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倪峰|红尘(大结局)

作者简介:倪峰,山西运城人,60后,现从事会计服务工作。为人忠实憨厚,工作兢兢业业。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开心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是生活追求的全部。

红尘(大结局

那天,下着细细的秋雨;整个安城,被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
临出门前,阿秋撵到门口叮嘱:一定要安排好彩云姐的生活。
很明显,彩云刻意做了一番打扮。她穿了一件卡腰的连衣裙,火红色的裙摆,衬托得她白皙的脸庞崔璨出缕缕春色。她光脚穿着一双黑底白帮的凉鞋,白嫩的脚趾马蹄莲一样紧紧地扣在一起。她轻轻的提起裙摆,低头注视台阶下潺潺的流水,步履轻盈地走下楼口的台阶。她仰起头,冲我莞尔一笑。我能感觉到,她那甜美的笑容的背后,涌动着苍凉和心酸。
我从未发现彩云有如此美丽的一面。这令我肃然起敬!
我挡了一辆的士,彩云摇摇头,示意我们走着去。
“下雨啊!”我说。
“下雨好啊!”她扬起苍白的脸,紧绷面肌上掠过一丝痛楚的流漾,“糊涂了几十年,浇浇雨水,会清醒一点吧。”
也许,她想把时间拉得长一点,把这死刑的宣判,往后拖一秒是一秒。毕竟……从此以后,我们天各一方,彼此的身份,也都有了令人痛彻心扉的改变。
“这些日子常想,平白无故地耽误你这么多年,我也太自私了。”彩云撩着被雨水淋湿的刘海,满脸歉意地笑了笑,“真的,当年我傻乎乎的,具体也说不出来你哪里好,只是觉得你好,就茶不思饭不想的,满脑子都是你。现在想起那时的我都有些羞愧。我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像个无赖似的,逼着你和我结了婚。”
我驻足,看着彩云苍白的脸;彩云的变化,让我既吃惊又感到陌生;荒芜的心底,油然而生了几份敬意。
她捅捅我的胳膊肘,苦笑着说:“走啊!”
我像梦醒似地回过神,接着彩云的话茬子说:“婚姻是没有人能逼迫的。我也有责任。”彩云客气,我得顺着她的话茬儿往下溜,“如果真有人控诉他的婚姻是被人逼迫的,那么,这个人不是流氓就是混蛋!”
“所以,娶了我以后,即使你再不趁心,也没说过一回后悔。”
“别这么抬举我。那是我脑奸巨滑,心怀叵测。”
“不!那是你做人的胸襟。而我,却忽略了这一点。现在想起来,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不……不……我这个人外表善良内心险恶……就像一只酣睡的猛虎,谁也不知道醒来后它会做些什么勾当。”
“不要刻意贬低你自己。你是个好男人——男人中的精品!——这一点不容置疑。我如果能早十年意识到,也不会有今天的悲剧。”
“是悲剧嘛?”我驻足,盯着三日不见不可刮目相看的彩云的脸,“也许是你幸福的新生活的开始。我们之间没有对与错,只有适合与不适合。我时常想:马为什么要站着睡觉,蝙蝠为什么要颠倒着睡觉,是人类躺着睡觉错了?还是马和蝙蝠对了?其实都没错,大家都在选择一种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我是一个不懂'方式’的人,所以……所以……让你厌烦了……对不起!”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是我!”
“我们都别争。”
“谁的眼泪流的最多,就应当谁说。”
“不!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虽说好多事看似是你无理在先,其实是我做丈夫的包容不彻底、不到位,才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很好了……真的……我们两的修养不在一个档次上……我够不着你……每回别人都在夸你写得小说的时候,我却总是漠视和冷言讥讽的那一个……其实,并不是你写得不好,我不想让别人夸你好,我吃醋……特别吃女人的醋。”
“这是人——特别是女人的本性。无可厚非!”
“当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她冲我苦苦地一笑,转变了话题,“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不傻!”,我毫不含糊地说:“一点也不傻。只是觉得你特痴情。”
“不,我特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她斜仰着脸,绷着嘴角,冲着漫天的秋雨,把心中的呐喊,死死地摁在心里,“那时候,我爸把我吊到槐树上,打得我皮开肉绽;但我傻傻的,心里就是想着你;觉得为你去死,就是我生命的归宿;越打,爱你的心就越坚定;坚定到即使伤口腐烂,也没有感到一丝的疼痛。”
“这大概就是——”我不好意思说出口,又怕错过了,再没有机会去说,便红着脸,“——就是'爱’的力量吧!”
“你爱过我嘛?”她忽然拉住我的胳膊,不怒自威:“爱过嘛?”
这是我一生中最不愿意和彩云谈起的话题。如实说,不但伤了彩云,我也难以启齿;假意的托词,不但轻浮拗口,不愿在最后的时刻撒个弥天大谎。我心里明白,即使阿秋的热烈把我焚烧成灰,也有一半灰烬会飘回到彩云的身边——就像落叶归根。
“怎么说呢?”我不好意思地瞟了彩云一眼,“爱情的'爱’和过日子的'爱’,虽说界限的模糊,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先说爱情!”
“心里想过。但没敢动这个念头!”我尴尬地冲彩云苦苦一笑。
我不想卑鄙。真诚的泪水总比虚假的笑容珍贵。
“因为我是死皮赖脸逼着你和我结婚的?”
“当时,有这种感觉。”
“因为你得到我太容易了!”彩云苦笑着,捅了捅我的胳膊肘,“正应了一句老话: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张纸。”
“我们之间不存在谁追谁。我不是也骑个破自行车,在你家门口一宿一宿地等你嘛。”
“那是你一时冲动,也是你的善良驱使你那么去做。我记得,你把我从槐树上解下来的时候,你跪在我脚下,搂着我的腿哭了。”
“有嘛?”
“可能是我做得一个梦吧!不过,那梦很美,让我至今还感动不已。”
“那时,你是怎么想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玩命 !”
“不是素不相识的人。是'我爱的人’!”
“你觉得有必要嘛?”
“没怎么想。只是一个死心眼:活是你李曦的人,死是你李曦的鬼!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竟然这么痴情,像个精神病似的,现在想起来,都有些脸红。”
“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你。”我盯着我移动着的脚尖,薄薄的秋水,浪花一样从鞋底的边沿轻轻地溅起,“只是,看到你遍体鳞伤,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你是个好男人。”彩云侧过头,尖尖的下巴几乎触到了肩头,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是个——暖男。”
“不……不!”我觉得,我和彩云谈话,忽然像两个陌生人那么客气,那么小心翼翼,这是我们生活了三十来年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急忙摆着手,“更多的时候,我也蛮不讲理。”
“你没有!”她低着头,看着缓缓移动的脚尖,四溅的水花,到使她的精神有些松弛,她尽情地、毫无顾忌地说着心里话儿,“更多的时候,是我像个悍妇!”
“不……不!”我依然固执地说:“我曾经发誓:你我之间可以没有爱情,但一定得有感情。可是,我违背了我的初衷。不管我们将来走到哪一步,我都不能原谅我对你的背叛!”
“不!”彩云忽然停住了脚步,扭过身,脸上横流的,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李曦哥,我后悔……我后悔……我以前干什么来着……为什么总把你的抱怨当做牢骚……怎么就没想到……就没想到……是给我改正的……改正的机会。”
“不……不!”我把双手搭在彩云的双肩上,泪流满面,“一万个托词,都不是我背叛你的理由!”
“之前,我只是想,不管我是以什么方式嫁给了你,既然嫁给你,你就是我的一生、我的一切。我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我们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我后悔……我后悔……可是……谁能救我……”她趴在我的胸脯,失声痛哭。
我的心碎了!比天上飘零的雨丝还要碎上一万倍。
彩云掏出手帕,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深情地看着我:
“不哭了,李曦哥。再哭,我们这婚咋离呀!”
我本想说,我们不离了;可是,阿秋却像一把尖刀,寒光凛凛地顶着我的腰眼。
“我只是想知道,和你在一起的女人,是不是叫阿秋?”彩云用凌厉的眼神盯着我。她只想要一句实话。
我的嘴唇翕动,眼睛却恍惚地瞟着街的另一头。
街的另一头,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朦朦的雨丝中,一辆闪烁着警灯的警车风驰电掣而来;警车的前面,一辆黄色的面包车没头苍蝇似地胡冲乱撞。这阵势,把彩云吓得目瞪口呆。她缩着脖子,头发赫然竖起,惊恐万状地不知该往哪里躲藏。面包车在一个临时设置的减速的土楞上颠簸了一下,像一只奓起了翅膀的鹰,腾空而起,飞碟一样悬浮在彩云的头顶。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将彩云推倒在马路牙子旁的一滩积水里。我神经质地抬起了头,车轮疯狂地空转着,张牙舞爪地趴在我的头顶,“嘎嘎嘎”地狞笑着。我的脑际里闪过一道白光,白光像火炉一样把溶成了一朵洁白的云彩,飘啊……飘啊……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山巅,坠入了万丈深渊。
我的老岳父跌跌撞撞地闯进病房,医生厉声拦住了他。他拨开医生的手,神色惶恐:
“李曦呢……李曦呢?”他睁着灰白的老花眼,僵硬得没有弹性的脸木雕泥塑般刻板,长满了老年斑的腮帮子哆哆嗦嗦。
“你是李曦的——?”医生瞟了老爷子一眼,坐到了办公桌前。
“李曦是我女婿……我是他岳父!”老人激动地站立不稳,语焉不详地说。
“那好!”医生飞快地在一张表格上签了字,“交款去。先交十万!”
“钱不是问题!”老人接过交款单,攥着单据的手哆嗦着,“多少钱都成,一定要救救我女婿啊!”
医生白了老人一眼,极不耐烦地说:“交款去!”
老人手捧缴款单,边心不在焉地看着,边迈着罗圈腿,慢慢腾腾地走了出去。
在病房的外头,我的老岳父拦住了彩云。
“你还要李曦对你咋样?”老人嗫喏着薄薄的嘴唇,双目痴呆地说。
“我知道错了。我对不起李曦!”彩云的声音有些喑哑,眼珠深陷,眼圈儿凸露着质感的眉骨。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老人跺了跺脚,长吁短叹,“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好好照顾李曦!”
“爸,你放心。”彩云哭天抹泪的,“李曦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
“呸……呸……”老人狠狠吐了几口,“扫帚星!净说些丧气话!”
“我给李特说了,天黑前他就能赶回来。”
“狗日的,都是你调教的。你告诉他小贼,以后再和他爸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不会了……不会了……我后悔死了!”彩云红着眼圈,一个劲儿啜泣,“李特说了,安城不行,就把他爸转省城的医院。”
“还有你!”老人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两眼眯着彩云:“都是李曦把你惯的,惯得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换个狠心的男人,一天三顿管饱你揍!”
我醒来的时候,彩云坐在我的床边。看我睁开眼,她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放在她的嘴唇;眼泪像雹子一样,打得我的面颊生疼。
“李曦哥,我错了!”
我眼神无力地瞟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我不和你离婚……不离婚……你给阿秋妹妹说……我们搬一起住……不管结果怎样……我们俩好好照顾你下半生。”
我睙了她一眼,把头慢慢地扭到一边,就像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你儿子马上就回来了。今后,我一定叫他尊重你!”
我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翕动着嘴唇,气若游丝:“不要告诉李窈,她够苦了,我们对不起她!”
说起女儿,我就无法控制奔放的感情,热泪顺着脸颊,流到了我的脖颈。
“她是你女儿,也是我女儿,肉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你放心好好养病,以后,我会学着用你的方式好好爱她!”
“我想李窈……想我女儿……”我的心像刀剜、像火烧。
我想我的女儿,想马上见到她。
“我知道……我知道……”彩云耷拉着眼皮,眼泪哗哗的,念经似地重复着:“李窈就是你的命……就是你的命……”
儿子是在天擦黑的时候回来的。看到病床上的我,他把车钥匙往床头柜上一扔,嘴角一歪,坏笑就像湿地里的水一样渗了出来:“老李同志,辛苦了!”
一看见他玩世不恭的坏样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眨着干巴巴的眼皮,用浅灰色的眼白瞟着他,夹杂着咳嗽声:“滚!”
彩云站在儿子的身后,用拳头在儿子的背上狠狠抡了几下;恨铁不成钢地从牙缝里龇出咬牙切齿的声音:“给谁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我爸呀!”儿子扭过头,莫名地俯视着比他的肩膀还要低出半头,翻着白眼怒视着他的彩云,“一直这么称呼嘛!”
“以后不许没大没小的!”彩云收回了怒视的目光,捻了一丝粘黏在儿子衣领下的线头:“你姥爷可说了,你再在你爸跟前没有礼貌,他要用笤帚疙瘩收拾你。”
“彩云同志,你变节了!”儿子亲昵地往彩云跟前偎了偎,胸膛像墙一样挡住了彩云的视线,拍着彩云的肩,油腔滑调:“你说,你到底和谁是一头?”
“你管我和谁是一头!”彩云掖了掖我的被角,坐在了枕头旁,仰脸瞪着儿子,不遮不掩、毫不含糊、斩钉截铁地说:“我和我男人是一头!”
“两口子就是不能一条心!”儿子嬉皮笑脸的,张着蛤蟆一样的大嘴侃侃而谈:“一旦穿了一条裤子,我们做儿女的,有活路嘛!”
“你糟蹋人不歇晌午,”彩云抻直食指戳着儿子的额头,儿子仰着身子,虚张声势地往后闪了闪,“能不能闭上你的狗嘴,叫你爸好好歇一会!”
“别把你男人弄得像特等残废军人似的!”儿子朝我挤了挤小眼睛,嚼着三寸不烂之舌,糟蹋人不打底稿地说:“来前我问主治医了。人家老先生说,就老李同志这身板,补一块皮,随便更换三两个零件,和新的别无二致!老李同志,不费吹灰之力,竟然能重新做人,福气呀!”
“你说谁呢,这么无家教!”
彩云抬起勾子,欲起身打儿子,又勾头瞥了我一眼。我的臀部和前胸的疼痛,正折磨得我龇牙咧嘴。她便拉着我的手又坐了下来。
“你别动不动就拿拳头说事!”儿子冲彩云使了个媚眼,紧攥的拳头在眼前晃了晃:“列宁同志说过,'拳头打不倒真理’!”回头又冲我使个媚眼,“老李同志,你读过大学,又是作家,应当明白。”
我仰视彩云低垂的眉眼,有气无力地说:“谁让他回来的?趁早他妈的给我滚蛋!”
“老李同志,你别总隔门缝瞧日本人!”他的神情忽儿委屈起来,嘴唇一颤一颤的,“我知道李窈比我优秀,可她迟早得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就是泼出去的水;到时候,看你指望谁!”
“我死了,扔街上让狗啃,也不用你管!”我睙了他一眼,气呼呼地扭过头。
彩云急忙捂住我的嘴,小声地埋怨道:“啥话,多伤感情!”
“你也滚!”我狠狠拨开她的手,“有多远滚多远!”
儿子看看我,又看看彩云,摊开手,耸耸肩。
“父子是冤家!”彩云扯着哭腔,起身到儿子跟前,推着儿子的肩:“你出去,你爸迟早要死到你手里哩!”
儿子也很知趣,边往出走,边回头看着我说:“老李同志,你自个儿保重,晚上我来照顾你。”
儿子往屋外走的时候,被横在屋子中央的一个痰盂绊倒,他趔趔趄趄地往前跄了几步;从地上爬起,极失颜面地、龇牙咧嘴地、一脸苦笑地逃出了病房。那一刹那,我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面部神经由眼角向嘴角剧烈抽动,泪腺像被铰断的血管。我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彩云知道我是为儿子的堕落而伤心,追悔莫及地用手指抠着眼角,呜呜咽咽地陪着我哭。
我受的伤虽说要不了命,但也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小碍;除了背部要移植一块碗口大小的皮肤外,还要把整个右髋骨换掉。医生告诉我,手术后的三两个月内,臀部会有一种很不舒适的异物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会慢慢消失。本来,事发的时候我就要立即手术,但我的血糖过高,得先降血糖。这期间,几乎周期性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疼痛过后,我就想阿秋。我不知道没有我的日子,她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两天来彩云对我的细心呵护,使我的心又有了“回归”的感觉,我在极度的焦灼中,陷入了摇摆不定的境地。
我不知道这是我道德的进步,还是意志的沦丧。
当爱情和亲情旗鼓相当的时候,备受折磨的,是那一根看似平衡,却在平衡中颤栗的跷跷板!
那天晚上,阿秋瞪着白眼,痴愣愣地盯着墙上的挂钟。她发微信,没有回应;打电话,冷冰冰的盲音。
“老尤哥!”她第一次称老尤 “哥”,“李曦呢?”
“你真不知道啊?”电话那头,老尤的情绪有些急躁,“李曦出车祸了!”
“在哪!”阿秋“腾”地立了起来,“他在哪!”
“我也是刚知道,打算去看他呢;但咱当地的风俗,晚上不能看病人。”
“他在哪?我马上去。我急得快疯了!”
“你给我听着,阿秋!”老尤俨然一个长者,语气严肃地警告说:“上次你抢了先,害得彩云都没法去照顾李溪;这次,人家彩云在先,你得让彩云照顾!”
“他们离婚……”
“不是还没离嘛!”老尤抢断阿秋的话,“为了李溪,你必须这么做;否则,所有的人都会看不起你——当然,也包括李溪!”
老尤冷冷地撂下了电话。
阿秋放下电话,边哭泣,边失魂落魄地翻找着上次住院时用得一些家什。她想,她不能坐以待毙,哪怕站在医院的门口等待,也要离他李溪哥越近越好。
我手术的前一天,儿子的女朋友也赶来了。
姑娘叫安娜,是一个小巧玲珑却精力丰沛的女孩;一见到我和彩云,就直呼爸妈。彩云哆嗦着嘴唇,两眼含着泪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细嫩的脸。她拉着姑娘的手,一个劲地问:是真的嘛……是真的嘛……姑娘忽闪着黑葡萄一样水灵灵的大眼:
“妈,真的。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媳妇,也是您的女儿,咱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爸的病,有我和李特呢,有啥事,您尽管吩咐,我们去做。”
彩云手足无措,激动得浑身直哆嗦:“嗯!等你爸的病好了,咱回家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
姑娘腼腆地点了点头。
彩云依然按捺不住激动得心情,边用袖头揩着眼泪,边嗫嗫喏喏:“我这是哪辈子积德了……逢了这么好一个媳妇……”
我要上手术台的时候,却迟迟不见李特的影子。看我脸色阴沉,彩云急得直戳安娜的胳膊肘:“你那人呢?”
安娜一脸愁容:“可能昨晚睡得迟,还没醒呢。”
“怎么能这样呢?”彩云左右为难,“以后你得好好管管。快去叫醒!”
“妈。”安娜也一脸的难为情,“让他睡会吧,有我在就行。”
“不是一回事!”彩云看看我,又看看安娜,急得手脚冒汗,“不是又和那几个猪朋狗友打麻将去了吧?”
“妈,我真不知道!”安娜一脸的难为情,“管他呢。她愿意干啥干啥去!”
“没儿的人多呢,都死去啊!”我扳着脸,狠狠地说。
我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这个坏家伙,又不知上哪浪荡去了。
彩云急匆匆来到我身边:“娃肯定有啥急事呢,你不要生气哦。”
“都是你教育出来的好东西!”我睙了彩云一眼。彩云的眼圈红红的。
我被手术车推着在楼道里走过。煞白的天花板被吸顶灯照得熠熠生辉,像一朵朵白云一样在我的眼前飘过。楼道里的行人贴着两边的墙给我让道。我像一个押赴刑场的死囚,看着两旁一双双冷漠无情的脸。孤寂与绝望,像冰封一样将我死死地冻结。我默默地流出了两行泪水。不是病痛和心酸所致,是一个孤零零的人被抛往太空的孤寂。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彩云和安娜一人一边地守候在我的床边。
“我去叫医生!”安娜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
“哦!”彩云眨了眨疲惫的眼睛,激动得不知自己置身何地。
“我爸醒了!”
“哦!”彩云抹了一把麻木的脸,忽而精神焕发。
我醒来半个小时之后,儿子一脸颓丧地来到病房。
“老李同志,好些没?”他打着哈欠,像个狗熊似的坐在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椅子难以承受他的重量,压得“咯吱咯吱”响。
“你死哪去了!”彩云话一出口,觉得有点过分,回头歉意地看了看安娜,“不知道你爸手术啊!”
“我能干什么!”也许是熬了通宵,他的眼圈发黑,眼袋明显肿胀,“几个月没回来,和几个朋友玩玩呗!”
我窝了他一眼。失望,就像一盆冷水浇得我透心凉。
“是打麻将还是喝酒了?成天和一群猪朋狗友厮混,你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啊!”
“我——”儿子正要解释,彩云已三步两步跨到了跟前,抡起拳头,在儿子的背上狠狠打了一拳。
熊一样壮实的儿子却一声惨叫,扑倒在了地板上。安娜急忙奔过来,扶着地板上的爱人,扬起头,声音喑哑地哭叫着:
“妈,你也太过分了!”
“紧要三关的,他还这么贪玩,真该好好揍他一顿!”彩云咬牙切齿,泪眼汪汪。
安娜跪在了地上,疼爱地摸着李特的头,仰起脸:“李特不让我说,看来,我不得不说了!我爸背上的皮,就是从李特的背上移植的。他担心我爸,液没输完,就偷偷拔了针头,来看我爸!你们还让他怎样?谁的男人谁不心疼。你男人是男人,我男人就不是男人了?我也心疼!”
彩云傻了一样,咕咚一声跪在了儿子的身边,几口急促的喘息后,嚎出了长长的哭叫。
阿秋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做饭。她知道,她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只是做了个“无用功”;即使这样,她仍觉得她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像上班一样,每天八点,准时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口,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拎着汤锅,像个岗哨似地风雨无阻地站在医院大门的一旁。偶尔,她也悄悄地遛进病区,拐弯抹角地打探我的消息。
“这个案子有点奇怪。”面膛黝黑,瞪着灯泡似的大眼睛的警官把大檐帽扣到医办的办公桌上,无不慨叹地说:“从当时两人所占的位置来看,受伤的应该是女方。”
“据说,当时女方吓傻了。是男方冲过去将女方推倒在马路牙子旁的一个水沟里,才幸免一难!”一个高挑、匀称、脸蛋上陷着两个甜甜的酒窝的保险公司的女职员说:“这样的夫妻,得有多深的感情,才能为对方舍生求死啊!”
“如果是你老公呢?”警官回头,冲着女职员甜甜一笑,“他会嘛?”
“嘁!”女职员仰起头,瞟着天花板,“我老公,才不管我死活呢!”
警官诡异地笑了笑:“你长得蛮标致的,他不怜香惜玉?”
“现在的男人啊,见一个爱一个的。爱情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欺骗女人的幌子。”女职员低眉垂眼,一声轻叹。
“他不爱你?”警官死心眼,打破砂锅问到底。
“至少没有李溪这么爱彩云。”女职员翻着白眼,感慨道:“这才叫'爱情’!简直就是现代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原来是这么回事!”阿秋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腿脚发软。她踉踉跄跄地跑出病区,火辣辣的太阳,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感到浑身奥热,汗水,顺着她的脸颊、顺着她的脊梁骨、顺着她的大腿流淌,胶水似地将她的衣裤和身体粘黏在了一起。她十分难受。她耷拉着头,双腿伸直靠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下;她的周围乱哄哄的,像一群苍蝇在飞;无数双疑惑的、探究的眼睛盯着她;她的双手慢慢松开,饭盒和汤锅在地上摔开了盖子;饭菜流淌了一地。干哕,像一块石头堵住了他的嗓子眼。她伸着脖子拼命挣扎,胸脯一起一伏,像岌岌可危、即将决堤的堤坝。她看见一朵乌云向她袭来。乌云愈来愈近,像一张展开的毯子,严严实实地将她裹了起来。她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水里,一阵涟漪后,无声无息了。
阿秋醒来的时候,她的眼前是几双俯视她的忧郁的眼睛。
“你醒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正在看片子的老人扭过头,开门见山地说:“通知你的家人来医院,我得和他们谈谈。”
“谈什么?”阿秋昏昏沉沉、迷迷瞪瞪的,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简笔画在跳动。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为什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谈谈你的病情!”老人眨巴着眼皮松弛的老花眼说。
“我的病情?”阿秋的心像被绳子牵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在医院的病房,忽然紧张了起来,急切地问:“我怎么啦?”
“你来医院,不是看病?”老人摘下白帽子,边晃动着“哗哗”作响的X光片,疑惑地问。
“我有病?”
“首先,你怀孕了。孕期大概两个月了。”
阿秋点点头:“我知道!”
“其次,你的身体的别的部位,我们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得和你的家人好好谈谈。”
似乎一股电流贯通了阿秋的通身,她彻底清醒了起来。她明白,一定是她的身体出现了大的差错。惊慌,像一双有力的大手,拧出了她这条毛巾里的虚汗。
她的家在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看来,只能和你谈了?”老医生盯着阿秋的紧皱眉梢,说。
“就我!”阿秋坚定地说:“我承受得起任何打击。”
“你的直肠里出现了一颗蚕豆大的肿瘤。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有待切片化验后才有结果。”老医生摸着胸前的听诊器,战战兢兢地说。
阿秋的心跳加速,脚心都在冒着冷汗。
“我还有多长时间?”阿秋故作镇定,却心慌气短地问。
“如果是良性的,只需要做一个小小的手术,不会影响到你的生命。”老医生双手比划着,尽量让阿秋明白她的现状,“如果是恶性的,那么,我们就要和时间赛跑,尽量赶在癌细泡扩散前将其摘除。否则,就目前的医学水平,我们还是爱莫能助啊。”
“哦!”阿秋抠了抠脑门,灵机一动:“会对胎儿有影响嘛?”
“当然,”老医生也抠了抠脑门,神情抑郁地说:“要进行许多次的放化疗治疗,要使用大剂量的抗生素,死胎和畸形胎儿是不可避免的。”
阿秋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街道两旁的路灯,萤火虫一样散发着橘红色的光辉;来自中条山的秋风,蛇一样贴着地皮而来,遛进了安城人头攒动的大街小巷和人迹罕至的僻静角落。她慢慢地走着,像一个懒散的遛狗的妇人。她的心里翻江倒海、苦思冥想着自己暗淡的未来。
她的心意已决。
当路过姐妹花酒店的时候,她很留恋地看了她生活的那间亮着幽暗光辉的窗口,她的心悸动狂跳。她咬了咬牙,心一横,目不斜视地径直朝前方走去。她要回到她的家——那个她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有着她熟悉的味道的地方。
在彩云和安娜的精心呵护下,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术后半个月,我已经能够拄着双拐行走。
我出院后,阿秋约我在酒店见面。我很纠结,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说明我和彩云在一起的这一个月。
“这些并不重要!”阿秋红着眼圈,却态度坚决地说:“我们必须分开!”
“我们要变成一对仇人?”我像个裹着绷带的伤兵一样,拄着双拐,背靠在墙上。
“不是一对!是两个!!”她扭着头,怒目而视挂在墙上的我的风衣。
“阿秋!”我含情脉脉、摇摇晃晃地朝她走去。
“放开我!”她甩着被我拉住的双手,像个陌生人一样怒视着我。
“阿秋!”我颤抖着双手,声泪俱下地恳求道:“你真的忍心让我们变成一对毫无感觉的陌生人嘛?”
她盯着我的手,厉声道:“先放开我的手!”
我的心在颤抖。我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从今往后,你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我松开的她的双手,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阿秋!”我想抱抱她,却被她扭身躲开。
“不要这么下流!”她凤眼圆睁,柳眉倒立,厉声警告我。
“那……我们的孩子——”我想拿孩子来挽留她。她却发疯一样摇着头,痛苦万状、歇斯替利地吼道:“不要拿孩子要挟我,我会把他打掉。我恶心你,更恶心你的孩子!”
我怒不可遏,举起了颤颤抖抖的手。她毫不畏惧,昂头挺胸怒视着我:
“你打!你打!!”
我下不了手!
“你还是男人?”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你有男人的种气嘛?!”
“你走吧!”我愤愤地瞪了她一眼,“你滚!等你杀了我的孩子后,请告诉我一声。我得去为我的孩子招魂引幡,不想让他变成孤魂野鬼!”
她披头散发,气咻咻地冲出了屋门。
我来到窗前,紧靠着墙壁,隔着冰凉的窗玻璃,看着窗外淅淅沥沥地秋雨。我离不开……离……
阿秋像一只小麻雀一样轻盈地跳下阶梯。她走进秋雨中,寻找目标似地东张西望,快步地向一个一条腿搭在洋车上,焦急地等她的男人跑去。她坐在车的后座上,舒展一条胳膊,从背后,款款地搂住男人的腰。男人撑着地面的一只脚用力一登,车铃叮当响,摇摇晃晃扬长而去。
我几乎昏厥过去。
是谁带走了我挚爱的女人!
我想收回我那胶水一样粘稠的目光,心却神往着,在秋雨里追逐着那渐渐远去的阿秋的背影。
急切……急切……我已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我想剪纸一样,贴在了秋雨绵绵的窗棂上。
我的耳畔忽儿响起了一首歌:
曾是美酒摇曳的夜光杯
如今却盛满浓浓的苦咖啡
教我如何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是心在被铰碎
 
风雨中那匆匆的过客
蓑衣斗笠掩不住悲凉的形容
多少年就这么风雨兼程
冲不破夜的牢笼
 
苦咖啡  苦咖啡
光着脚  拼命追
失败不过泪沾襟
不后悔
 
孤灯下打坐聆听佛语禅言
舍不去红尘中浪浪的红颜
花前月下曾经的誓言
已化作春风柳絮漫天
 
曾痴情为爱悬梁素娟
抛不开血脉中的生死牵绊
已是万丈悬崖边
听,冬在呼唤
 
苦咖啡  苦咖啡
多少杯  才能醉
沧海孤舟
承载几多哀愁
……
我无法控制我悲伤的情绪。我已泪湿满巾。
在我们分手的第二天早上,阿秋就决定去妇幼医院。她在一阵能使她晕厥的心绞痛后,抖了抖前襟,毅然决然地出了大门。
淅淅沥沥的秋雨,并没有减轻她心情的烦躁。她爱她肚子里的孩子,因为这是她李溪哥的。如果不是肠子里的肿瘤,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孩子生下来;他是一条生命,是她和她李溪哥爱情的唯一能够触摸到的真实。但就目前的处境,她无法保证孩子有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她不想孩子一出生,就加入到浩浩荡荡的、让人冷眼相盼的残疾人的队伍中去;那样,她会对不起孩子,对不起李溪,她会死不瞑目。她擦了把眼泪,犹豫不决地朝既定的方向走去。
天空中阴雨霏霏,黄花和绿叶,漫天飘零,落入潮湿的大地和路边潺潺的流水;不紧不慢的中条山风,把雨丝吹得斜斜的,轻轻地落在树叶、大地和行人的眉梢上。透过纷乱的雨丝,她看到安城钢厂的门口,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家翘首以盼,向着同一个方向张望着充满期待的脸。
“同志们!”在人群中间的一个高台上,一个白须白眉的老人正在大声的演讲。她认出来,这个老人,就是她在户外俱乐部里的见过的那个人。
“同志们!工友们!”老人吃力地回转着不灵活的身体,向四周沸腾的、抗首跷足的人挥了挥青筋暴露的鹅掌般的大手,声若洪钟地继续他的演讲:“同志们,我们不要崇洋媚外,被那些拿西方当祖宗敬的人的鬼话所迷惑!一百年前,八国联军已经用枪炮完成了他们血腥的原始积累。他们的帝国大厦,是建立在我们先辈的累累白骨之上。试问美国、英国、德国……法国和意大利,他们答不答应,我们用同样的方式完成我们的原始积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上帝的宠儿们’,绝对不会答应的!”
冰凉的雨丝,顺着老人僵硬的、威严的、充满愤怒的面膛流淌;他抖了抖脸上的雨水,像老鹰扑棱着坚强有力的翅膀。
人群的周围,逡巡着穿着便服、神色机警的保安。他们的目光飘忽,既同情,又不得不恪尽职守地履行职责。一个穿着西装、打着蝴蝶结的人,插进挤挤挨挨的人群,破冰船一样,跌跌撞撞挤到演讲台下。
“老先生,请你下来一下,咱们有事商量。”这个挤到台前的便衣,翻着黑眼皮,仰视着高高在上的老人的脸。
老人轻蔑地瞟了一眼和他说话的人,毫不理会,仍然高高地仰着头,大声说:
“我知道你是谁。在我们尊重你的同时,请你先尊重我们。不是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来到这里的!”
“请你下来。”便衣和蔼地可亲,伸手去抓老人的裤管。几个年轻的工人立刻将便衣围了起来。
老人白了便衣一眼,向大家摆摆手,继续说:“我都这把年纪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我今天能够不顾一切地站到这里,就是要为工人同志们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
“老先生,请你不要误解。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探讨一些理论上的问题。我没有别的意思,更不会伤及到你本人。”便衣被工人们扯拽着,在一片山呼海啸的怒吼声中,他的声音像个窜天猴,声嘶力竭地往着浪尖上攀爬。
“好!”老人向大家摆摆手,不怒自威:“既然你有诚意,我们求之不得!咱们不去酒吧,也不去黑房子,就在这里,开诚布公地谈吧!”
“不谈!不谈!!不谈!!!”台下的怒吼声此起披伏、波涛滚滚,像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一浪推着一浪前行。
老人又冲台下摆摆手,人群立刻鸦雀无声。
“我们的敌人不是我们可爱的祖国,而是那些心怀叵测、出卖我们祖国的汉奸。”老人仰望天边的乌云,声音铿锵地说:“我们的工厂,有六十年的历史。六十年来,我们几代人丢家舍业、废寝忘食,为国家上缴了几百亿的税金。到目前为止,粗略地估算,我们的总资产在二百亿以上,而我们的某些人,却要以一百五十亿的价格,拱手让给一个曾在安城大屠杀中沾满安城人鲜血的日本战犯的子孙。我们能答应嘛?据内部消息,他们幕后谈成的价格是二百一十亿。那么,剩余的六十亿,落入了谁的腰包!”
“不答应!”
“坚决不答应!!”
“安城钢厂的三万名工人绝不答应!”
“保卫安钢!”
“誓与安钢同在!”
“工人同志们啦,安城钢厂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饭碗,是我们子孙万代的命根子。我们这些老家伙没几天活头了。但我们的儿子、孙子,祖祖辈辈还得指望安钢活着。保卫安钢,就是对我们子孙后代最好的保护!”
“我提议,”台下一个串脸胡的工人喊道:“由李溪担任我们'改制筹备组’的财务顾问。”
“对!就李溪!”台下一片迎合声。
“李溪不是安钢人,没有资格进入'改制筹备组’!”一个提着高档手包,脸上留有明显整容痕迹的中年女人仰着头,声音像一枚楔透钢板的钉子。
“李溪是安钢人!是安钢的前财务总监!我们都信得过他!”
“安钢的好多问题,都发生在李溪在职期间,他能说得清!”
“李溪,站出来吧,我们信任你!”
……
我拄着拐杖,在几个工人的搀扶下走到了台上。在一片欢呼声中,有一个清脆的女人的声音机关枪一样响起:
“李溪,你敢胡言乱语,我知道你儿子的单位和女儿的学校!”
“谁在威胁?!”一个长着国字脸,浓眉大眼的男人向发出威胁的女人挤了过去,揪住女人的前襟:“你们家住着别墅,开着跑车;我们同工同酬,一样劳动,我们为什么住着筒子楼;难道你当厂长的男人,有三头六臂的能耐?该是查一查你们,弄清你们经济来源的时候了!”
女人不服,挣扎着,伸手胡乱抓挠:“我男人厂长怎么了?那是他的能耐!我们家的别墅、跑车,是我在美国的儿子挣来的!”
“你美国的儿子?”男人依然扯着女人的前襟,咬牙切齿,嘴角露着鄙夷的笑:“是特朗普?还是巴菲特?为什么你的儿子可以花几百万去美国,我们的子女不能呢?你儿子美国留学的钱,哪里来的?”
“你管不着!”女人眯着眼,打着王八拳,“鸡无尿道,自有窍道,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好好一个安钢,被你男人这样的蛀虫掏空;我管他,应当应分!”男人放开女人的衣襟,狠狠地推了女人一把。女人被推得直往后退,又被愤怒的人群抗的趔趔趄趄往前趴。
我指着人群中狼狈不堪、披头散发的女人:
“你知道我儿女又怎样!”
“李溪,咱们走着瞧着!”
“今天,我能不顾一切地站在这里,早已置身家性命于度外!”我想波浪一样翻滚的人群挥挥手:“静一静,工友们!既然大家这么信得过我李溪,我李溪一定会不负众望,把所有问题弄得水落石出!大家不要怕,企业改制之前,有一个资产评估的程序,我李溪就是舍弃身家性命,也要把好这一关!一定把企业的资产,精确落实到每一分钱!”
“李溪,好样的!”
“李溪,我们给你撑腰!”
……
台下的欢呼声响成了一片,如海浪狠命地撞击礁石,激起层层浪花。
几个手持警棍的保安冲上讲台,踢开了我的双拐,将我的双臂向后扭了起来。台下,立刻跳上来几个壮实的年轻人,和保安扭打在了一起。我匍匐着趴在了地上,尚未痊愈的伤处,发出了一声脆响——我新换的髋骨,又骨折了。我像发生了矿难的矿工,抬下了讲台。
阿秋泪流满面,在人群中往前挤,张着鱼一样的大嘴:“李溪!李溪!”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  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夜工作忙\嘿  每天每夜工作忙……”
人群中爆发出响彻云天的歌声。歌声像大海一样恢弘、宽广;天籁般的声音,在广场的上空回荡。
阿秋情绪激昂,她想大声地呼喊,把心里的烦闷与懊恼,鼻涕一样擤出去,却被涌上喉头的一阵干呕噎了回去。她急忙扶住一棵大树,脸色铁青地干呕了一阵子。她的小肚子一阵抽搐,似乎有一只小脚在踢她的肚皮。她知道,这是小生命吹响了成长的号角。
和阿秋分手,并没有减轻我情感上的痛楚。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想阿秋,想得我时常一个人捂着被子偷偷哭。
一周后,我收到了阿秋的微信,内容极其简约:我的孩子的爹,我们的孩子已经处理掉。我心如刀绞。你呢——我狠心的孩子的爹!勿念!
我把手机狠狠地摔到桌子上,机壳中弹一样七零八落。一双鹅掌般的大手紧紧地捂住胸膛,当着彩云的面,嚎啕大哭。
彩云把我的头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泪眼婆娑地说:“怎么不早说呢?咱们养……咱们养……你的骨肉啊……你的骨肉……”
我想恨阿秋,却怎么也恨不起来;细细一想,我是恨得根源。
很快,我和我的亲家见了面,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亲家是个社会人,生意做得也蛮好;当知道我目前的处境后,不但彩礼分文不取,还答应陪三百万的现金做嫁妆。我们再三推辞,亲家却不依不饶,翻脸失色道:
“以后缺钱,绕过我,就是骂我!”
孩子的婚事亲家一包大揽。我像个客人似的,跟在亲家的后面屁颠屁颠的。
结婚的那天晚上,安娜的妆还没卸,就领着儿子来见我和彩云。她给彩云一个三百万的折子,并说拿这笔钱解决赵叔赵五洲的事。
这段时间我忙得昏头昏脑,真的把赵五洲忘到了九霄云外。彩云感恩涕零地接下了那沉甸甸的三百万。
“我们之前的钱呢?”我问彩云。
彩云哭丧着脸:“月便拿去做平台。听说赔完了。现在,连月便的人影也见不到。”
聪明反被聪明误;贪心终被贪心害!
我来到亚楠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接听一个电话。她用眼睛瞥了瞥沙发,示意我先坐下。
“老赵嘛,”亚楠递给我一杯茶水,掐着裙摆,笑容可掬地坐在了我的对面,“老赵好着呢!”
“呵!”我感到惊讶,脸上挂着羡慕,“都老赵老赵地叫上啦!”
亚楠红着脸,冲我会意一笑:“你不知道吧,我离婚了。”
“离婚了?”我惊诧不已。我知道,她的婆家,是个地位十分显赫的家族。
“嗯!”她坚定地点了点头,“金钱和地位都不重要。伤啥,都不要伤女人的心。一但逼得她走投无路,她会对新的希望不顾一切。”
“就嫁老赵?”我仰着头,既怀疑,又暗自为老赵窃喜。
“嗯!”她扬了扬眉,嘴角挂着甜蜜的笑容,“非赵五洲不嫁!”
赵五洲的事,亚楠已经运作得八九不离十;只要交上二百万的非法收入,就可以一了百了。亚楠目前她正在筹钱,并且已经有了下家。
我把三百万的折子拍在茶几上,起身便走。亚楠拉住我的手,热泪盈眶,哆嗦着嘴唇说:“李溪哥,老赵说了,咱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我和阿秋的事,给彩云敲了个警钟。自此,不管我去哪里,她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十一
有两年多了,我没有给女儿寄过一分钱的生活费,不知道这两年她是怎么挣扎过来的;好几次想问,出于内心的愧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个临近寒假的下午,我接到了女儿学校打来的电话。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女儿拿了全校唯一的特等奖学金,校方邀请家长到学校参加庆功会;坏消息:女儿在校外搞吃播,上颚被骨刺划了一条大口,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彩云扭着小脚,跑到我身边耷拉着眼皮问咋办。
“咋办个屁!”我抓着我衣服的前襟,鹅掌般的大手“嗖嗖”颤栗。
彩云不敢再问,扭着小脚,低头去收拾行李。
火车像一把剪刀,将广袤无垠的东北平原一分两半;一个个村庄、一座座城市,布头一样飘飘忽忽地甩在了连绵不断的长白山的山腰。
女儿躺在病床上,见到我,矫情地品着小嘴,憋了半天才喊出了一声“爸!”
我哆哆嗦嗦地拉住女儿的手,心疼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像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打在女儿抽抽搭搭的脸上。
“窈,想吃啥,妈给你买去。”彩云想拉近她和女儿之间的距离,瞪着傻愣愣的白眼,尴尬却故作亲昵地问。
女儿白了她一眼,把头扭向了一边。她看也不愿看彩云一眼。
彩云吧嗒着眼泪,悔恨曾经对女儿缺失的爱。
女儿的学校在C市的郊区,庆功会结束后,她带我们去郊游。
C市的纬度偏高,整个冬季,偌大的一座现代化城市,都静卧在厚厚的冰雪之下。
彩云和女儿落在后面,沿路拍摄大东北的雪景。我径直走进了一家柴扉洞开的农家小院。小院里铺着一层厚厚的雪,院落的中间,堆着一个高高的雪堆。雪堆的周围,挤挤挨挨地围满了人,像一群放牧归来的羊群。我挤进人群的中间,听见有人骂骂咧咧的。
“太欺负人啦!这该死的老孙头,忒没人味啦!”一个戴着皮帘帽的豁牙老头,正仰着脖子,喝醉了酒似地朝天骂娘。
“大哥!”我扒拉扒拉豁牙老头的肩膀,眉梢挑了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豁牙老头一把薅下皮帘帽,弓腰拍打着裤脚上的雪沫,义愤填膺地说:“大兄弟呀,这个老孙头成不是人啦,简直他妈的就是叫驴操出来的!”
看我还不明白,旁边的一个白发大姐侧身挤到了我的跟前,快嘴快舌道:“大兄弟,你不是俺堡子的人吧?”
我点点头。
白发大姐的单眼皮高高挑起,讲故事似地声情并茂地说:“头一场雪前,老孙头不知打哪旮旯讨来一个小娘们。这小娘们,不但年龄比老孙头小几茬子,人也长得贼捘。小娘们带个吃扎扎(吃奶)的丫头,只合计找个娘俩能活命的地界。不成想这老孙头,前世就是个'大官人’,一天十次八次和小娘们磨叽;就连孩子吃奶的工夫,他都趴到小娘们的身子上不肯下来。嗨,甭说是人,是牛是马也经不起这么作践啊!小娘们不从,他就用酒把她整醉;石冬腊月的,一丝不挂地躺到炕席上;孩子哭着要娘,挠炕席手都挠破了,他就是占着小娘们不许;牲口一样,整得小娘们浑身是病。听隔壁的云子她娘说,小娘们来身子那几天,老畜生一天也不放过!”
这时,从黑洞洞的草房里传出一声女人凄厉的叫声。一阵男人粗野的嘶吼和“噼噼啪啪”的抽打声后,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一手抱着一个吓傻了的吃奶的孩子,一手拎着被扯到膝盖下的老棉裤的大腰子,仓仓皇皇、跌跌撞撞地从草屋里逃了出来。女人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踩空,孩子便像包袱一样甩了出去;女人中弹似的,两手高高举起,一头扑倒在地;高高噘起的嘴,竹筒一样插进了雪堆。隔着纸箱大小的玻璃窗,露出一张阴森森的老男人的脸,龇牙咧嘴、狞笑不止。我一个快步迎上去,抢篮板球似地把孩子搂到怀里。人群开始骚动,脚踩雪沫的声音、小声议论的声音杂杂沓沓;人群像羊群遇着狼群一样往后退缩,谁也不敢出头扶女人一把。
这孩子命硬,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穿着一个薄棉袄,竟还能抻手冲着妈妈哭叫。女人趴在雪堆上,屈曲得像一条冻僵的兔子,纹丝不动。
我为孩子擦拭脸上的雪沫时,惊奇地发现孩子的额头上也长着一对肉犄角;孩子看我的眼神,与李窈小时候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孩子浑身哆嗦,伸着胳膊哭着喊着要妈妈。
“妈妈……喔!”孩子正是咿呀学语阶段,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用母子之间特殊的交流方式呼唤着趴在雪堆上的妈妈。
女人被女儿揪心的呼唤惊醒,慢慢地抬起头。她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脸盘也肿胀得变了模样。女人看我一眼,先是一惊,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喔……喔……”孩子伸着胳膊,扭着身子、手指乱抓,不知是哭是笑,“喔喔”地逗着雪堆上衣不蔽体的妈妈。
女人抬起头,望着孩子苦笑,吃力地点着头,“喔……喔……”地回应着孩子的问候。
我忽儿发现:女人其实很漂亮,长着一对柳叶眉,一双丹凤眼。
我腿脚发软,不禁打了个寒噤:“阿秋!你是阿秋?”
女人睙我一眼,牙关紧咬,一声不吭;透过她满脸的伤痕,我读懂了写在她脸上的爱、恨、委屈、失望和绝望!她没有回应我的问候,像个仇人一样,冷冰冰地怒视着我。
我不能确定她就是阿秋,不管她是谁,都要帮她一把。我正要蹲下身子给女人提裤子,老男人手里拎着一把刀,怒气冲冲地从草屋里冲了出来。老远就举着尖刀冲我嘶吼:“B娘养的,敢碰我媳妇!”
女人推开我,趴在雪堆上,边朝我挥手,边冲着孩子声嘶力竭地喊:“李窕,别管妈妈,快跟着你亲爸爸逃命去吧!”
啊,她是阿秋!我怀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是我和阿秋爱的结晶!
老男人骑在阿秋的身上,就像骑在一头待宰的猪的身上;一边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一边抡圆了胳膊,像抽打牲口一样,双手轮换着,狠命地向阿秋满是伤痕的脸抽去。
这时,彩云从门外进来,站在我的背后,捅着我的腰眼,说:“孩子还给人家,别多管闲事!”
我回过头,逼视着彩云,就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恨不能一脚把彩云这个可恶的女人踢到九霄云外去。彩云知趣,却生生地避开我烈火般炙热的视线,慈眉善目、和颜悦色地看着我怀里的孩子;边“喔喔”地逗着孩子玩,边摸着孩子额头上的两个肉犄角,无不惊喜地说:“别说,这孩子真逗;瞧这小嘴,瞧这眼神,就连额头的肉犄角,都和李窈小时候一模一样!”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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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度文学奖:2020年4月1日——2020年12月31日,凡在本平台发表的文学作品,均可参与评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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