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春到秋

青山依旧在，少年不复回。感怀者，非少年，独惜者，少年时。清明日，春山渐绿，黄莺紫燕，春水方生，黛甲素鳞。中秋间，云霞落照，红叶飘飘，夜虫呢喃，似有所云。放学归来，东风纸鸢，轻罗小扇，流萤难扑，一来一去，不过二季；美人如诗，草木如织，英雄末路，雁飞寒烟，一盛一衰，便是一世。置身斑斓，反觉心灰，风景于前，虚愿未酬。

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二十四节，节节催人老，澄波倒影，映我华发，四十几岁，岁岁花如故，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岁月未稍息，逝者如斯夫。春秋大义，春秋大不义也。略作盘点，不免得失算计，然得又如何，失又如何，婆娑世界，总是遗憾，没有遗憾，焉成世界。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顾城说：“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天为谁春，春为何人，一切不由自己决定，早已开始，生命是时间传送带上的载用物。

莫与四季论人生，四季更迭，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莫对青山谈世事，青山不老，一生不知几春秋，老之将至。钟表时针回起点，起点已非昨日，有福人送无福人，无福人曾送有福人。云舒云卷，无限天机，寸步不离孔矩，住世厌世，前劫后劫，谁人能脱干系？

肉如山，酒如河，闲毋事，时相宜，大富昌，宜君卿，贵未央，为世俗梦想；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乃佛家劝诫。一朝风雨，满地残红，湿了花香，几许悲凉，奈何人间无常；在世如莲，净心素雅，淡看浮华，五蕴皆空，回头哪里是岸。春天蕴藉儒家理想，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秋日不免佛教悲怀，明心见性，透脱慧剑。

由春而秋，便是由冷变热，又由热变凉的过程。穆旦《尽头》诗述晚年心态：“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四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人与虫不相谋，却与之同，寄于世间也，或长或短，鹤龄龟龄松龄，或明或暗，前生今生来生，均不脱天纲地维，先贤有先知，曰“人生如寄”，皆无常无告无望。吴冠中说“个人乃历史之微粒”，我补充曰“也现实之微粒”，何兆武说“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我补充曰“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空气上”。人渐远，曲渐终，余情断，遗响竭。无端嗟叹，茫然无措，只因时光易旧，人心不老。三毛说：“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李玉杂剧《千钟禄》中有建文帝《倾杯玉芙蓉》唱段：“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惊人事业随流水，大风歌罢不如归，建文帝的由春而秋，不在时令的转换，在于政权的陡变，也“人生如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