业与工商、税务等职能部门之间的纠纷和企业自身权益的维护。你应当清楚,企业到职能部门办事,一是脸难看,二是事难办;往往吃拿卡要、左右为难,让企业付出很大的代价。做企业的人都恨之入骨,称之为'二道税’!”
“这些事,完全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我看着周碧云一张一合的薄薄的嘴唇,笑着说。
“法律一根筋,傻愣愣的,只会欺负老实人。好多事,不通过法律便罢,一经过法律,又多了一道扒皮的!再说,企业要经营,没那么多精力天天打官司。”她竖起食指指着头顶射着光束的射孔灯,薄薄的红唇莞尔一笑,“就像这射孔灯,桌面上的东西它能照得明白真切,桌底下的,就鞭长莫及、力不从心了。”
“能不能说得更直白一些?”我瞟了一眼她身边无聊得在玩弄手指的女友,又把目光移到她弯成弓型的眉梢。
“企业不怕法律,就怕歪嘴和尚。大家都愿意遵纪守法,在同一个平台上公平竞争。这个,你是做会计服务的,想必,你比我们有更深切的体会。”
“嗯!”我呷了口咖啡,红着脸又瞟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友,“法律光芒万丈,却也有照不到的死角!”
“法律神圣且无可挑剔!”她瞥了我一眼,接着反问,“可那些执法的人呢?歪嘴和尚太多了。心中装着经文,嘴却向着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方向歪着。”她勾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烟视媚行的女友,“哎,说你呢,亚楠。”
我才知道,她叫亚楠,在市司法局工作。
“哦!”亚楠羞口羞脚,急忙将杯子放到桌面上,小学生一样肃然端坐,绸缎般黏稠的咖啡,在她慌乱堆放的震动下,花光柳影般在杯口摇曳,“怎么扯上我了?我就是个打酱油的。”
“你们局,有多少歪嘴和尚?”周碧云看看我又看看亚楠,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玩笑哦,别当真。”
亚楠羞怯地笑了笑,低下头,重新整理着裙摆,掖到两腿中间。
“也就是说,”周碧云继续说,“政策再好,执行政策的人往往欺上瞒下、胡作非为。企业在享受政策优惠的同时,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是法律的光芒照射不到的死角,这种死角又比比皆是。前几年企业膘肥马壮,尚可以承受这种无头之灾;这几年,金融风暴、市场疲软,大多数企业举步维艰,恨透了这种人为的负担;虽说惹得天怒人怨,大家却面面相觑,敢怒而不敢言。单个一个企业同这类行为斗争,不仅势单力薄,也面临着被打击报复的危险;毕竟,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有大家抱成团,像筷子拢成一把,才能让这些拿着国家的薪水却做着坑害人民的事的坏蛋们有所忌惮。”
“这种事太普遍了!”我佩服周碧云的胆识,打了个寒噤,补充说,“政府优惠的每一个政策,几乎都是我们花大价钱从这些人的手里买回来的。”
……
我没有立刻答应周碧云。不是我信不过她,而是我对老方和老景有所顾忌。这两个大老粗,做事毫无章法,无头苍蝇似地胡冲乱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瞧不起这样的人。
这是初春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中条山的风遒劲有力地涌过九云山的谷口,海潮般滚滚而来;夹道两旁的山坡,覆盖着苍翠的松林;墨绿的针叶松,像一张巨大的军用毯,从廋石流水的山脚,一股脑儿地延伸到云雾缠绕得仙境般梦幻的山巅;风吹林动,泛起阵阵松涛;涛声此起披伏,跌落不定;虎啸龙吟的罡风在山谷……在坡顶……在溪水……盘旋……涌起……涌起……盘旋……像一头狂暴的、无所忌惮的雄狮横冲直撞。
我和老尤迎风而行。他细密的长发被风吹得像路边的干草一样向后卧倒,滑稽地像戴了一顶贝雷帽。他紧紧地裹住被风吹得呼呼抖动的夹克衫,用下巴尖儿指着山脚下一片依山造势错落有致的别墅区,声音飘忽地说:“有闲钱就得办点闲事。瞧,那栋带观景台的,是我新置办的。”
我极目远眺。一条狭长的、亮晶晶的小河湾后,是一片绿绿葱葱的小树林;小树林的南边,陡然隆起一座山坡;山坡上星星点点,耸起一片欧式模样的别墅群;山风铺天盖地,款式各异的房屋,被吹得影影绰绰。
他摇了摇头,又说:“光宅子就花了三百万,装修,又扔了二百多万。”
“那可收拾得像样了!”我并不羡慕,只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话一出口,就像路边的枯枝烂叶一样,远远地刮到了身后。
“就那样吧!”他眯着小眼,风噎得他脸色绯红,躬身在地上捡了一块鹅卵石,用力地朝路边一棵被风吹歪了的毛白杨扔去,得意洋洋地说:“能想到的都置办了。就差菲佣和带跳台的池子了。”
很快,我们谈到了生意。老尤颇有见地地感叹:“你说这是哪么啦?他妈的华尔街感冒,咱们替他打喷嚏。”
“这就是'WTO’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吧。美国佬虽然不承认我们是'市场经济’,却让我们尝到了'市场经济’的苦果!”我的头被风吹得又沉又重,像戴了紧箍咒般生疼。爬上一个坡顶时,我用力地张了张眉骨,望着层峦叠翠、雾气绰绰的群山,唉声叹气,“我猜测,如果华尔街真的把危机转嫁给发展中国家,所有的国内企业都要经历一个漫长的'抗压调整阶段’。在这个痛苦的调整阶段中,大型企业增长速度会减缓,中小企业命悬一线——最突出的现象就是融资困难。”
“真要是这么回事,生意真的没法做了!”老尤折了路边的一条柳枝,边抽打着裤管,边满腹牢骚:“看这阵势,三五年缓不过劲儿。”
“不光是缓不过劲儿。”我皱着眉头说:“一个小小的钓鱼岛,弄得我们'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孤注一掷地咬着日本的尾巴不松口。其实,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在做着'亲着痛而仇者快’的事儿。真正的坐收渔利者,是隐匿在太平洋波涛后、兴风作浪的美国。日本,只不过是浪尖的一叶舢板而已。”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老尤摇摇头,抬头遥望云腾雾绕的山巅,“我只知道,企业赚不到钱,就是投资者的灭顶之灾!”
“表面上看,这仅仅是一场政治博弈!”我拳头紧握,一针见血地说:“其背后,是国与国之间经济争霸的较量!我们和日本,两虎相斗,其势不聚生也;美国,才是那只坐山观虎斗的老狐狸!”
“你不认为日本是个'没有希望的国家’吗?”老尤深呼了一口气,以否定之否定的方式反驳我:“从资料上分析,日本的经济总量,很快会被我们超越,而且,会甩出好几条街!”
“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把我们的国人禁锢成了只会挨刀受宰的羔羊。单论战略前瞻,日本,比我们更具优势。”
“你的论调,和目前的主旋律唱反调。”
“我对勾心斗角的政治也丝毫不感兴趣,但我愿意透过扫描政治的CT来解读经济。”
“你是个地道的'汉奸’!”
“眼前的利益就是一切!”
“短视——鼠目寸光!”
“试想一想,如果我们把握好每一个眼前利益,叠加起来,是不是长远利益的胜利?我想不通,中日'钓鱼岛之争’,与焚烧日系汽车有何本质的联系!”
“有!至少是一种泄愤!!”
“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是'废青’们幼稚的泄欲!”
“你欣赏大和民族!”
“批判性的'欣赏’!'大东亚共荣’,不管它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杀机,单从字面上的理解,筑起一道抵御西方殖民者的防火墙,还是没有错的。而我们,六十年后的今天,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不管文明发展到多么高不可及,弱肉强食是永恒的生存法则。”
“文明就是杀戮?”
“至少是经济上的啃噬!”
“你到底在说政治,还是经济?”
“政治学家要直视经济,经济学家也要窥视政治。政治和经济,加起来就是生存,是宝剑的两个锋面。”
“我们不谈这些!”老尤摇了摇头,付之一叹,“杞人忧天了……杞人忧天了……”
“给你说了这么多,并不是夸夸其谈、高谈阔论。我给嫂子谈了华尔街,她也不以为然。”
“咱们一介草夫,既左右不了政治,又影响不了经济。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
我和老尤无话不谈,甚至时常不知深浅地谈论些超出我们涉足范围的话题——无论是两眼眉黑的政治,还是一知半解的经济,我们都像个资深的政治评论家和经济学家那样侃侃而谈——谈得津津有味。
然而今天,我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路边一丛灰腾腾的野蒿中,一朵硬币大小的迎春花迎风怒放,像燎原的星火,点燃了心头沉闷的阴霾,让人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震。
“穷途末路,往往是乾坤翻转的最佳时机。”我激情饱满地鼓励老尤。
“我一个卖建材的,能'翻转’到哪里?”他低着头,唉声叹气。
“产品转型升级啊!”我回头,指着山脚下几个废弃的黑乎乎的砖窑,“传统的产品和工艺,已经被现代需求所淘汰。比方说烧砖烧瓦,传统的黄土砖瓦,已被炉渣砖瓦替代。听说,咱安城,炉渣砖瓦的销路很好。”
“可做的生意多得是。可是——”老尤搓了搓手指头,做出数钱的动作,“没有这个,都是纸上谈兵。”
“瘦猪哭穷,你肥猪也哭穷啊?”我像杨白劳那样裹了裹衣襟,弯腰使脸面和地面尽量保持平行,减小阻力,迎风前行。
“我说过,这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就拿老方来说吧,欠他一百多万,搁前几年,毛毛雨,不疼不痒的,他连个屁也不放;今年就不同了,汲汲皇皇、小鬼催命似的,脚跟脚地讨要;连我上个厕所他都提防着,怕我跑了。你说,几十年的朋友了,我能跑嘛;就差他妈的孙子似的,晚上睡在我和周碧云中间。”
“没钱别疯张啊!”我抬头望着九云山云腾雾绕的山顶,头发眉毛被风搅成了一团,视线像雨线一样纷纷乱乱,叹口气,说:“买别墅,多扎眼啊!”
“面子呗!”老尤也仰起头,扬着沙尘的风吹得他睁不起眼;掠过耳畔时,打着旋儿,蚊蝇似地往耳孔里钻。“走到这一步,也算是上了贼船;想下船,没那么容易;江湖有江湖的义气,行湖有行湖的规矩;既然不能回头,就得死撑着——人穷,架不能倒!”
“这就是中国的民营企业——特别是中小型民营企业的怪状。”我猫着腰,边前行,边宽慰他说,“不是你一家企业的个别现象。”
“走一步是一步吧。”他低着头,士气低落;风像潮水一样阻遏着他,每前行一步,都吃力地皱皱乱蓬蓬的眉毛。
“真到了走不动的那一天呢?”我跟在他的身后,停住了脚步;他迟缓地回过头,半天,迟钝的声音像隔着时空那样传到我的耳朵里。
“想那么远干啥?”他扬了扬蹙成一堆的眉,灰灰浊浊眼珠狠命地睁了睁,关闭的电灯一样,泯灭了最后一丝光芒:“我相信'天不灭曹’——办法总比困难多。”
“真要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天呢?”我固执地问。
“那你得问问这块石头!”他左眼的眉毛高挑,用抽搐的鼻尖点了点路边的一块面目狰狞的滚石,“它是怎么从山顶沦落到山坳的。”
平心而论,老尤这个人,虽说做事过分张扬,但心底善良,乐于助人,绝对属于那种可以放心共事的人。那次虽然给那个小姐的一半都是假钞,但那一半的真钞,已远远超过了一般嫖客所给的数目。他只是贪玩,根子上,并没有歹毒的恶意。
先到的一大波朋友聚集在景区的大门口,风像鞭子一样把他们赶到了一堆;大家挤挤挨挨地围成一团,像一群等待主人打开栅栏的羊;一个个都被中条山早春带着几分寒意的风吹得缩首猫腰,捯动双脚。
我和老尤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探,并肩前行。他忽儿捅了捅我的胳膊肘子,喜出望外:
“阿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身穿白色运动装、脸色苍白的中年妇女正举着手机,给另一个穿着火红色长裙的少妇拍照。风卷起少妇鲜红的裙摆,像燃烧的火焰在跳动。她摆着各种Pose,风情万种地展示着如琬似花的身姿。
“阿秋!”老尤急得差点儿摔了一跤,左胳肢窝夹着公文包,右手高高举起,踮着脚尖,隔山打虎般大声吼叫。
阿秋回过头,细细的柳眉下,一双晶莹剔透的丹凤眼。
啊,这不是我朝思暮想、日思夜恋的阿秋嘛!
风吹得她细长的凤眼梨花带雨娇娇痴痴。她比十年前丰满了一些,但依然风姿卓绝娇艳迷人,更凸显出了女人的成熟与丰韵。她像燕子一样连蹦带跳地朝我们跑了过来。老尤急忙将夹在胳肢窝的皮夹扔到一块石头上,撒开罗圈腿,展开双臂迎了过去。阿秋机灵地闪开老尤,径直奔我而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欢呼雀跃。
“李曦哥,悔死我了,那晚忘留你的电话!”
“唉,折腾了半天,就落个功德圆满!”老尤知趣地往一旁闪了闪,捡起地上的皮夹,边在大腿上拍着灰土,边灰溜溜地指挥着大家往景区里走。
不管我多么心潮澎拜,外表却依然波澜不惊。
我是个把虚伪深藏在骨子里的人,虚伪对我而言,就是一把深藏不露的杀手锏。我虚伪的平静的表象下,往往暗藏着汹涌彭拜的暗流;这暗流,摧古拉朽,势不可挡,在对手放松警惕的瞬间,爆发出散弹般的冲击波。我痛恨我的虚伪,却回天乏力,无法改变。童年压抑的生活,使我面对任何事物都感到自卑和怯弱;成年后自强不息的努力,又让我有狂妄的、高人一头的感觉;当自卑乌云一样袭来的时候,我低眉垂眼、自叹自哀;当时来运转、顺风顺水的时候,我又尽量装出一幅轻蔑的、司空见惯的、毫不在意的样子,以填平我自卑时挖得坑;这样,既显得我不怎么自卑,又显得我不自视清高。这种拙劣的扭曲心态,让我在渴望得到与眼睁睁失去的纠结中苦不堪言;丧失了许多生意上的伙伴,失去了很多值得珍视的朋友。
令我欣慰的是,阿秋并没有洞察到我的虚荣和虚伪,依然像堡垒户见到八路军那样亲切地握着我的手,兴奋不已。
“我们有多少年了?你也不去看我!”她惊喜不已,眼里已然闪动着泪花,“歇业的时候,我给隔壁的李婶留了我的电话号码,并叮嘱,如果有一个叫李曦的人找我,就把号码给他。”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实在无法控制我热血奔放的感情。这么多年的梦想,陡然在我的眼前变为现实,怎能不叫人欣喜万分?我的眼圈热乎乎的,喉头像鸡蛋一样滚动;就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伤害,回家见到母亲时那样委屈和骄矜;我握紧汗津津的拳头,气沉丹田,堤坝一样坚挺着;肆虐的洪水,死死地堵截在波光粼粼眼眶里。
阿秋的姐姐阿春是老尤的朋友,老尤约了阿春,阿春顺便带了阿秋一同傍花随柳。阿春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边撩着被风吹乱了的刘海,一边侧目怒视着阿秋。
我和阿秋,就这样带着前世的缘缘,在我们谁都无法预测的日子里重逢。
中条山的风龙腾虎跃、飞沙走石,像暴徒一样撕扯着我们的衣服。我穿了一件足足伴了我十年,款式落伍得就像长矛对阵导弹的圆口羊毛衫;风径直地吹打着我裸露的脖颈,就像皮鞭抽打枯死的榆树那样让人看着心疼。阿秋解下围在她脖子上的红纱巾,踮着脚尖,系红领巾似地围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的心里热乎乎的,脸上的汗,像玻璃上的水珠往下流。
阿春闪在一旁,咬着另一个女人的耳根子,鬼鬼祟祟地斜眼瞟着我和阿秋,似乎在埋怨:瞧我那傻妹妹!
阿秋一路伴我同行,欢快地像个逃出了笼子的小鸟。我的心却五味杂陈。与阿秋重逢,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但当夙愿陡然变成了现实,像一座山一样伟岸可触地雄立在我面前,我却意志松散,没有了渴望中的激情与冲动,就像被浓浓的糖水齁了一口。我无心观赏沿途的山水,目光随着阿秋小鸟一样蹦跳的身影左旋右转、上起下落。
我们翻过了虎跳崖,跨过了美女峰,九云瀑布横空断崖峭壁之上,从高不可及的崖顶白绸漫展、飞流而下,溅起灰腾腾的雾水,似飞花飘零、残叶漫卷。瀑布落地激起的水声,如平地滚雷,惊天地、裂廋石,群山为之颤抖。
瀑布的西侧,是一片绿茸茸的草坪。
我们到了此次郊游的宿营地。
阿秋紧挨着我,在一块鹅卵石般圆滑的大石头上坐下。
老尤安排的第一个节目是猜谜语。首先是他出谜面。
他不怀好意地瞥了我一眼,满脸堆笑地说出了第一个谜面:一个男人脱光衣服坐在石头上——打一成语。
我知道老尤在出我洋相,窝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大家七嘴八舌,没有猜对的,都说老尤耍流氓。
老尤挥了挥手:“胳膊长别怨袄袖短!”
老尤神采飞扬地公布谜底:坐失良机(坐石晾鸡)!
“还有吗?再来一个!”在一片哄笑声中,有人起哄。
“好吧!”老尤绾了绾袖子,得意洋洋地说:“就再来一个吧。谜底仍然是个四字成语。”
老尤心怀叵测地瞟了阿秋一眼,一脸坏笑地发布了他的第二个谜面:一个女人脱光衣服坐在石头上。
阿秋知道老尤逗她,低着头,紧紧地挨着我,恨不能把涨得通红的脸插到我的怀里。
大家依然猜不出来,又有人骂老尤耍流氓。老尤瞪着被肿胀得眼袋挤得深陷其中的小眼珠子,愤愤地说:“便秘,别怪马桶没有吸引力!”
老尤笑容可掬地公布了第二个谜底:因小失大(阴小石大)。
……
无聊、弥散着荤腥味儿的游戏一项接一项往下进行,大家玩得兴致盎然。
活动的最后一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老尤竟然说了我欠债的事,动员大家伸出温暖的手,拉我一把,度过难关。
所有的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
“你真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在我们分手的车站,阿秋拉住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因羞惭而躲躲闪闪的眼神,急切而真诚地探问。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羞愧和窘迫,蛇蝎一样啮噬着我无地自容的心。我的鼻尖,沁着冷冷的汗滴。
“她呢——那她呢?”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好像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她已感到了彻骨之痛,“两个人的责任为什么让你一个人承担?”
我默不作声,脚尖像蹭烟头那样拧动着,抑或唉声叹气,仰望稀落的星空。
“你倒是说话呀!”她急得直跺脚,“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最起码的夫妻感情呢?啊!”
我仰着脸,泪流满面。
她也哭了,嘤嘤的,挥着拳头在我的胸前捶打。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我……我……”
“你怎么啦!为啥总把自己弄得这么苦?”
我哽哽咽咽。
此刻,站在阿秋面前,我觉得自己很懦弱,恨不能趴在她的肩头大哭一场。
第二天一早,阿秋约了我。她递给我一张储蓄卡,说里面有十万元,告诉了我密码:“你可以随意支配!”
我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
我不能收阿秋的钱。我们真正的交情是从昨天开始。我怕她是一时冲动,总有一天会追悔莫及。
“多大的事!”阿秋睁大凤眼,豁达地说,“房子的拆迁款,眼下闲着也是在银行趴着。回迁,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我再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告诫自己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
平心而论,阿秋的钱不能用“解燃眉之急”来轻描淡写,十足是救我于水火之中。但从此,我也背上了沉重的精神负担。每每掏腾些小钱,总是急急巴巴、第一时间偿还;感激与感恩的同时,我的背上也像背了一盘冰凉的石磨。不管阿秋多么豁达,在我的心里,我和阿秋,倒退到了杨白劳与黄世仁的境地。这让阿秋很不舒服。
彩云的眼睛,防贼一样盯着我,我的每一笔微小的收入,都很难逃过她的火眼金睛。我掏腾出得每一分钱,都像唐僧取经一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如果有一天,彩云知道我攒得私房钱给了另外一个女人,她才不管什么缘由,一定会闹得鸡飞狗跳;到时候,我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的精神高度紧张,夜里常常做噩梦:有时候梦到彩云,横眉立目地翻腾我的衣兜;有时候梦到阿秋,忽然和我翻脸,立马等鞍地逼我还钱。
我精神压抑,情绪变得暴冷暴热;时常在半夜突然惊醒,紧绷的神经像卡了盘的光碟,发出撕心裂肺的耳鸣;两眼痴呆呆地瞪着空落落的天花板,心惊肉跳地盼着天明。彩云以为我病了,急得嘴唇都起了燎泡,慌忙给远在省城的儿子打电话,十万火急催儿子回来,带我到省城的大医院查一查。阿秋见我忧心忡忡的样子更是火烧火燎,一个劲地宽慰我:不就十万块钱嘛,能还了还;还不了,权当我捐款了。烧香拜佛,只求我平平安安。
阿秋投入到疯狂的恋爱中,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说些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话。我和阿秋并不同步,还沉浸在刎颈之交的朋友环节。我时常无辜地掐断来电或鬼鬼祟祟地躲到背人的地方去接听。女儿看着我,大大的镜片后的那双大眼疑惑又哀伤,建议她妈带我先去看看精神科。我人不人鬼不鬼地在阿秋和彩云两个女人之间周旋,两头哄、两头瞒,哪一头都叫我心惊胆战。我的生活简直就像《魂斗罗》游戏,到处都是关卡,每一个关卡都充满着风险。我磕磕巴巴战战兢兢地挨着魂不守舍的每一天,时常在无耻和良知的城楼前徘徊;犹犹豫豫,畏畏缩缩,无法抉择自己的归宿。
一切都失去了以往的井井有条,变得凌乱不堪。
阿秋不顾一切地和我约会,有时甚至明目张胆,到了要挑战彩云的地步。
我像一枚乱了磁性的指南针。失去方向感的生活,使我怅然若失,日子过得危机四伏、心惊肉跳!
时间久了我才意识到,阿秋并非是我初识时的含羞与腼腆。她的貌似柔软的性格中,狰狞着极其锋利的一面;就像深藏在衣袖里的一枚针,一不留神就扎得你龇牙咧嘴。
虽然阿秋从不提及,甚至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避讳与欠账相关的字眼,但我不能不像闹钟一样按时按点地提醒自己。时间久了,阿秋听得都有些反感。
一次,她可能处在生理期,蜡黄的脸上泛着菠菜的青绿。
“老磨叽,有意思吗?”她烦躁,甚至脸上露出了豹子一样的花纹,皱皱眉头,“你要是个闹钟,我会把你扔到臭水沟里去。”
“我……我……”
“你怎么啦?一个相貌堂堂的大男人,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我是怕你以为我忘了,才提起。”
“好,既然你这么诚心,我也就不用掖着藏着了——现在,你就一把给我还清吧!”她大腿压着二腿,气咻咻地坐下,伸着手:“拿来!”
我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光还是愉快的。阿秋似乎很健谈(她说,只有在我面前她才放得开),时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们无所不谈,天文、地理、五千年的历史、东家的婆婆骂了媳妇、西家的媳妇买了一件什么款式的裙子,甚至谈到了反恐和国家下一任领导人;但谈话的内容从不涉及到性,即使偶或荒腔走板地触及,也是蜻蜓点水一掠而过。
虽然不谈性,但我们之间经常还是会出现那种情到深处不得不以拥抱和接吻来解决的尴尬局面。每每此时,阿秋红着脸,慢慢闭上红润润的梨花带雨的凤眼,高耸的胸脯,像迎接火山爆发那样剧烈地颤动;而此时,我也口干舌燥浑身发毛,似乎只有阿秋才能扑灭我心中那撕肝裂肺的欲火;而此时,我总是不合时宜地想起那笔欠款,眼前的一切美妙便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和阿秋发生那种关系;我不能让阿秋误解这是一种交易,更不能让阿秋觉得,她在以我的“感恩”来要挟我的身体。任何“交易”或“要挟”的性爱,都是不道德和卑鄙下流的。
一次两次,阿秋都宽容地原谅了我。
“再有俩月,就能把剩余的还上了!”我又一次在我们兴致极高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提起了这件令人扫兴的事。
“如果不借你钱,你就不会理我?”阿秋凤眼圆睁,柳眉倒立。
“别急,我会尽快还上的。”
“或是还上了,你就不再理我?”
“我新接手了一个单子,这笔买卖做成,就凑够数了。”
“或是你我之间的关系,就是这笔账在维持着?”
“我也着急!”
“有种你马上还我!”她双眼紧闭,咬牙切齿,歇斯替利地吼叫。
打那以后,我们虽然也约会,但阿秋变得十分拘谨,明显没有了以往那种火山爆发似的冒着烈焰的激情。她总是冷着脸,我不问,她不答,从不主动说话。
我走在初春蒙蒙的细雨中,心凉得像一块结实的冰。灰蓝色的中条山,像一条被云雾吞没的巨蟒般呼吸着、蠕动着。风从九云山的谷口刮来,带着大山深处积雪消融的丝丝寒意,无情地掀起地面上缓缓流动的翠绿的春水。马路牙子上,蓬蓬松松的柳树已发牙吐绿,洁白的柳絮飞蛾扑火般在蒙蒙的春雨中挣扎,在潮湿的地面上,在缓流的春水里,飘零、坠落。
世界竟如此凄凉。
在一家大型超市的门前,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伍。这是节俭的人们在侯盼超市前一百名顾客的优惠。我看见,彩云也在队列之中。她没有打伞,也没有带雨披,光着湿漉漉的、毛发稀落的头,抻长着脖子,傻乎乎地数着她前面的人数。雨水顺着她苍白憔悴的脸颊往下流,就像流泪的窗玻璃。我傻愣愣地站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我苍凉的视线。
说不清是怜爱还是心酸。
我匆匆地逃回了办公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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