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无狼》第一章

袁国良出生的那天夜里,雁栖岭一带美美墩了一场老黑雪。雪当然是白的,但陕北人总喜欢这么说。

雁栖岭的冬天黑的很早,加之又是冬闲的日子,也没什么事情可干,天刚一摸黑,偌大的一座山岭便陷入了一派死死的沉寂,只有位于王官梁中部山湾里的袁家大院前院最中间的那孔窑洞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在这微弱的灯光下,两亲家袁吴氏和刘米氏聊的正兴。

“你说我干大当年怎就能下定那么大的豪横呢?”

“唉!好亲家呢!我也解不开!也不敢问!”

“你说老人家对这个事后悔不后悔?”

“心里后悔不后悔不好说,但脸上从来没有流漏过,老太爷的心思谁能琢磨得透呢?二十年了,他一直都是该干甚就干甚,只是每年五个儿子忌日的那天,他都要在儿子们的坟地坐上大半天。唉!好亲家呢!人都说老太爷是狼王转世,但再怎么说也是娘生肉胎,冒腾腾五个儿子,一下子就全搭进去了,能不痛心吗?只是老人家的悍性硬,把所有伤痛都藏在心里了。”

“这继耀真是狼叼来的?”

“这肯定是。就出事的第二年,老太爷领着长工在“捞饭盆”锄谷子,歇晌的时候,地楞畔猛然间窜上来一只苍狼,嘴里还叼个娃娃,一群人挣了命地追,追到跑马梁的时候,那狼眼看跑不了,就把娃娃丢下,从梁上翻过去跑了。”

“常听人说呢,又信又不信,这下成真的了。”

“我记得清清的。当时家里人刚吃过午饭,我们几个媳妇子正在边窑里洗家什,猛然间听见院子里娃娃嚎呢,一开始,我们还当成是庄里的婆姨串门来了,但没等出窑,就听见老太爷叫喊:'赶紧,把伤口洗一下,再给上点伤药!’我们几个急忙跑出去,就见老人手里抱个娃娃,正准备进中窑呢!”

“哦!”

“那时间,我们都还年轻,都可怕老太爷呢,只有他三妈胆子大,就问老人这娃娃是哪的?怎受的伤?老人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说:'狼嘴里抢下的,我也不知道哪的,派长工分散打问去了。’但几十个长工跑了几天,把方圆几十里所有的庄子都问遍了,谁家都没丢娃娃。你说怪不怪?”

“就是嘛!狼那东西可是惨火呢!把羊牲口叼走后,只要有一点点机会,照喉咙一口就给咬断气了。”

“一个月以后,还没人来认领。老太爷就把我们几邂逅叫到中窑:这娃娃看来是没人要了,我决定把他养着,这说不准还真是老天不绝袁家,派神狼给咱献子来了。仁、义、礼、智、信也殁了一年多了,守信还没成家,就不说了,你们四个该守的丧也守了,该尽的情分也都尽到了,你们还年轻,大希望你们都能往前迈一步,都再找个人家,当然也不强迫,反正从今天开始,愿意再寻人家的,大全力支持,而且还要像出嫁女子一样给你们备办嫁妆,愿意招赘上门的也行,大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你们的男人,大这一辈子刨挣下的这份家产将来也要按份分到你们手里,至于袁家,你们不要担心,咱现在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天塌不下来。”

“唉!干大是个强性性人,可就是命不太好,一辈子遭排了那么多磨难,关键你说五个儿子殁的时候没给他老人家留下一个孙子。”

“你也说呢?都怨我们几邂逅不争气,打赛赛养女子......”

“亲家,我不是这个意思,都是命!”

“唉!不论怎个真是对不住老袁家!所以,我们几个商量了半夜,都不愿意离开袁家。那年过年,老太爷又发话了:'既然你们都不愿意后走,大也不能赶你们走,那是这:继耀这娃娃以后就由你们几个共同抚养,不过这一个娃娃也不能有几个妈,按长幼顺序,这娃娃就跟老大家的身到窑里’,对你们几个就按大妈、二妈、三妈、四妈这么称呼,将来成家后,长短生他五个小子,把他五个老子的门全给开了,一子开五门嘛!就在继耀成亲的时候,他还对继耀家的说生一个小子给一百个元宝,五个起步,上不封顶。继耀家的还说:'爷爷呀!我是你们老袁家娶来的孙媳妇,可不是你们捉来的老母猪啊!’”

“死女子,说话一满没大没小,没轻没重!”

“不是!那是人家爷孙逗笑呢!老爷子对继耀家的看的很重,老太爷尔格有点老憨了,越来越像娃娃了,有时候我们说啥都不听,大冬天抖个薄汗衫,把棉袄拿到面前都骂得不穿,但只要继耀家的发话,就顺个溜溜的。”

“我们娃娃能到你们家,真是祖上积了八辈子仁德了。我啥都不盼,就盼这死女子真能给你们老袁家生上一群后生小子。这几天,我就操心这个事着呢!”

“保险是小子。那天,老太爷还逗继耀家的说她肚子里怀的是双驹子,而且还是公驹子。继耀家说我不信你那老狼眼还能看穿肚皮呢?’他笑眯眯的说是庙里的送子娘娘给他说的。”

在两亲家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絮叨的当间,继耀婆姨红椒早已经睡着了,硕大的肚子已不容许她仰面而睡了,她面朝婆婆袁吴氏侧睡着,圆鼓鼓的肚子几乎占据了小半个火炕。现在,产期已经越来越近了,前几天,袁继耀就带着长工,牵着马将丈母娘从二十里外的米面梁接到家里给他婆姨守月子。因为非同一般的地位悬殊,加之袁家的仁义,使两家从没有像岭上其他儿女亲家一样那么相互看不顺眼,多时不见,竟有着拉不完的话,此刻,他们正围着麻油灯,一边给即将出生的孩子缝制衣物,一边低声交谈着,好的就像亲姊妹一样。其实,娃娃的二奶奶和四奶奶这段时间也没闲着,早已将各色衣服缝了一大堆,据说最少也够孩子穿三年了,但冬天夜长,呆着也是呆着,反正袁家又不缺布料。

两亲家就这样边干边拉话,直到第三壶灯油即将烧干的时候,才略略有了点睡意。袁吴氏放下活计下了炕,从灶台的黑铁锅里给她亲家满满盛了一碗热滚滚的南瓜汤递上来,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炕楞边上喝着,可没等她们喝几口,睡在炕上的红椒突然大喊了一声:“狼”!这一声厉呵使两只黑瓷碗齐刷刷地从她们手里掉落了出去,但她们显然都已经顾不上收拾泼下的瓜汤了,几乎是争着爬到红椒面前:“死娃娃,这关门闭户的,哪有狼呢?”起初,两亲家都认为是她身子太虚,做恶梦了。但继耀家的硬扎挣着坐了起来,瞪大眼睛指着脚地中央的位置:“那不是嘛!一个狼,还有一个像羊又不是羊......”

“死娃娃,快不要瞎说了,明明甚都没有。你这是睡糊了!”刘米氏一边安慰女儿,一边不无惊恐地朝着女儿手指的地方看了几眼。

“看、看,还给我笑呢!那么大的两个东西你们怎就看不见呢?”

继耀家的惊恐的神态显然已经把两亲家给吓着了,尤其是婆婆袁吴氏,浑身已经像筛糠一般颤抖开了。

“快叫继耀!”亲家刘米氏大喝了一声。

睡在旁边窑洞的袁继耀和他的二妈、三妈都早已经听到了响动,几乎没待话音落地,就先后推门冲了进来。袁吴氏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赶忙问她儿子:“继耀,脚地上有狼没有?”

“说甚怪话呢!怎可能有狼呢嘛?”就在这当间,靠着被褥垛坐着的袁刘氏又猛地喊叫了一声:“我要生了。”随即便一声接一声地喊叫了起来。

婆婆袁吴氏颤抖的更加厉害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快挖灰!”刘米氏一边对着亲家发号施令,一边急忙将女儿重新扶到枕头上。“继耀,赶紧把你婆姨身下的被褥抽了,糊擦开就糟蹋了!”

袁继耀应声上炕,急忙按照丈母娘的指示将婆姨身下的被褥抽走,然后呆呆地站在原地,只一对眼珠子在窑里四下乱扫。

继耀他二妈快速用大木勺将炉坑里的灶灰满满盛了一簸箕,哗啦一声倒在了红椒的身底。

红椒喊叫的更厉害了,这让第一次经见这种场合的袁继耀更加手足无措,他显然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啥,只搓着手在他婆姨身边打着圈圈地乱转。

“继耀,快到窑外面去!女人家生娃娃,你一个男人家杵在这儿干甚呢?”听他二妈这么一说,他才一冲跳下了炕,到门外去了。

袁继耀焦躁不安地在门台上来回乱转着,窑内撕心裂肺的喊叫让他的周身不由得一阵阵发冷,为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慌忙跑到边窑取来了旱烟锅子,慢慢装了一锅子旱烟,但正当他摸出火镰准备点火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婴儿叫声从窑里冲将出来。

“哎吆吆,谢谢送子娘娘,小子!”刘米氏几乎是哭一般的吼到。

这一声吼叫让袁继耀猛然间安定了下来,他这才一屁股蹲在门台上,咣咣打起了火镰。可没待一锅烟的功夫,红椒又嘶喊了起来,这突来的情况使他再也不能按捺自己了,便猛地掀开门帘冲了进去。

“你进来干啥?双生,还有一个呢!”他四妈一边包裹已经掉到炕上的老大,一边朝他喊叫。

袁继耀重又出了窑洞。这当间,他突然发现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密密扎扎的,天女散花一般。

紧接着,又是一声婴儿的啼哭,并且比刚才的响亮多了。

“天神神吆!真是一对公驹子!”刘米氏显然已经高兴的忘记了辈分。

“继耀!快给老太爷报喜去,双生小子。”他二妈隔着窗户吼道。

没等话音落地,袁继耀早已窜到了当院,并随即撩开两条长腿朝后院跑去。他猛地推开老太爷居住的窑门:“爷爷,红椒生了,真是双生小子!”他原本以为老太爷一定会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晓得了,老爷心里有数”。但事实上,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摸黑在老太爷常睡的炕头摸了一把,竟然是刺拉拉的纱毡,老太爷不在。他慌忙掏出火镰对打了起来,就着一闪一闪的亮光,发现窑洞里果然空无一人。他来不及多想,便又急忙跑回前院,冲进窑洞,很快用麻纸捻引着马灯,旋又冲出了院子。

“提马灯干甚?知道就行了,别让老太爷起来,操心凉了!”

袁继耀已顾不上窑里的指令,只顾提着马灯朝前庄马老汉家跑去。这马老汉本是绥州人,比老太爷小了整整一轮,十八岁那年逃荒来到雁栖岭,起初是在袁家打长工,后来逐渐成长为工头,一直到五十岁那年,老太爷给他操办操办了一场隆重的“退休典礼”,并将位于西风梁的六十亩土地整块送给了他。一直以来,两个老汉虽然明面上是主仆关系,但私下里好的就像磕头弟兄,袁继耀也就一直以爷爷辈份儿称呼着他,尤其是自从几年前马家奶奶殁了以后,两位老人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了,几乎每天都要相互串门,猜拳喝令地嘲上几两“雁回头”,喝醉了,就干脆在对方家里过夜了。

到了马老汉家后,袁继耀径直推开那扇厚重的老榆木门板:“爷爷!红椒生了,双生小子!”但炕上只传来马老汉睡意朦胧的声音:“你爷爷不在我这儿啊!”

“放你的老马屁!哄谁呢!”

这时间,马老汉已从枕头下摸出火镰咣咣地对打了起来,就着微弱的亮光,袁继耀发现马老汉真没有哄他,便又一转身跑了出去。

雪已在地面上铺了不薄不厚的一层,咯吱咯吱的响声不断从脚下传来。袁继耀急忙跑回大院,喊起了所有的长工,又分头找老太爷去了。

不一会儿,庄前头的打谷场方向突然传来了吼叫声:“快!老太爷在这里!”

听到吼喊后,袁继耀就挣了命地朝打谷场跑去。打老远,他就看见有不少人正围着场边的那棵老榆树,胡乱吼喊着。他加速跑到跟前,发现老太爷正圈着双腿端坐在老榆树根底,一只胳膊靠在身旁的青石碌杵上,另一只胳膊垂搭在膝盖上,脸微微仰起,像是正在眺望遥远的北方一样,羊肚子手巾的褶皱处已经架满了蓬松的雪花。

“爷爷!”袁继耀的声音里已充满了战栗。

这时,刚刚赶到的马老汉将手指横到老太爷的鼻孔下面停了停,然后慢慢转头哽咽着说:“这老家伙升天了!”

袁继耀扑通一声跪到在纷乱的雪地上,一声凄厉的哀嚎随即响彻冬夜的雁栖岭。

当袁老太爷被抬到袁家大院的时候,已经得到消息的袁家所有的女眷们一窝蜂似的掂着小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大门外的斜坡路上跑了下来,围着人群放开嗓门嚎哭了起来。老马头加快脚步进到袁家大院,吼喊着叫袁家人取来寿衣,并很快给老人穿好,然后又找来一捆谷秆,一字铺开到脚地上,不多时,老太爷就被安置到草铺上去了。

女人们依旧扯着信天游一般的调子哀嚎着。这时,长工牛三神神秘秘地将马老汉拉出院子,对着老人的耳朵说:“刚才,我在老太爷老磕的地方,看见了一道拳头大的狼踪,朝着雁头峁方向去了。”老人一惊,随即回到窑里,掀开盖在老太爷身上的蒙脸纸,一边上下打量,一边问:“刚给老太爷穿寿衣的时候,看没看见哪里有伤口?”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虽然让大伙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们还是纷纷摇头表示了否定。马老汉重又将蒙脸纸盖回老太爷的身上,旋即站起来对袁继耀说:“把马灯提上跟我走!”

重又来到打谷场后,马老汉接过袁继耀手里的马灯,在牛三的引导下自习查看了起来。漫天大雪已差不多将之前纷乱的脚印填补一平了,可就在向北的那支榆树枝下,六个硕大的狼踪依然清晰地留在雪地上。马老汉猛地蹲了下去,将马灯靠到近前仔细查看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哈呀!这老家伙还真是一条狼。”

众人带着惊讶重又回到大院。袁继耀转身对跪在那里嚎哭的婶娘们说:“先别嚎了,把娃娃抱来让老太爷看看”。不一会儿,刚出生的两个孩子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抱到了后院老太爷的窑里。袁继耀双膝跪倒在老太爷身边,连哭带喊地说:“爷爷!红椒生了,双生小子,咱袁家有后了,你老人家就放心的走吧!”话音一落,一声雄壮有力的狼嚎从雁头峁方向传了过来,几分忧伤,几分激昂,给这纷乱的冬夜陡增了几分神秘。袁继耀回转头,隔着窗户神色悲戚地朝着雁头峁方向望了望,然后慢慢打开包裹,依次将两个儿子的小手掰开,抓起来在老太爷的脸上摸了一圈,就在这时候,他无意中发现,在其中一个儿子的左手心里,竟然有一块几乎和老太爷左手心里的那个一模一样的胎记,而整个雁栖岭的人都知道,老太爷的那块胎记分明就是一个“狼爪”。

袁继耀猛地合住儿子的小手,转身问她四妈:“这是老大还是老二?”

“老二。”四妈哭着回答。

他点了点头,旋即又将目光转到了儿子的脸上,就在那一刻,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惊讶地看到:那孩子竟然慢慢睁开了眼睛,对着袁继耀笑了起来。这突来的反常状况一时间让袁继耀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大约一锅烟的功夫,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转身将儿子递给他四妈,起身出了窑洞。

雪依然在下,鹅毛大的雪花正飞蛾扑火般地砸向大地,并已在院子里垒积了厚厚一层。身后的雁头峁上,一声接一声的狼嗥不断传来: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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