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博

小 博

多年前,蒋坊中学是全公社唯一的一所中学,驻地就在我们村,与村办小学相隔不远。那是位于村东头的一处财主老宅,一座很大很深的院落。记忆中,宅院的围墙里面,中心部位分别被叫做大礼堂和大客厅,是两排屋顶为斜脊飞檐、前带檐廊的老式建筑,堂前屋后遍植参天的青杨、臭椿和绒花树,周边则大多是现代样式的起脊平房。
小博是我儿时的朋友,他的家就位于学校大院西南部的数排平房中。
小博的父母都是公派教师,父亲在中学教书,母亲在附近的罗村教小学。他原本跟着母亲在罗村上学,大约在三年级时转到我们的村办小学。由于相对优越的家庭,加上学习成绩好,小博成了同学们眼中的明星,人人都想和他在一起。记得罗村有一个辍学的孩子,稍有些痴傻,经常穿着破烂衣服在集市上闲逛。我们很快就知道了一个捉弄他的方法,那就是只要喊一声:嘿,小博来了!那孩子就会立即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寻找小博的身影。据说,他是小博在罗村上学时的忠实“崇拜者”。
由于我那时学习还不错,加上家庭条件有些相当,因此很自然地和小博就成了好朋友。然而,我们之间友谊的真正加深,却是在那年秋假。
农村的学校不放暑假,而是放麦假和秋假。麦假仅一周左右,在麦收时节;秋假时长则基本与暑假相当,只是稍晚些,大致在每年八、九月份。假期是孩子们一向渴望的,对将近两个月的秋假自然更是期盼有加。然而假期本就因时节而设,很多孩子也要不时到地里去给大人作帮工。我不用下地,这是一种幸福,却又因为经常没有玩伴而不乏无奈和寂寞。

小博来找我了,我欣然随他去家中一起玩。
小博的家是一排平房中的三间,进门是堂屋或者叫做客厅,东西各有一间卧室。那时,农村各家的房屋无论新旧,内墙都是黄泥抹面,讲究一点的糊上旧报纸,尽管过年也会贴几张色彩斑斓的年画,但屋内仍难脱阴暗陈旧。小博家则不然,公家配给的房子,屋内是白灰墙皮,再着意点缀几幅画报彩页,虽不高大,却让人感觉敞亮和阔气。并且,他的家中还有我所从未见过的人民画报、大众电影杂志。对比如此鲜明,使我不由顿感耳目一新。
那段时间,小博父母白天很少在家,他便邀我每天去一起写作业。在家里呆烦了,就抬上吃饭用的小矮桌,到学校南大门的“厅门洞”下写。
学校正门朝南,当年财主家为显阔气,建了宽阔巍峨的大门楼,门楼下就是“厅门洞”,这是村里人的称呼,也就是大门厅的意思。印象中的厅门洞约有六七米见方,东西两侧设有门房。除去上下学时间,高大厚重的木门总是关着,只留门扇上的一个小门供人出入。
一天上午,我们又在厅门洞里写作业。作为孩子,我很难静下心来学习,然而那样的环境,却又不由我不安静。学生们早就放假了,大门紧闭,小门虚掩着,厅门洞里格外幽深静寂。门洞外高大的杨树微微传来叶响,秋蝉的和唱即将成为过去,只间或稀疏起落几声。偶尔抬眼北望,校园里葱郁的林木现出成熟的苍绿。后来每每想起当年的情景,印象中觉得,那时的空气竟也似染着幽寂的绿色。虚掩的小门被打开,两个身材很高的中年人走进来。小博告诉我其中一位是校长。他们认识小博,见我们在写作业,就凑过来看。那位校长在我旁边站了一会,便称赞我的字好。问起家世,都说知道我的父亲。大概是闲来无事,两人待了很久才走,于是我也就越发认真地写字。直到他们离开后,我还因受了鼓舞,依然一笔一划地写,以至于整个上午仅仅写完一页纸。

渐渐地,我们写作业的时间少了,玩耍的时候越来越多。
两人一起在空落落的校园里闲逛。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有架双杠,我们就一起攀着横杆玩儿。小博告诉我,他父亲的腿,就曾因练这种器械摔下落了毛病。与小博家院落一路之隔有一处小菜园,木架上沉甸甸地坠着几只金黄的南瓜。我对南瓜很好奇,因为生产队从来都只种西瓜、北瓜,还没见过南瓜。后来知道,我们所谓的“北瓜”,其实也是一种在地下爬蔓的南瓜,品种不同而已。
有一天,我们在院落的墙根处发现一个白色蘑菇样的东西,小博说那是“灰末泡”。我早就知道灰末泡粉,据说是一种蘑菇成熟后产生的粉末,家乡人认为它有神奇的止血功效,我的好友小库就有一小瓶,经常从家里悄悄拿出来炫耀。可是灰末泡只有一只,我们只得把它采下来,掰开了放在他家的外窗台上晒,说好了将来两人平分。

然而孩子间这种悠游自在的交往,在大人们的管束下终究难以长久。当一次我又去小博家时,他的父亲告诉我,小博要赶做很多作业,我只好离开。如此几次,我也就不再去了。
漫长的秋假结束了,在小学里我终于又见到小博。可我还没有来得及询问“灰末泡”究竟如何,他就跟我们告别了——小博要转去别的学校。据老师说,他在假期里已经学完四年级的课程,要跳读五年级,到别的学校去。
自此,我只偶尔能遇到小博,当年的友谊终究没有机会延续。几年后我搬离
家乡,从此再未见面。
后来想起当年情景,我总感觉那段记忆里存有很大的错觉成分。在我的印象中,它很漫长,而实际上大概只有一周或者十余天。那段时光,似乎每一天我都在小博家度过,脑海中那儿的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而对其余却全然没有印象。也许这并非难于理解:作为成长于田间地头的孩子,于我而言,小博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洁净新式的公派教师家庭,还是深宅高第、空寂无人的中学大院,都如世外桃源一般。每当走进校园,走进小博的家,我就宛若进入另一个时空。也许正因如此,那段美好的时光不断被记起,在之后多年又不断被回味,终于在回味中渐被夸大。

至今我都很怀念那段时光。那时的小博有着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地位。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他宛如云里的神,而我则是地上的凡人,由此我们的友情,也就演化成为一场简短的“人神”之交。小博,因为他的聪颖,他的优秀,他的优越,使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依恋。现在想来,这段友谊竟像是恋爱一般,具有了排他性。那些日子,我基本断绝了与其他伙伴的来往,并且也不愿意让别人参与进来,甚至包括小博的家人。我常常想起这段经历,但总苦于不知该如何描述,毕竟友情不同于爱情。然而在我还幼小的当年,它就是那样存在过。
年幼的小博,被年幼的我珍藏在心底。在我今天的心底,中学大院里的那个孩子,参天的青杨、臭椿和绒花树,吊在木架上的南瓜,以及晒在窗台上的“灰末泡”,他们依旧,并且永远是一种鲜活的存在。
2012.10.30-11.5 夜






2018年11月,作者诗文集《青的守望》由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本书为作者自选诗歌、散文集,分为《寂寞思索》 《青春回看》 《尝试成熟》 《且吟且忆》四部分,计28万字。全书收录原创诗歌319首,散文及短篇小说64篇,为自1990-2017年间,作者创作作品的精选。



《青的守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